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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无意破棋子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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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光破晓,连平安早早就来到广场进行打坐晨练,那只红兔子一如既往地蹲在他的小腿根上,像个老朋友似的,不用打招呼,就利索地溜到自个位置上。连平安摸了摸小兔子的后背,从头捋到尾,细碎的毛发细细的,软软的,柔柔的。红兔子抖索了一下,整个人都缩在一起,红火地成了一颗火球。
连平安唇边沾染点点笑意,但他自己却没有发现,他的内心此时在想:这小兔子怎么这么可爱呢?
运完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腿上的小兔子不见了,他拍了拍衣袖,就地起了身。上午晨练结束,日头大晒,他直接去了食堂用膳,用晚膳并没有回房,而是去了书房练字看书,到了日暮十分,他又去用膳,用完晚膳,夜色暗了下来后,他又和以往一般消失在连家中。
他一直是这样作息生活,夜晚旁地人是不敢来院子里找他,一是连家有规定,入夜不能随意走动,二是他的院子本来就少人敢来。
连平安以为这次回到了连家还是这样作息,可他没有想到,他的院子里住进了别人,这人还对自己的行踪关注地紧。
一连几天都是夜夜不在院子里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发飙了。
月如钩,满天繁星。夏蝉躲在高耸的竹子里,叽叽——叽叽——叽叽地叫唤,今晚一点风也没有,闷热的气压令人坐在石凳上都出了一身汗。
竹西院里有两间房,正好互相对着,两间房的中间有一圆形石桌,桌边还有三张方形石凳子,质地温凉,呈灰白色。周围还种植了三四棵竹子,竹子节节青,傲风独立。
红衣少年坐在其中一张石凳上,这张石凳靠近他房间这边,他坐那背对自个房门,面朝对面房门。千花明举着澄亮的玄黑色酒瓶呷了一小口,抬了抬眼皮望向那漆黑一片的房间,又收回视线,伸出另外一只手拽下眼前的烤鸡鸡腿,恨恨地咬了几口。
他就这么一边坐着吃烤鸡喝酒,一边时不时抬眼撩几下对面的房间,没好气地撇撇嘴。
夜渐深。
连平安推开院子木门时,就闻到了浓烈的清香酒味,这味道熟悉地很,甜腻爽口,给这月色增添了一抹甜蜜。以前他闻着这味时没有那么浓,如今这般浓烈——倒像是……
石桌边,红衣少年撑着下巴,懒懒地伏在石桌面上,桌面上乱七八糟,各色酒瓶子都有,桌面上有的立着,有的倒下,地上有的栽在竹子里,还有的卧倒在了少年的脚边,酒气冲天,甜腻中混着不少烈性。
果不其然,有人在酗酒。
连平安一言不吭走到桌前,凉凉道:“连家有规定:若非白日,不可饮酒。你不是连家弟子,自是不用遵守,但你这般酗酒,酒气冲天,那就不应当了。”
千花明听见这声,仰头撇了他几眼,眼光流转间尽是动人姿态,换了支手撑下巴,别过脸不去看他。
连平安受到无视:“……“
眼见千花明又拎起酒壶,连平安伸手按住了壶口,“你醉了。“他道。
千花明把酒壶放下,收回手,撇了他一眼:“我没醉!“
连平安瞧着他映红的脸颊:“……“
又听千花明嘀嘀咕咕:“什么破规矩!你们连家真是从上到下都古板极了,就像安兄你一样,没人气。还说我坏了规矩,安兄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呢,夜夜过了子时不归房,也不知去哪野去了,还不带上我,我不是你们族的人,本来就不用守你家规矩,你是连家弟子,也没见你多守规矩,哼——真是双标。“
他虽看起来自言自语,可是那声一点也不轻,话语悉数都落入了连平安的耳朵里。
说完,眼珠子左右转了转,用着余光观察来人的反应。
他没在自说自说,他就是要让某人听见。
某人:“……“,脸色逐渐发青。
“我有事要做,并不是故意的。“连平安淡淡解释。
千花明从石凳上起身,身形摇晃了一下,走到他面前,瞪着明亮的眸子问:“那你到底去哪了?我也要去。“
连平安别过脸,沉默不语。
“哼。“千花明双手叉腰,酡红的脸蛋在皎洁的月光下煞是醉美,”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是去了后山,连家这么大,那晚你能在后山拦我,说明你当时根本就是在那的。“
