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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乌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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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的马车将楚沉和吴山送回刑部。吴山常年在刑部日夜不停地加班,他在刑部大院里有个起居的地方,自己回去换湿透的衣服。楚沉抱着怀里的鹰,自己回大理寺存放证物。
刑部和大理寺离得并不算远。楚沉走进大理寺存放证物的地方,嘱咐衙役小心看管这鹰,转身便要回丞相府拿些乌鸾香回来,以免这鹰熬不到案子盖棺定论之时就死了。他刚一转身要走出屋子,就看见杨少唐匆匆走来:“听说你和吴郎中今天有了新发现,说来听听。”杨少唐显然一整天都埋头于公文之间,满脸疲惫之色,刚一进来就找了个椅子坐下。
楚沉看着杨少唐,心情十分复杂。他一五一十地把今日的见闻都说了,随后示意杨少唐凑近前来闻鹰饲料中那乌鸾香的气味:“杨大人,这乌鸾香的香味十分独特,并且十分难以掩盖,除非有其余霸道香料,比如在近瘦寺大雄宝殿中泡了十年的檀香味道,或者是常年在龙涎香中待着染上的气味,才可掩盖。杨大人,您对这个香味有印象吗?”
杨少唐闻了闻混着乌鸾香的饲料,脸色一变。楚沉心下一沉,果然,杨少唐办案多年,自然比旁人敏锐——连楚沉之前去他府邸上交付公文时都能注意到他府上残存的乌鸾香味道,他不会认不出来。
杨少唐的脸色十分难看:“本官有头绪了。小楚大人,你今日实在是劳累了,不如先回府歇息吧。”
楚沉明白杨少唐已经有了自己的计较。他偷偷抬头瞥了杨少唐一眼,行礼道:“谢大人。”
杨少唐似乎已经陷入了深沉的思绪之中,楚沉留意着他的神色,回了丞相府。
楚沉还没进丞相府的大门,门口等着的一个小厮远远地见他来了,忙迎上来道:“二公子,您可回来了!您用饭了吗?您要是没用饭,赶忙吃了去见老爷,老爷正在书房等您呢!”
楚沉认得这人,是管家的得力下属。楚沉听见楚铎正在等自己,心里不由得一股无名火起。他早就怀疑这一系列的事情和楚铎有斩不断的联系,正好今日此时一起问问楚铎。
“不必了,既然丞相等我,我岂有怠慢之理?”楚沉冷笑一声,直向书房而去。
书房门紧闭着,门外,管家亲自守门,见楚沉来了,沉默地开门让楚沉进去。楚沉迈进书房,见楚铎正在书桌后面看公文,曹珏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正在写什么。楚沉见曹珏在场,脑子里的愤怒稍微降了温,对楚铎和曹珏行礼道:“丞相、师父,今日有何指教?”
自从楚沉重新回到朝堂之后,楚铎就经常把他叫来书房,有的时候说几句闲话,有的时候强行要求楚沉办件事情,楚沉提着小心,总是想着之前那打在自己身上的鞭子,也不直接回绝,只不过是想办法让杨少唐知道,于是楚铎的许多要求也就被杨少唐出手挡了回来。楚铎自然知道楚沉的小心思,只是从来没戳破过。今天楚沉发现了乌鸾香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也是楚铎的手笔,说完这句话便等着楚铎和曹珏的反应。
“没什么指教。你们和刑部一起查的蒋厉勾结敌国一案,有什么进展?此案牵涉众多,若是五月还没结案,六月一个月难以复核完毕,那么此案今年就很难有个结果了。”楚铎一边批着公文,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楚沉摇头:“此案既然事关重大,一年不到就草草结案,岂非草率?谋逆和勾结外国,乃是诛九族的罪过,两个罪名放在一起,能把蒋厉的九族诛完了再拉出来鞭尸,怎么能几个月就结案?”
楚铎依旧波澜不惊:“你不明白这勾结敌国一案到底是为了谁?你不是想知道你大哥去哪儿了吗?怎么,皇帝难道没有对你承诺过,帮你找回楚河?”
楚沉大为震惊,不过秉持着他一向怀疑楚铎的原则,楚沉冷笑道:“大哥是朝廷命官,失踪之后陛下自然要派人寻找,与我何干?况且,若是这勾结敌国一案本来无事,是有人生生造出来的,乌鸾香虽然罕见,但是京中权贵遍地,这东西也不见得真就是一家独有之物。比如丞相府中,不就有一箱子乌鸾香吗?”
