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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搜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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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大门洞开。
廷尉府的苏老将军重新出山,亲自带着人来到丞相府搜查。楚沉见之前在廷尉府也算是一手遮天的邱俊扬在苏老将军面前毕恭毕敬,就明白这位老将军也是个妙人。
苏老将军名叫苏锋,青年时跟着先帝从北方来到楚国,中年时在淮河一带守了二十年的边境,治军严明,戍守坚固,使得燕人十年不敢进犯。然而当年朝中仍是世家当道,先帝尚且还要靠着世家的支持坐稳皇位,因此苏老将军卸甲之后只被封了个“云辉将军”的正三品虚衔,虽然又兼了廷尉府的廷尉一职,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苏将军石不会真的去管廷尉府的。如今苏锋十数年来第一次真正地开始做廷尉,不可谓不是一个信号。
苏锋坐在正堂,和楚丞相品茶聊天,楚丞相下手坐着白夫人,白夫人下手坐着楚沉,其余一应管家仆人,都站在正堂外的院子里,整整齐齐,安安静静,甚至没人用力呼吸。
丞相府中,穿着黑色制服的廷尉们来来往往,将清点好的东西一箱箱搬出来,堆在正堂下。
楚丞相气定神闲:“近来郢都越来越冷了,苏老将军可要注意身体。国事繁忙,然而身体也是要紧的。”
苏锋手指抚摸着茶碗的边沿,笑得一团和气:“丞相关心,老夫愧不敢受。老夫也算是吃了十来年白饭,现在终于有机会能够对得起这份俸禄,还劳烦丞相,不要夺了老夫这点报国之志啊。”
这话中的意思是极重的,苏锋说这话的语气却轻松平常。楚铎忙摆手道:“不敢,在下与老将军同是为国效力,岂敢夺了老将军的报国之志?”
正堂院子中的许多仆人都吓得有些发抖,但还没慌乱到要抢了东西出逃的地步。苏老将军见此,点头赞叹:“丞相府的奴仆如此整肃,足见夫人平时治理有方,老夫佩服。”
白夫人人在深深处,但是却也知道这次搜查是为了寻找北燕奸细一事。她对苏老将军点点头,微笑道:“不敢,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楚沉本来是想从宫里回来就告诉白夫人搜府这回事,但是他前脚刚到家,后脚苏老将军就到了,楚沉只来得及和白夫人见了礼,就被苏老将军请到了正堂来。因此楚沉一直害怕白夫人知道这件事是自己提出来的,他总是偷偷观察白夫人的反应。
苏老将军摇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其他事也是一样。夫人如此,倒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来。”
相府的三个人自然不可能打断他的话,就听苏老奖金继续道:“二十一年前,我在淮河边境的时候,那年天下大旱,就连军中的粮食都不够吃了。突然有一队人马,带了十几车粮食来到军前,说是感激我治军严明、守国有方,运来这些粮食给我分发给军士充饥。我记得当年领头的那女子,与夫人眉眼间有些相像。”
楚沉听了这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楚铎的神色,看起来也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白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盏,正视着苏老将军:“将军所言,是家姐白芷。”
楚沉十分震惊。白芷是萧钺的生母,先帝的娴贵妃,被萧钺追封为娴皇后,听萧钺所言,再结合楚沉自己在婉宸宫地下找到的那些□□,显然白芷最后是在宫中抑郁而亡的。
当时楚沉还不能理解白芷的抑郁从何而来。
现在想想,一个能在大旱之年弄到十数车粮食,并且保证不被饥民哄抢、安稳送到边疆的女子,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在宫内蹉跎一生、相夫教子呢?
婉宸宫里,秋千架上,白芷就这么借着一架秋千眺望那些她还没到过的远方。
苏老将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打量着白夫人,叹息道:“娴后娘娘大才,不想被拘束于深宫之中。夫人如此才能,难道真的也心甘情愿在这相府中过一辈子吗?”
