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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雪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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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致听完楚沉的吩咐就出去了,楚沉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本书。他这些日子在家经常被曹珏叫去练些用于制蛊的材料,手边也常常都放着些蛊方集子。突然楚沉膝上一沉,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他之前养在院子里的那只橘猫,叼着一只蟋蟀罐跳到他膝上,将嘴里的蟋蟀罐轻轻放在楚沉腿上,仰起头撒娇似的叫了两声,歪着头看楚沉。楚沉被惹得伸手拨弄这小家伙的胡子,橘猫眯起眼睛躲开他的手,抬起爪子拨弄着蟋蟀罐。楚沉将蟋蟀罐拿起放到一边的桌上,道:“这不是你能吃的。”橘猫不依不饶,继续伸出爪子要去扒拉蟋蟀罐,被楚沉一把抱起来,一人一猫走向小厨房。
厨房里的伙夫厨娘见楚沉抱着猫进来,也都见怪不怪。楚沉把猫放在地上,这橘猫闻到厨房中食物的香气,早把那只蟋蟀罐里的虫子忘到九霄云外了,脚一沾着地就迫不及待地跑进厨房。厨娘伙夫们都很乐意喂它,不过才几个月时间就长得胖了三圈,现下就连楚沉抱它这么一会儿都觉得费劲儿。厨房里的厨娘伙夫们见到楚沉来,都恭敬问好:“二少爷,您来了?”
“二少爷想吃些什么?”
楚沉摆摆手:“你们照看好它,别让它吃不干净的东西。”众人都应下了,楚沉看着厨房中的蒸锅,脑中冒出一个想法。
他转身走出厨房,立马便有一个小厮迎上来赔笑道:“二少爷,原来您在这儿!小的终于找到您了!”
楚沉本来要去验证自己刚刚冒出来的猜想,不料被这小厮一挡。楚沉脚步微顿,边走边问小厮:“什么人让你来的?”
小厮在楚沉面前弯着腰说道:“是秦大哥让我来的。秦大哥说,您前些日子让小的们去找的‘瀚海雪鸮’,有消息了,就是今晚,在千金乐,请您过去呢。”
楚沉猛地停下了脚步。千金乐,这三个字落在楚沉耳朵里,竟也生出一种陌生而亲切的温情。
上次去千金乐,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了。那时候楚沉不过是个新上任的年轻廷尉,和钱深乔装扮做表兄弟踏进了那销金窟中。
算来不过一年,楚沉觉得自己身上有无数伤痕隐隐作痛。风发意气,都做了支离病骨。
那小厮不明白,他觉得楚沉是应该高兴的。小厮战战兢兢地抬头觑着楚沉的神色:“二少爷?”
“既如此,那我便先去师父那儿领了对牌,再去娘那里支些银子,晚上好去千金乐。”楚沉笑道,随即吩咐:“你去告诉厨房,今晚不用做我的饭了,我们去东市吃。”
小厮这才把心放下,兴高采烈地跑去厨房传话。他今日差事办得好,保不齐秦大哥会让他也跟着出去晚上见见世面呢!
楚沉继续向自己院子里走。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刚才在厨房想到的,便是借着寻找瀚海雪鸮的由头出去,看秦致是否会有所动作。但现在秦致真的打听到了瀚海雪鸮在千金乐的消息,倒是让楚沉打秦致一个措手不及的计划落空了。
瀚海雪鸮,一种极其稀有的鸟。据说其羽毛有掩盖之能,可以改变被掩盖之物的原本样貌。而用在蛊中,则大多数出现在需要伪装的蛊方里——蛊方和蛊师所追求的,不过是下蛊和保证蛊不能被解除,因此很多传说中的蛊方会用些手段掩盖自己真正的性质,来蒙蔽解蛊之人。但这种方法太过少见,再者蛊本来便难以发现,被发现之后还要多下一道伪装,如此一来炼制蛊的过程便更加繁琐,很少有蛊师这么做。
曹珏于蛊术一道十分精深,但是却没人知道他到底能做出什么样的蛊来。就连楚沉这个亲传弟子也很少见师父一门心思地要做出什么蛊,他见过的大多是曹珏在教学过程中所做出的的示范,除此之外楚沉便对师父的能力不甚了解。当他知道曹珏要找瀚海雪鸮的时候,楚沉自己也暗自心惊,原来曹珏的能力已经能够做出带有掩盖效果的蛊了。
楚沉一面想一面往曹珏的院落走。丞相府中凡是不寻常的大项支出都要有名目,这瀚海雪鸮是曹珏要找,这名目自然也就是曹珏来拟,拟了再去找白夫人领银子。
曹珏院子外中的桂花已经有些早早开了,盛夏时节,翠绿的桂花丛中弥漫着一股暖而香的熏风。曹珏的院子很安静,这里下人们是不许进来的,一应事务在楚沉和赵照先不在的时候,都是曹珏自己一人料理。楚沉走到院门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见院内房门一开,曹珏拿着茶壶出来,看着像是要去烧水,楚沉忙迎上前去道:“师父,我来吧。”
曹珏见楚沉来了,半挑着眉惊讶道:“你怎么这时候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赶丞相给你布置的功课吗?我记得今晚就要交给丞相了吧?”