连平安:“……“
见他沉默,千花明笑笑,摸了摸自个鼻头,懒懒地又道:“你不带我去也没关系,反正那后山我也不感兴趣。不过嘛,这后山乃是你们连家禁地,若是我跟旁地人提起,例如你那阴阳怪气的师兄,你猜会怎样?“
连平安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几分,在泠泠的月色下如利剑一般,右手的慈悲亮白如雪,在阴影处也不失其凌厉。
千花明也不怕,伸了个懒腰,道:“安兄你别怕,我也不想说得,若是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还会帮你瞒着。“
“不需要。“连平安丢下这句,转身欲走。
“那我明天就跟连经年说你子时离房!“
连平安刹住脚步,背对红衣少年。
千花明笑笑,凑上前去,酒气喷洒在青衫俊人的耳垂边,“你先听听我的条件嘛,绝对是好事!而且还是一件对你,对你们连家的大好事!“
连平安耳根微痒,面上却硬扛着无表情,静了几秒,他松口:“什么条件。”
千花明郑重道:“你们连家那只传音蝶甚是可爱,我也想养一只!”
“荒谬!”连平安扫了他一眼,眼光泠泠。
“传音蝶乃是我们连家的传音之物,唯有连家人才能有。“
“可那只小蝴蝶是用来传音的啊,若是我也养了一只,我就可以和你传音啦,这样的话,即使你子时不在院子里,我有事找你就派只小蝴蝶去,这多好!“千花明满怀期待。
“不可。“
“我就是想要。“
“……“
“若是你不给,我明天就跟别人说你夜不归宿!你是连家最受人尊敬的师兄,若是别人知道你坏了规矩,他们该如何看你。“
“……“
静了几秒,千花明好声好气道:“安兄,你就给我一只小蝴蝶嘛,我养她不过是为了传音,若是我以后在外面遇见什么大妖怪,也好支会支会你啊。“
“不妥。“
“那我现在就去连老头那告状,说你夜不归宿!“千花明气,转身朝着院门大步迈去。
身后的空气仿若静滞般,纹丝不动。就在千花明的手要把上木门时,连平安开口了。
“等等。“
千花明的手一顿,挑挑眉,唇角勾了勾,收回手,环臂转身看向他。
夜色微暗,背对月光,连平安整个人敛在阴影处,负在腰后的慈悲倒是不受一点影响,还隐隐透着雪光,神秘,强大。
“……明日我问问师傅去,我一人不能决定这事。“
千花明笑了,应得极溜:“好说!“,眼睛里流抹过微光,眼睛勾勾的。
连斛斯那老头,一定会同意送一只小蝴蝶给我的。
次日,连平安一早就去找连斛斯。他简短说了这事,略过自己子时外出的小事,就说是千花明见到他召唤出金蝶时觉得喜欢,便也想着养一只,还苦苦哀求自己。连平安觉得这事不会成,哪知连斛斯一听,立马同意。
“平安呐,就由你带千小兄弟去蝶谷选一只蝉蛹吧,师傅信任你。“连斛斯语重心长道。
连平安:“……“
“师傅,这传音蝶乃是连家弟子才有,千兄不是连家人,似乎不妥。“连平安说出自己的担忧。
连斛斯摸了摸胡子,“平安阿,既然你知道不妥,还特地过来跟师傅说,想必就是想送一只小蝴蝶给千小兄弟,你这心意,师傅明白。“
连平安:“……”,师傅,您误会了。
连斛斯又道:“这少年不凡,为师见过不少英年才俊,除了你,他算是令我感到最为吃惊的,他年纪看上去和你一般,似乎还比你小,可他却敢一个人独闯,哪里有妖怪就去哪里瞧上一眼,不害怕,也不恐惧,他说自己无门无派,心性自由不羁地很。是个奇人,谢时与我都很欣赏他,若是送一只传音蝶给他也无妨,若是有难,他可向我们求救,我们也会向他求救,这是一件好事。”
连平安静了静,伫立在一侧。
这是一件好事……那人也这样说过……
“平安?”连斛斯突然叫了他一声。
连平安顿了顿,才发现自己方才走神了,抿了抿唇,低眸道:“是,师傅,我等会就带他去蝶谷。”
出了内室,连平安抬眸,目光落在红衣少年身上顿了顿。
光暖日润,初夏幽静。
簌簌的微风令槐树上的浅红雪白槐花偶尔落下几片,落到等候之人的乌黑发丝上;落到此人的红衫衣袖间;落到树下的石墨棋盘边。千花明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身子比以前端着了些,双手总算愿意端放在膝盖上,他眼角弯弯地望着眼前的棋局,含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了几秒,连平安提步欲走过,千花明此时也动起了手,他伸出右手往棋盘边的黑罐子摸出了一枚黑棋,食指和中指夹着黑棋,停在半空两秒,随即轻轻地落在了棋盘的某一处空位上。
落完棋,红衣少年立马鼓起掌来,“赢了!”