白夫人听了这话,微笑着摇摇头:“这世上难道女子立身,就这么容易吗?况且身为世家子,天生就要为家族做考虑,我别无选择。不过,今日能逢得先生这位知己,我为家姐、自己高兴。”
楚铎震惊地看着白夫人,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地认识了自己的这位枕边人。苏老将军看着楚铎震惊的样子,和和气气地道:“楚丞相,白夫人如此志气,您可曾得知啊?”
楚铎被苏老将军说得哑口无言。楚沉一方面为自己促成今日搜府的事情大概不会再被白夫人关注而高兴,另一方面又对楚铎的反应心情复杂:他既觉得痛快又觉得难过。痛快在于,楚铎也有今日,也有他被别人震撼的一日;难过在于,白夫人数十年操劳,是因为她从姐姐身上看到了自己无法抗衡的命运,而选择了阉割自己的理想。
在苏老将军手下,廷尉府的人比从前更有效率了。从苏老将军进府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偌大的一个丞相府的东西就已经分门别类地被整理成箱,一箱一箱的放在正堂之下。邱俊扬走上正堂,单膝跪地:“禀将军,丞相府之内的所有物品都已经整理完毕,请您过目。丞相府内的所有房间都已经检查过,容属下禀告。”
苏老将军点点头:“你说。”
楚沉看着从前那个一身老油条味的邱俊扬如今倒真像个做事利索的悍吏了,不由得纳罕。邱俊扬继续道:“丞相府主院一个,其余院子八座,藏书阁一座。主院三进,第一进便是此处正堂;第二进是......”
楚沉自然知道这些信息。他听邱俊扬汇报,有点困,于是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好在邱俊扬明白这些信息并不是苏老将军最关心的,很快便说到了重点:“在主院第三进的书房之中,找到了暗室一个。”
听到“暗室”一词,苏老将军和楚沉明显都很感兴趣。苏老将军道:“暗室中找出了什么东西?拿上来我看看。”
于是便有几个廷尉将正堂下的三个箱子都抬上来,一样一样地往外拿。楚沉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们拿出来的东西,似乎全部都是文件。
这些文件中,有几份特别显眼,用油纸包着。苏老将军示意邱俊扬把这几份文件拿出来,邱俊扬拆开油纸包,念到:“于武安十年八月初三,卖方:陶泊清,买方:楚铎,交易一块中等田地二十亩,该地位于郢都城外东南方向三十里,陶家村中入口第一块田地,田边有大槐树为记。共计纹银四百两,今日地银两讫。”这份契约下面是郢都尹给出的官府见证文书以及地契。
苏老将军取笑楚铎:“怎么,楚丞相,这地契怎么还放在书房的暗室里呢?”
楚铎羞愧地点头:“人生在世,哪能不沾染俗务,让苏老将军见笑了。不过,这几个油纸包中都是地契,这些交易,内人也是知晓的。原本我家在城外的庄子并不相连,不好管理,承蒙先帝圣恩,在下于武安十年因为治理武安八年的洪涝有功,武安八年先帝金口玉言,许在下千两黄金;不过国库空虚,这笔钱直到武安十年才到在下手里。于是在下便买了这几块地,刚好能把之前的庄子连起来。怎么,这也是勾结敌国的证据吗?”
他这话当然没人敢现场反驳。楚铎说的这些话,滴水不漏,而且不论是宫中还是郢都尹的官衙之中,都会有文书记载,既然楚铎敢说出来,那么他就不怕苏老将军继续查证。
苏老将军抚摸着自己的胡子。他那一口胡子,也能称得上“美髯”了,衬得苏老将军目光清亮、炯炯有神:“老夫岂敢断言楚丞相有无罪过。这等大罪,自然要陛下亲断,如同楚丞相先前所言,才是‘金口玉言’啊。”
白夫人也不说话,只在一旁喝茶吃茶点,似乎真的只是和丈夫一起招待一个尊贵的来客。然而楚沉却听出了玄机。买地这个行为,自然无可挑剔;但是,地本身呢?
很显然,苏老将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冒昧一问,楚丞相,这些地,您买来之后,还是做耕种之用?”