楚铎闻言,笑道:“很好,说得不错。所以单凭乌鸾香是无法断定谁是蒋厉的上级的,你能明白这一点,很好。”
楚沉听了这话,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然而他决计不能说出自己怀疑杨少唐之事。他知道楚铎在郢都经营多年,眼线恐怕遍布郢都,也许连萧钺身边也有他的人,至少不能从自己这里给楚铎攻击杨少唐的角度。
曹珏见父子俩又一次落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忙出声打圆场:“丞相也是见沉儿你整天忙着查案,想关心一下进度,并没有别的意思。沉儿你还没吃晚饭吧?先去吃饭,吃完饭再说别的事。”
楚沉这时一脑门子官司,刚才又和楚铎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气都要气饱了,面对从小教导自己的师傅,不由得有些赌气:“师父,依你看,这案子要怎么查?”
曹珏的青玉面具上流转着微弱的烛光:“当然是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沉儿啊,你真以为一点小动作能骗过所有人?这世上聪明人何其多,只有真相,真相才能取信于最多人。”
楚沉明白曹珏的意思,心里更难受了。曹珏见他闷声不响,干脆扔下手里的文书,站起来拉着他出去吃饭:“别想了,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拼命,那皇帝小儿就应该给所有人都涨一倍的俸禄。走,先跟师父出去吃饭去。”
曹珏把楚沉拉走,想方设法地想让楚沉放松下来,但是效果不明显。曹珏看着楚沉回到自己院子,叹了口气回到楚铎的书房。曹珏关好书房门,转身见楚铎已经批完了公文,正在重新印一盘沉香。
曹珏坐回自己之前坐的椅子上,端起茶喝了一口。楚铎道:“事到如今,你真不后悔?”
新印好的香已经被楚铎放进了香炉里,隔水熏蒸,沉香的气味袅袅地钻出错金的博山炉,飘散在二人之间。曹珏看着烟雾之后的楚铎:“后悔什么?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大哥以为自己还有后悔的余地吗?”
楚铎也在看曹珏。烟雾缥缈,然而烟雾之后,还有一层面具戴在曹珏脸上,楚铎总是看不清楚曹珏。
楚铎靠在椅子背上,叹息道:“我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不过,我确实不是你们家的人,总不至于连想要回头的心思都没有。”
曹珏冷笑道:“没错,鸠占鹊巢,怎么能算是一家人?楚人刚直,性子烈,认准了一条路就不会回头。大哥,我劝你还是看清楚自己的前路,别行差踏错才好。”曹珏说完,站起身来,连礼都不行就走了。
虽然楚沉讨厌和楚铎打交道,但是他不得不承认,楚铎说的是对的。乌鸾香只是增添了一个人可能是蒋厉上线的嫌疑,但并不能确认沾染了乌鸾香味的人就是蒋厉的上线。
楚沉心里闪过丞相府中的那一大箱乌鸾香,心中懊恼。如果他能够潜入楚铎的书房,查一查他到底有没有勾结北燕的证据就好了。
不过楚铎并非蠢货,如果真有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也不可能让人轻易找到。而且,楚铎勾结北燕的动机是什么?即使他卖国,北燕卧榻之下岂能容他人酣睡,别说能否让他保留现在的权势,是否能留他一命都是问题——毕竟连自己的母国都能背叛的人,怎么可能会忠于异族?
况且,楚沉心中隐隐酸涩,楚铎可以不喜欢自己,但是楚铎不能不喜欢楚河。
那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长子啊。
楚沉无法再想下去,只能拿了乌鸾香回到大理寺,在大理寺将就了一晚上。
第二天,楚沉打着哈欠跟在杨少唐身后上朝。吴山正在向萧钺汇报昨日的事情:“......那贼人想要逃跑,微臣当时被困船上,幸好有小楚大人当机立断抢下鹰作为证物,还制服了一个想要逃跑的贼人,这才使得微臣等不虚此行。”
吴山是不会轻易吞别人的功劳的——说实话,他的身材看起来就不是能够抢鹰打人的样子,这功劳他实在也没法吞。萧钺和萧玉坐在大殿上,萧钺坐于正中,萧玉坐在一旁。萧钺道:“此事仰赖二位爱卿。那么,这贼人可曾审问?”
吴山瞥了一眼大理寺的官员。楚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吴山道:“回陛下,臣昨日连夜审问,那贼人一开始还想负隅顽抗,后面也明白了大义,招供了一些内容。只不过......”
长公主萧玉平时最讨厌别人吞吞吐吐:“只不过什么?”