连平安刚好走到了他的边上,少年偏过脸微扬,忽然又捂住了嘴,眼睛倾斜一汪海洋的笑意,“呀,安兄出来啦!”
连平安不语,此时他的注意全部都在那棋局上。
千花明瞧着他认真看棋盘的神情,看看棋盘,又看看面色沉静,不发一言的冰块脸,又再看看棋盘,咬了咬下唇,装出可怜巴巴道:“安兄,你们连家处处是规矩,这棋局我看着一时兴起,就动手了。莫不是我又乱动什么不改动的东西了?”
连平安如玉的眉目竟是轻轻皱了皱,神情凝重。
眼下的这盘棋局是他师傅和当今皇上谢时半年前对弈的一盘残局,这棋局还没有下完,也就没有输赢。当日两人从清晨初光微起一直下到日暮时分,难舍难分,不分伯仲。最后谢时落下第二百四十九枚白棋时,师傅停住了手,陷入沉思,自此这棋局就停在了这块。
连平安看过这棋局,白棋赢面大,反而是黑棋赢面小,他以为是师傅是不想赢谢时,但也不想输,所以就停在了这块。然而师傅却说‘你再仔细瞧去,众人皆以为那一步是赢,其实是两输,我自诩棋艺天下第一,纵使他是皇帝,可也不甘心就这样输给他,不明不白,没个名分。所以我就暂停了这棋局,来日有法可破了,我再寻他一块下棋。“
师傅比谢时早入门六年,剑术高超,天赋超然,是他们那一辈中最优秀的世家弟子,所以太师爷百年之后,师傅做了连家族长。
连平安知道,师傅好胜,心性极高,即使对手是皇上,他也不甘示弱。
这棋局一停就是半年,直到现在,也没见师傅想出法子。
后来连平安果然又去槐树边看了第二次,这第二次,他可真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专研每一步,果然最后茅塞顿开,知师傅所指是何意。
棋盘摆满了黑白相间的棋子,明明看起来白棋似乎全部都包围起来,但其实不然,包围的角落处,处处是玄机,在师傅所说的那一步上,若是下了黑棋,刚好堵住右边来势汹汹的白棋,但左边就留了空隙出来,白棋落在旁边,那白棋就赢了。可若是不落下,右边的白棋和左边的白棋几乎就占据了赢面。明明就是一步之差,真是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高,实在是高超。连平安看了半天下午,也看不出到底如何破。
在连家,他的棋艺其实只比师傅差一点。师傅身为道家第一棋士都没想明白,他自然是想不出。
连平安的眼睛中波光粼粼,望着眼前轻易被破解的棋局,他虽面无表情,但内心多少有些震惊。
千花明方才那落下的黑子,并不在师傅和他考虑要下的范围内,黑白两棋团团包围这一小小的正方形格子,任谁看都是死局。
可这少年偏生落在了那方寸土里。
东敲西击,以退为进,入死犹生,柳暗花明。
妙,这一步真是妙哉!
此时夏风吹过,墨发红丝四散在半空,红衣少年伸手挽了挽鬓角的发丝,见安兄盯着棋盘看了许久,心想自个难道又做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