楚丞相听了这问题,撇茶沫的动作一顿,似乎是在回忆这些地的用途:“有的肥力尚存,就继续用来耕种;有的似乎已经不适合用于产粮,于是就拿来挖湖灌溉,用作园林,也甚是不错。只不过在下实在不记得每一块地的用途了。哦,这些事平常都是夫人打理,苏老将军不如问问内人。”
白夫人自然地接过楚铎的话头:“之前廷尉府的大人念到的第一块地,便是肥力不足,又兼地势低洼,从附近潇水的支流引了一股水过来,灌水成湖,又在其上修建了廊桥一类东西,我记得风景甚好,只不过连年忙碌,竟也好久未见了。其余的多半还能耕种,我们也不好夺了那些地上居民的本来谋生之业,也不过都随他们,就算种不了稻子,种些蔬菜瓜果,也是好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苏老将军也实在没有什么话说,只好道:“京中事务繁多,有个园子能逛一逛,确实能疏散心怀。邱俊扬,相府里的乌鸾香呢?找到了吗?”
邱俊扬利落道:“回禀将军,找到了。在藏书阁的仓库中,找到了一乌木箱子的乌鸾香。”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有下属将那一箱乌鸾香抬上来,直接在正堂中间打开。苏老将军见状,转头对跟在他身边的亲兵道:“把那只鹰带上来吧。”
亲兵领命而去,很快便提着那个装鹰的笼子上到正堂来。那鹰刚一到正堂,众人便听见它在笼子里扑腾挣扎的声音。亲兵把笼子放下,一打开,那鹰便一道旋风似的扑向乌鸾香,尖喙猛地一啄,几乎将半个头都埋进乌鸾香中,不到一个呼吸,那鹰已经急切地啄了十数下乌鸾香,几乎是对这东西达到了痴狂的程度。
苏老将军笑道:“看来这的确是能令这扁毛畜牲心甘情愿听话的东西了。”他站起身来,示意亲兵将鹰捉住,塞回笼子,并且嘱咐:“这边用完了,速速便给吴大人那边送去吧,吴大人那边等着搜杨大人府上要用呢。”
亲兵答应了,马上便拎着笼子转身出去了。
苏老将军又一挥手,示意自己身边的另一个亲兵:“瞿刚啊,你来收一小袋乌鸾香,咱们也带回去喂几条狗,反正这郢都中燕人的狗还得查,咱们也养几条狗来闻闻,谁才是放着人不做偏偏要做狗的贱货。”
瞿刚立马上来照做。瞿刚的眉骨处有一道截断了眉毛的疤,是多年前在淮河前线时被燕人所伤。瞿刚很幸运,当时那把刀再偏一点,他的眼珠子就要掉出眼眶了。
是苏老将军忍着肩膀上被刺穿的疼痛,硬生生地帮他把那把长马刀挡偏了这几分。
苏老将军这时候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笑着道歉,给众人都作了一揖:“啊,对不住,老夫多年行伍,习惯了,说话有些糙,各位见怪别怪。”
这一揖无论是楚丞相还是白夫人,都受不住,更别说楚沉了。三人都站了起来,楚铎也回了一礼:“老将军客气。”
“这乌鸾香,除了刚才老夫拿走的那些之外,这些年,看来丞相府中人取用并不多,不过汤匙大的一块。其余呢?其余的东西上有没有沾上这香味?”苏老将军前半句话是对着丞相府三人所说,后半句是对着邱俊扬所说。
廷尉府、刑部的人自从接到搜查乌鸾香的任务以来,人人几乎都进行了紧急训练,对着那关鹰的笼子闻了半晌,直到鸟屎味儿把自己腌入味,才敢过来执行任务。但是基于人可能有认错的情况,于是刚才才拿鹰过来确认了乌鸾香的真伪。既然这是真的,那么理论上相府中其余物品即使沾染了上面的香气,也只能是真的乌鸾香。所以苏老将军在确认完箱子里的乌鸾香是真的之后,就把鹰送给吴山用了。
邱俊扬点头:“有,将军请看,这些上面都有乌鸾香味道。”
众人顺着邱俊扬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是一些宫中御赐之物,还有一些古籍。苏老将军问:“这些东西都是乌鸾香附近的吗?”