吴山突然郑重地跪下行了大礼:“还请陛下、长公主殿下恕微臣无罪。”
“你是朝廷命官,查到什么,就说什么。”长公主皱起眉头。
“那贼人说,他和卖鸳鸯的贼人受人之托,将真乌鸾香拿给卖鹰的人使用,并且在其周围卖假乌鸾香作掩护。委托其人常约他们在城外的乱葬岗,于夜半三更相见,身着黑色斗篷,带着面罩。然而有一次风起吹开了那人的斗篷,他看见那人的衣袍上绣着狴犴的一角......”
吴山说到这里,朝堂上陷入了一片寂静。狴犴,是大理寺少卿官服上的图案。
楚沉盯着吴山。他不知道这真的是犯人的口供,还是吴山编造的谎言。然而事件中心的杨少唐却不慌不忙地出列道:“陛下、长公主殿下,臣忠于我朝,忠心日月可鉴。臣家中确实有少量乌鸾香,臣昨日和拙荆核对过,是拙荆去寺庙上香时一时不察,将一条乌鸾香混在檀香中买回了家,但拙荆出身寒微,从不认识乌鸾香,此事并非有意,也不知道为何会有人将乌鸾香混入寻常檀香中一起售卖。但是此事臣难逃干系,恳请陛下、长公主殿下,允许臣回避此案,把本案交给大理寺其余同仁与刑部、廷尉府一起彻查,也还微臣拙荆、微臣一个公道。”说完,杨少唐也在大殿上行大礼。
众人都还沉浸在刚才吴山说勾结外国可能和杨少唐有关,谁都没想到杨少唐居然就这么坦然地说自己和乌鸾香确实有一定关系。萧钺沉吟道:“既然如此,杨爱卿暂时休息一段时间,也可作为权宜之计。不过,大理寺不能无人主持,不如就让濯卿接手,继续本案的调查吧。”
楚沉刚要谢恩,然而吴山却抢道:“陛下,虽然京中富贵之家不少都能买得起乌鸾香,但近几年乌鸾少有,故而即使有万贯家财,也难见乌鸾香。微臣有一言想问小楚大人,您是怎么能分辨出真假乌鸾香的呢?那鹰的饲料中乌鸾香添加的并不多,您又是怎么嗅出其中的乌鸾香味呢?”
吴山的问题正好切中楚沉昨晚的心病。楚沉看着吴山,吴山的眼睛里有早就准备好的玩味。
楚沉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杨少唐,也缓缓地行了大礼:“陛下,臣若是勾结敌国,又何必在秋狩时奋力与蒋厉等一党逆贼搏杀?不过吴大人的质疑,并非没有道理。臣出身丞相府,家中尚有先帝所赐乌鸾香一箱,故而臣对乌鸾香有所了解。为避免臣有私心,臣恳请陛下允许臣暂且回避,请陛下恩准。”
若是吴山不想点出楚沉对于乌鸾香的熟悉程度,他自然不会在此时此刻说出来。而楚沉在杨少唐刚才请求回避之后,被架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位置:如果楚沉不申请回避,那么楚沉就会被怀疑。但是大理寺中能够主事的人除了杨少唐就是楚沉,吴山这么一招,即便是皇帝或者长公主让其他衙门再加入进来查案,也会因为对于案件的熟悉程度比不上刑部而失去对案件的控制权,这起案件就实实在在地落在吴山一个人手里了。
楚沉看着大殿的地砖,心中暗自佩服吴山的手段。不过,吴山本人也是寒门出身,从未见他之前依附过谁,这次做这么大的动作,是为什么呢?
“濯卿熟悉乌鸾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罢,此事就先由吴爱卿你来主持。”萧钺透过面前的珠串看着站在朝堂上的吴山。长公主开口道:“本宫以为,此案由吴爱卿单独主持,有些不妥。”
萧钺转头看向长公主:“哦?皇姐有何见教?”
长公主伸手抚摸了一下凤钗上垂下的流苏:“此案干系甚大,由刑部一个衙门来查,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当然了,各位爱卿都是恪尽职守之人,本宫想,应当不至于做出徇私枉法、贪污受贿之事,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让御史台也参与进来。正好主持大理寺工作的二位爱卿都需要回避,不如就由御史台、廷尉府、刑部查完蒋厉私通敌国的案子的同时,也查一查大理寺,这样对二位爱卿也算是有个交代,不能白白污损了二位的名声。”
大理寺自从杨少唐主事之后,便是萧钺一派的势力。朝堂上众人从没听说过长公主与吴山有什么联系,今天这一出显然是长公主临时起意,想要和吴山默契配合一次。若是吴山查了这整个案子,别的不说,吴山个人的名声和威势要上涨一大截,更何况查案有功,吴山的官职必定是要升一升了。而且大理寺整个衙门的人,如果这次被吴山剔出去留下空位,补位的恐怕也要过一过审查才行。然而审查的主理人,到时候吴山身负查案的功劳,更有能力与之竞争;而本来大理寺的官员,比如杨少唐、楚沉等,因为一开始就被剔除在了细作案之外,恐怕很难与吴山竞争这个审查、挑选官员的位置。
“长公主殿下说的极是。”楚沉突然出声,打破了朝堂上的寂静。萧钺有些意外地看着楚沉:“濯卿,你有什么话要说?”
