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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黑白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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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笠香居包厢。白衣剑客稳坐云榻之上,面前茶几上的棋盘中已有几十颗棋子,对面却并无一人。未几,只见他右手放下一颗黑子,左手拈起一颗白子,却未落子,只是托着下颔凝神思索良久。
“看来这靴子是脱不掉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竟如钟磬声一般空灵悦耳。白衣剑客循声看去,却见一名少女站在包厢门口。这少女一身淡蓝色绸衫,外穿一件宝蓝色锦缎背心,云髻垂在脑后,娇俏又不失大气,秀美中捎带三分英姿爽朗,正一脸笑容看着他面前的棋盘。白衣剑客此时就梗在那“倒脱靴”的一着。
“还请姑娘赐教!”白衣剑客拱手作揖道,虽起身相邀,神情却冷淡得很。
蓝衣少女淡淡一笑,心中却暗暗纳罕,只觉得这白衣剑客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好生熟悉的感觉。她走进包厢,来到云榻一旁,坐在白衣剑客的对面。待坐定,她却不急着去看棋盘上的走势,只是浅笑道:“少侠不觉得这沉香的味道太过浓郁,有些落了俗腻吗?”
白衣剑客一愣,随即反问道:“那么姑娘以为应该如何?”
蓝衣少女轻扬唇角,对外叫来小二吩咐道:“将这沉香撤去,沏一壶荷叶来!”
“是!”小二应了一声,便端起香炉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白衣剑客淡淡地瞥了一眼小二,便转头问道:“姑娘可是笠香居的主人?”
蓝衣少女听见询问似乎并不惊讶,只是面带笑意地反问道:“少侠如何得知?”
白衣剑客指了指小二退去的方向:“姑娘若是和在下一样,小二方才就应该说‘好的,客官’,可是小二只是简短地答了一个‘是’字。在下在这笠香居也待了三五天了,还没见他说话这么干练过。另外,看这小二对姑娘的态度,却是毕恭毕敬,不像他平时招呼客人的态度,倒更像是仆人对待主人的态度。因此,在下就斗胆一猜,姑娘便是这笠香居的主人!但不知在下猜的是对是错?”
“少侠好眼力,我确实是笠香居的主人!”蓝衣少女嫣然一笑,仿佛在为白衣剑客猜测正确而高兴。白衣剑客见她笑得灿烂,脸上不禁也浮出一丝笑意。但这笑意极浅极淡,好像大风过后残留的一丝游雾,瞬间在柔和的阳光中蒸融了。
片刻,小二将沏好的荷叶端了上来。莲香四溢,淡雅的清香中又带一丝青涩,闻之神清气爽。白衣剑客微微颔首赞道:“姑娘非常人!”
“少侠亦非常人!”蓝衣少女持礼答谢。白衣剑客撇撇嘴,右手往棋盘一指:“请!”蓝衣少女点头一笑,便拈起一子,不假思索地填到棋盘西北角的一个星位上。白衣剑客微微一愣,随即也将黑子投落……
二人你来我往,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小二又过来换过两壶荷叶。时光匆匆而逝,不知不觉已日落西山。到黄昏时分,笠香居又渐渐喧闹起来。
“少侠棋艺精湛,小女子拜服!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改日再来一较高下,如何?”蓝衣少女放下手中的白子,对白衣剑客拱一拱手说道。
眼下,白衣剑客在这棋盘上显然是占尽了上风。他见这蓝衣女子主动认输,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起身答道:“好,在下随时恭候!”
蓝衣女子一笑,便起身抖抖衣衫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却听那白衣剑客在身后叫住自己:“在下范君朔,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管璃儿!”蓝衣少女回眸一笑,便移步出了笠香居。
“管璃儿,管璃儿……”范君朔一面喃喃地重复着那蓝衣少女的名字,一面重又回到云榻之上。还差一子,他还差一子便稳操胜券了,这场胜利还真是来之不易。范君朔拈起一颗黑子,投放到自己预料中的位置,顿时,他愣住了。这一子不落也罢,这一落子,棋盘上乾坤逆转,他瞬间从胜势转为败势。白子诱敌深入,黑子仿佛被装在一个麻袋里而不自知,而白子再过两三招便可将黑子一网成擒。自己这一子落下,黑子劣势已成无可挽回,最终必败无疑。
范君朔看着眼前棋盘上的走势,额上竟微微有些渗出汗来。好一个管璃儿,好一个深谋远虑,好一个蓄势待发。惊叹之下,他竟有些开始期待和管璃儿的再次重逢。
范君朔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暗。管璃儿只身离去,不知此刻是否已经安然返家。想到这里,他突然一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什么时候自己开始这般关心起别人来了?他想了想,信手拈起一颗黑子放入怀中,然后便提剑向包厢外走去。
走出包厢三五步,他便发现薛青冶正满脸笑容地看着自己:“范贤弟,窖藏二十年的杜康,可有兴趣?”