“是。”邱俊扬的一句话几乎洗清了这些东西的嫌疑。
苏老将军回头观察楚铎的神色,楚铎神色如常。苏老将军环视一周,白夫人和楚沉也没什么反应。他信步走到堂下,在丞相府的下人中间转了一遍,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座位上。
楚铎、白夫人和楚沉也都跟着落座。
楚沉揣度,苏老将军应该是暂时没有找出什么可疑之处,否则按照他的性格,肯定要当场发作。果然,苏老将军道:“丞相府虽然此时没有查出勾结燕人蛮子的证据,但这些东西都还需要进一步查验,为了公允起见,今日我廷尉府便在此一件一件查验物品,楚丞相,得罪了。”
楚铎自然无法拒绝:“苏老将军,辛苦。”
二人打完官腔,邱俊扬便带着廷尉们一箱一箱查验起东西来。楚沉一开始还凝神听着,直到日薄西山,已经查验了一天了,廷尉们数到了门房的第七双袜子,楚沉才终于决定不再认真听下去。之后的东西都是下人的日常用品,没什么好听的。
如果楚铎要利用下人传递消息,那么传递消息的人必然不敢把能够传递信息的东西长时间保留,因为传递信息的第一要素是能够让对方清晰地识别,那么很多情况下,这种“清晰”其实是一种普遍的异样,即几乎所有见过这种传递消息的人,第一反应都会觉得这东西有问题。
所以传递消息很多时候要放在一个特殊的情境中,来掩藏这种异样。比如在酒馆中喝酒,大部分人点最烈、最便宜的绿豆烧刀子,有人点味道轻、但是贵的梨花白,如果点梨花白的是个有钱公子,那么这种异样就会被这人公子哥的身份消解;如果是个船头帮工的壮汉,就很难不引起别人注意。
楚铎要通敌,以他的地位,北燕的对接人身份不会低。
那么,根据楚铎和他可能的接头人的地位,两人之间传递消息的物品不会是能够混在门房的八双袜子里看不出来的东西。
因为如果楚铎拿着门房的袜子反复研究,第二天萧钺就要让太医亲自来给楚铎诊治脑子了。
所以如果楚铎靠仆人作为中间的桥段,那么这个传递消息的物品在仆人的东西里应该会非常显眼才对。
但是楚沉并没有在所有的东西中找到他所要找的、有异样感的东西。
那么,除非楚铎没有通敌,否则就是其实这件东西已经被找出来了,但是谁都没有在意。
楚沉想到了楚铎所“珍藏”的地契。
土地不论任何时候都是绝对的不动产、硬通货,更何况是京城周边的土地,更是寸土寸金,所以即使是楚铎丞相之尊,也要对这些地契郑重以待,这个举动是能够理解的。但是,楚沉始终保持着怀疑,任何交易的核心都是被交易的物品,虽然楚铎借白夫人之口解释了地的用途,但只要楚沉没有自己亲眼见过,那么他就不敢放松对于这些地的怀疑。
突然,楚沉灵光一现。他的脑子紧紧抓住了刚才白夫人叙述中的一个重点:“地势低洼”“引水灌湖”——
楚沉彻底明白了。他不由自主地盯着楚铎和苏老将军谈笑风生的脸,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也许是楚沉的表情太过明显,白夫人在一旁关切地问道:“沉儿,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楚沉缓缓地看向白夫人,他此刻甚至有一种错觉,白夫人像是话本中的白骨精,披着一层温良贤淑的人皮,要来人间吞魂噬魄。楚沉的冷汗顺着额头滴下来,打湿了衣襟。他咬着牙勉强笑道:“也许是昨日吃坏了东西,突然肠胃不舒服。”
苏老将军见状,忙道:“快快!请大夫来给小楚大人看看!”
廷尉们立马从命。楚沉的胃真的开始绞痛。他的鬓角已经被汗湿透,眼前模糊一片。终于,楚沉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