楚沉盯着自己面前的地板:“清者自清,自然不怕吴大人彻查。臣恳请陛下恩典,准许吴大人明日便彻查丞相府。”楚沉微微抬起身子:“臣名声微末,仅有的一点名誉都是仗着陛下栽培、父亲教导才能傍身,受些委屈不算什么;但是臣与父亲同立朝堂,即使臣这次洗清嫌疑,父亲的名声却会因为臣而受损。不如请陛下下旨,尽快彻查丞相府,以还家父与臣清白。”
说完楚沉狠狠地在地板上磕了个响头,疼得楚沉暗自吸了一口凉气。楚沉昨晚还发愁,如何能彻查楚铎的书房,今天算是瞌睡碰上枕头,借萧钺的手来做这件事。
然而还没等萧钺说话,朝臣中就有人站出来道:“陛下,万万不可啊!”这声音楚沉不熟悉,不知道是谁。那声音接着道:“即使小楚大人知晓乌鸾香的特性,然而现在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小楚大人有勾结北燕蛮子的情况,更别说本就与此事毫无干系的楚丞相了!清者自清,若是陛下真的同意搜查丞相府,那才是玷污楚丞相的名声啊!”
一时之间,十数个大臣都站出来替楚铎喊冤。楚沉跪在地上冷笑,老东西经营了这么多年,果然还是有些实力。
长公主沉默不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只看萧钺如何解决这场混乱。萧钺一手扶额,叹了口气:“各位爱卿,稍安勿躁。”
刚才还“群情激愤”的朝臣们顿时安静下来。萧钺颇为为难道:“众位卿家,楚丞相为国效力,鞠躬尽瘁二十余年,劳苦功高,这一切朕都看在眼里,也十分感激。大楚能有这样的贤相,当真是天不绝我汉人天命。”萧钺说到这里,从御座上站起来,缓缓走下,站在楚铎面前,深深给他行了一礼,楚铎忙跪下道:“陛下厚爱,老臣感激涕零!”
这一来整个朝堂上所有大臣都跪下了,只有长公主还站着,她也跟着萧钺从大殿上下来,给楚铎行了礼。萧钺又是一叹:“这本是军中机密,但是今日情势,朕不得不说。众位卿家,一个月之前,湘桂节度使项虎写了封密信给朕,湘桂前线汉中重镇被北燕突袭,此次突袭虽然没有造成汉中镇人员伤亡、财产缺失,但是却使湘桂军中的校尉楚河失踪,生死不明。此战颇为蹊跷,项将军写信告诉朕,是想告诉朕,朝中已有北燕人渗透,要朕彻查。”
萧钺这话一出,刚才还群情激愤的大臣都闭了嘴。虽然他们震惊于此等军情要事,萧钺居然能憋到现在才说,但是萧钺的弦外之音,在场的人都听懂了:谁阻拦这次彻查,谁就有北燕细作的嫌疑。
刚才还是皇帝怀疑劳苦功高的丞相的问题,现在已经上升到“楚奸”“汉奸”的程度了,自然无人敢再阻拦。
楚铎忙打蛇随棍上:“陛下,臣请陛下从臣府上开始,彻查丞相府!”
有了楚铎的主动要求,萧钺点点头,亲手把楚铎扶起来:“有丞相这句话,朕就放心了。丞相放心,朕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丞相忠心,天地可鉴,这不过是走个过场。众爱卿,平身吧。”萧钺安抚完楚丞相,转身走回御座上。
朝堂中的大臣们这才纷纷谢恩起身。不少人这才感觉到冷汗涔涔。皇帝早就知道了前线军中有异,却等到今日才发作,不知道是不是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
萧钺坐在御座上,额前的珠串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至于寻找失踪的楚河,朕已经命湘桂军中的崔护渡过汉水前去寻找,湘桂军中缺额,朕已下密旨从别处补齐,众位爱卿不必担忧。今日还有何事?”
大臣们都沉默不语。萧钺等待了一会儿,见无人应答,便从御座上起身:“退朝吧。”
众人又是行了大礼送皇帝和长公主离开。楚沉从地上刚爬起来,一个小黄门便走过来道:“小楚大人,陛下在御书房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