范君朔一脸平静似乎不为所动,然而却提剑抱一抱拳:“荣幸之至!”说话间,二人便往陶宜山庄的方向去了。
次日,范君朔依然独自在包厢内与自己对弈。他在笠香居已逗留多日,但自入住那天之后,那说书老人和他的孙女宝儿便没有再出现过。然而,他有的是耐心,便决定继续等下去,顺便也在其他地方打听甘无雪的下落。
一局完结,他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向门外看去,昨日管璃儿就是从那里走进来的。然而正午将近,管璃儿却没有出现。不知为何,范君朔心中有些怅然。此时二人并无男女之情,他只是觉得难得有这样一个女子可以与自己对弈。想起这十几年在深谷中的日子,除了父亲他再没见过其他人。父亲脾气古怪,自从在棋盘上输给范君朔一次之后,便再也不与范君朔对弈。从此,范君朔只能左手与右手博弈。自两年前奉命出谷寻找甘无雪,他几乎跑遍了太湖沿岸的每一寸土地。在寻觅的同时,他也和许多弈棋高手较量过,但却总是赢得不够尽兴。不想昨日遇到管璃儿,竟毫无知觉地输在她手下。虽然落败,他却觉得难得如此尽兴,便一心期待着和管璃儿再较高下。
到了正午,笠香居像往常一样,经过一个轮回,又重新热闹起来。范君朔招手让小二换了一壶荷叶,转身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准备下第二盘。
“范大哥真是好兴致!”一个灵动的声音响起。范君朔有些喜出望外,然而心中微妙的感情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冷漠的表情。他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名少女,不是管璃儿是谁?只见她一身淡黄色绸衫,黄色从上到下由浅及深,到裙裾上已成明黄。发髻一如昨日,脸上依然未施脂粉,较之昨日的纯蓝装束,少了一丝沉静,多了一丝活泼。此刻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让人胸中不禁升起一股淡淡的暖意。
“璃儿姑娘见笑了,在下只是闲来无事,和自己斗气罢了!”范君朔微微扬起嘴角,向管璃儿拱了拱手。不知为何,他虽然只见过这管璃儿两次,却觉得她很熟悉,相貌虽是陌生,但身上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气质却似曾相识。
管璃儿轻笑:“范大哥是高处不胜寒,只能和自己的影子对弈吧!”
范君朔抿嘴微微摇头,没有再说什么。正在这时,小二却端着新沏好的荷叶送上来了。管璃儿一闻便知,脸上笑意便如春花般绽放了。范君朔看看她,正要邀她入座,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却瞥见站在大堂中东张西望的薛青冶。他估计薛青冶是找他来的,便和管璃儿打个招呼,向薛青冶走去。管璃儿不去管薛青冶,便径自进了包厢,坐在昨日她坐的地方。
“范贤弟,你在这里啊,让我好找!”薛青冶恰回过头来,却见范君朔从包厢那边走过来,便一脸笑容问道,“你怎么坐在包厢里?那里面实在冷清得很!”
“冷清也有冷清的好处!”范君朔说着,回头向包厢看了一眼,却见管璃儿安坐在云榻之上。他想想,回头对薛青冶道:“薛大哥找我有何事?”
“找你自然是为了喝酒!”薛青冶一笑,“我订的极品竹叶青今日刚刚到了,想请范贤弟去品鉴一下!不知范贤弟得空否?”
范君朔却不假思索地回绝了:“可否改日呢?在下眼下有位贵客!”
“贵客?”薛青冶一愣,目光越过范君朔的肩膀向包厢里看去,却见一个黄衫女子坐在云榻上看着面前的围棋棋盘。他似乎有所心得,笑得有些调侃的意味:“能让范贤弟将这极品竹叶青都拒绝的女子,想必卓尔不凡,不知在下是否有这荣幸结识一番?”
