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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

  •   八

      飞马来回。前方战场的捷报频频传来。
      吴王率部开至河洛枋头一带,截住了正往邺城方向攻来的晋军。五万精兵散开,远远扎营四周构成守关之阵。慕容垂威名远播,此番出马,晋军忌惮得厉害,不敢兀自冒攻,两军成对峙之势。吴王却不倾巢出击,只于部中挑选了最精壮的健儿良驹,组成骑兵先遣日夜滋扰晋军的外围阵营。有严令:出战诸部均不贪久战,闯入敌营冲杀一阵便回撤本军。桓温带来的部下骑战之术远非所敌,自是阻拦不得。于是晋营中昼夜严加提防,人人自危,未过多日已是人困马疲,越发难以支撑。偏又在此时,长安大秦的氐族大军赶到,声援燕军,结为友盟。
      苻氏大秦与慕容大燕,两国均为江北诸国势力最雄强者。这些年来二虎对峙,双方原是颇含敌意。然几年前桓温率部出川之时曾攻入大秦国境,直打到灞上,威胁秦都长安。苻氏始终视江南汉室为心腹大患,故此番同仇敌忾,发兵相援。
      这些事情是哥哥说给我听的。当然这一回氐族肯不惜重兵帮助我们,无非还是怕万一真给江南的汉人占了燕国国土,日后他们以此为屯兵生息之地在北方站稳了脚跟,下一步要对付的怕就是长安了。“收复中原,驱逐夷狄,还我汉室河山”——渡江的衣冠之族无时无日不铭刻深心的呼声。大家都是他们口中的胡虏,鹊巢里蹲踞着的鸠。
      我又想起那个老人临死时怨毒的双眼。我腿上终生无法消去的深深疤痕,不能平复的沟壑。
      那时朝中人人为吴王的大胜而欢欣鼓舞。没有人告诉我,人与人,这些刻骨的恨,这些喷薄的血,究竟所为何来。

      烽烟里随马蹄声而来的,是日益振奋人心的大捷消息。
      最解恨的,是战事初起时叛国投敌的守关重将段思已于日前授首。
      有人说这个叛徒被马闯晋营的健儿乱刀分尸。

      从此朝中再也无人置疑吴王的奇韬伟略。
      一切正如他请命时所言。晋军来自江南,在这遍地冰雪的北国,人吃的粮,马吃的草,以及一应寒衣絮袍、兵器刀戈,无不须依靠遥远的后方经由河道运上前线。
      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皆然。
      吴王派遣别部截断了桓温大军的生命线——漕运粮道。
      所有的粮草,所有的征衣,无法到达北风呼号中瑟缩着的晋军将士的手中。
      他们开始吃倒毙的马匹尸体。然后,开始杀戮活着的战马。探报说在燕军大营里,不时可听到远远传来的敌营中战马的悲嘶。这些出生入死的良马,一匹匹死于多年旧主之手。为了一口救命的肉食。

      桓温的浩荡雄师终于支持不住。
      晋军烧了舟仗,大军调头南归。
      然而叔叔却并不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们。
      ——“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得让南蛮看看,鲜卑人不是好欺负的!总得给他们一点教训,教他们知道谁若想打我大燕国的主意都没有好果子吃——否则这些南蛮贼心不死,难保日后会不会卷土重来!”
      这是前方传来的吴王的壮语。燕国上下,从天子到百姓,没有一个人听了不激奋赞叹、不热血沸腾。
      ——这莽莽苍苍的北国。燕山连绵,是我们的家。

      不几日,又有新的讯息随着前线信使一同到来。
      那健壮的男子,铁盔下露出一绺汗湿额发。单膝跪于彤庭,且先喘息不能成言。哥哥命人给他水喝,朝堂上听得门外驿马悲鸣,星夜奔驰的马匹软倒于地。
      年轻的信使双手拱握。鲜卑人往来传讯向由使者口述,从不形诸笔墨——文武百官,一双双焦迫的褐色眼眸紧盯在这口角淌着无法下咽的甘醴的青年身上。
      ——“回禀圣上——吾皇万千之喜,天佑大燕,日前吴王大败南蛮,桓温退兵了!”他喘着气说。
      “吴王命小人昼夜疾驰回都,急速禀报圣上及诸位大人——皇上,这场仗,我大燕赢了!”

      当晋军焚烧舟仗意欲南撤的时候,燕军中诸多部将均力主乘胜追击,倾全军之力大举征杀桓温败兵。
      人人都这么说。唯有吴王却道不忙在此一时。他说晋军如今失利南撤,又尚未出得险境,必然深具戒心。桓温撤军之时定然会派严兵断后,阻挡北人的追杀。故倘若此时便大张旗鼓全力出击的话,晋军重备于前,恐难奏效。
      他竟不顾所有部将的反对,单点了精骑八千遥缀于后,直待桓温部众一口气南撤了七百里之后,方才亲身以寡敌众,率八千子弟追杀南朝大军。

      那时晋军已退至边境。眼见渡江在即而燕军并未追至,皆松了口气。
      过了长江,就没事了——那一日,在大燕的边陲,安营扎寨,略歇连日来疲于奔命的人马。于是那晚,叔叔令我的堂兄慕容德带一半人悄悄掩至燕军去路,自己则带另一半龙虎精兵从后突然发起猛攻。
      夜半北地,金鼓动天。

      晋军中夜被袭,阵脚大乱。营地中人马相互践踏,死伤无数。桓温急忙点兵召将,集结起来的军部亦早没了斗志,只想保命。于是护着大司马,乱纷纷急忙南奔。岂知前路又被慕容德的伏兵截住,黑夜中辨不清敌军人数,只当是万千围困,吓丧了胆。
      晋室的几万大军就此崩溃。人心已失,大势已去。被四千鲜卑人马堵截在回南的途中,竟然没法再前行一步。
      家国之思。捱不到天明。
      吴王带领着另一半燕军精骑自后包抄而来。那一夜,北国冷月照耀之下,血红的修罗场。
      春闺梦里的魂。再也回不去。

      这是永远不能被忘却的一役。那夜大燕的八千骑兵,杀戮了晋室大军中整整三万的壮年男子。
      那白骨撑天、碧血渗地的艳丽。我没有看到。
      剩下的一半残部在逃归江南的途中,又遭赶来截杀的大秦援军的狙击。终于堂堂中原正朔为了收复祖宗江山的这一次轰轰烈烈的战役,近十万大军,得全性命逃归了的不过几千。
      人说晋室大司马桓温于这一役中侥幸得保首领。带领几千残兵回南后,他最常说起的一句话就是——
      “胡虏猖狂!臣从此不敢再兴北伐之念——”

      南蛮退却后大秦援军自归长安。那些氐族的健儿,马背戈矛,不让鲜卑。
      他们始终是我大燕眼中的刺、肉中的钉。无庸讳言。这锦绣江山,二虎盘踞其间,迟早,必有一伤。
      但是那一年没有人去想这件事情。那一年,吴王平南大军凯旋,邺城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欢庆这惊天动地的胜利,欢庆这以少敌多的胜利,欢庆这神话般流光溢彩的胜利。
      邺城喧天的锣鼓声中。我终于又再见到了叔叔。我日夜相依的叔叔,一身绝学尽皆传授于我的亲叔叔,吴王,慕容垂。骑在蹑云白的背上,我的眼睛为那漫天颠狂的金屑所掩。眉睫之间,张不开的凄迷。
      百条红绸飞舞。那一年,英雄骑马,荣归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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