“自然!”范君朔坦然答道,便引薛青冶往包厢走去。来到包厢门口,管璃儿已然听见脚步声,便转头向他们看过来。薛青冶一看,不禁愣在那里。这薛青冶素来风花雪月,那些个风月场也不知去过多少,总觉得凡人间绝色,自己纵使没有一一看遍,那也是十之八九了。然而眼下这位黄衫女子的容貌却是世间罕有,气质更如仙子般出尘脱俗,纵是芙蓉出水也不过尔尔,以至于让他这须眉男儿都感到有些自惭形秽。他慢步走进包厢,嗅到空气中荷叶的清香,又见美人在座,虽是惯看风流,此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心中不禁大为感慨,对范君朔下意识里生出一丝欣羡。
管璃儿见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却不觉得窘迫,大大方方地起身问道:“这位是……”
“我来引见!”范君朔对管璃儿指了指薛青冶,“这位是陶宜山庄的少庄主薛青冶。”随后他又指向管璃儿:“这是笠香居的主人,管璃儿!”
“管姑娘!”薛青冶笑着抱了抱拳,眼中全是欣赏与仰慕之情。
“薛少庄主有礼了!”管璃儿还礼笑道,神情却是平静。若是寻常女子,能得薛青冶这样的青睐,至少也会喜形于色吧。然而管璃儿却似乎无视薛青冶那溢于言表的仰慕之情。
“在下也常常到笠香居来,却从未见过姑娘,更未想过笠香居的主人竟是一名女子!”薛青冶有意无意地问道。
“笠香居虽是我的,我却并不常来。薛少庄主既非这里的掌柜伙计,又不在此处日日守候,自然便有错过的时候!”管璃儿一笑,简单地解释道。
“有理!”薛青冶笑笑,便不再说话。管璃儿见此情此景,估计暂时是不可能与范君朔对弈了,便招手让小二过来吩咐道:“将这里的东西撤下,摆开一桌酒席!”
小二应一声是,便立刻收拾,取走了棋盘棋子,将云榻转个方向靠到墙边,包厢里瞬间便腾出了一大片,恰好能容纳一桌酒席。未几,他又搬来三张木椅,放上了三副碗筷,然后便低下头在地上搜索起来。
薛青冶见他行为奇怪,忍不住问道:“小二,你在找什么?”
“找棋子!”小二头也不抬地答道。
“你刚刚不是收走了吗?怎么又到这地上来找?”薛青冶不解,却没有意识到范君朔和管璃儿脸上都微微有些窘意。
小二从地上抬起头来:“方才掌柜的拿过棋盒一掂量,便将小的臭骂一顿,说黑白子各少了一颗,要小的立刻就找回来。小的心想,总是方才收棋盘的时候不小心遗落在这包厢的哪个角落了,因此过来寻找!”
管璃儿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正待上前止住小二,却听薛青冶笑道:“你们掌柜的真乃神人,怎么随手一掂量就知道少了棋子,而且还是少一颗呢?”
此时,小二在地上寻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只好站起身来,听他这样问话,正要回答,却被管璃儿一挥手止住了。她向小二吩咐道:“你先下去,督促他们快些上齐酒菜!”
“是!”小二听管璃儿这样交代,便也不答话,直接退下去了。
薛青冶有些奇怪地看着管璃儿,却听管璃儿道:“薛少庄主不用奇怪,这笠香居的掌柜原是卖蜜饯糖果营生,天长日久的,便锻炼出一手厉害的掂量功夫。别说是一颗棋子,就是少了几张纸,只怕他也能掂量出来!我请他帮忙照顾笠香居的时候,他愣是不肯用秤,但每次收取银两,却也是分文不差的,令人不得不服!”
“原来如此,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薛青冶一笑,突然觉得这笠香居藏龙卧虎,相当的不简单。
管璃儿猜到他心中所想,却只是淡淡一笑,便邀二人入座了。想起方才小二说棋子的事情,她内心又忍不住起一丝激荡。当日与范君朔对弈,她只觉这样的对手难得一见,心下对那一盘棋甚是留恋,便偷偷带走了一颗白子以作留念。方才小二却说黑白子各少一颗,莫非?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看看范君朔,却见范君朔也正凝视自己,神情依旧冷峻,只是眼中已不见初次邂逅的冷漠,却有一股流动。管璃儿心中明镜一般,便对范君朔坦然一笑。范君朔见她一笑,温柔如漫天飞舞的芦荻花,心中涌起一股温润的细腻感觉,便也报之一笑。这一笑便如春风拂过,将他那冰冷的表情销融得无影无踪。
三人入座,管璃儿向包厢门外一瞥,脸上突然涌起一丝浓厚的笑意,对二人道:“看来我们要再添一副碗筷了!”说话间已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薛青冶和范君朔向她行去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名白衣女子正在大堂上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