楚沉的脸立马黑了,他勉强笑道:“那些功课我就算写了,他也不会仔细看。师傅,别说他了,您要的‘瀚海雪鸮’,今晚就有消息了。”
楚沉拿过曹珏手里的茶壶,钻进一旁的厨房里,拿起水缸里的瓢往壶里装满水,又蹲下身在灶台里笼好火,认认真真烧起水来。曹珏靠在厨房的门框边上,透过青玉面具看着楚沉,叹了口气:“你也别太和丞相闹别扭。你一个世家公子,总不能天天跑我这儿来烧水啊。他也算是在教你了。”
楚沉盯着开始冒气泡的茶壶底,漠然道:“这也不算闹别扭。我和丞相大人一向是这样。师父,您闲着不如把对牌写了给我,我好和娘要银子去。”
曹珏摇头笑骂:“好小子,在这儿多干了几天活就敢支使我了!我不过多说几句你不爱听的话而已。”说归说,曹珏还是转身回房写好一根一寸宽、一尺长的竹简,回到厨房塞进楚沉的怀里。楚沉拿起来看,便见上面写着“名贵药材白银两千八百两”,不由得咋舌:“师父,您也是真敢写啊!我都不敢说自己见过这么多银子!”
曹珏走到灶台前盯着那壶还没烧开的水,不屑道:“瀚海雪鸮一向是有价无市,为师只盼着你能两千两银子把它‘请’回来,那为师就算是要去那些秃驴寺里烧高香,为师也认了!行了,你快去吧,一会儿夫人那边要摆晚饭,人多了就乱了,麻烦。”
千金乐这种场子,只认金珠不认人。然而一个人入场便需要四枚金珠,一枚金珠一百两银子。金珠全天下都只有千金乐前台有售,这两千八百两银子还有八百两是楚沉和侍从的入场费。
曹珏一向是厌恶寺庙的那股子檀香味儿的,能让他进寺庙的事,楚沉暂时还想不到。如今一听瀚海雪鸮的身价高到如此地步,不由得暗自惊异,拿了对牌麻溜地滚了。
白夫人那里正好算是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刻。正房前有棵大樟树,盛夏正是樟树开花的时节,然而樟树的花细碎,开在深浓的树冠中看不见,闻却能闻到一股清冽而不至于刺鼻的淡香味。白夫人命人用素锦搭了凉棚在樟树下,凉棚下面放了张贵妃榻,白夫人歪在上面,大丫鬟安画在白夫人身后缓慢地摇着扇子,小丫头跪在榻边给白夫人捶腿。榻旁的小几上还放着几样瓜果和一盏茶。
楚沉见院中安静,便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安画对楚沉低头伏身,没有出声,示意白夫人正在养神。楚沉点点头表示明白,正想着要不过会儿再来,没想到白夫人却感受到安画扇扇子的频率变了,睁开眼看到楚沉,笑道:“沉儿来了?”
楚沉笑道:“儿子扰了娘休息,真是该打。”
白夫人坐起身来,安画站在白夫人身后,放下手中的扇子给白夫人理了理钗环。白夫人笑道:“罢了,打了你我又心疼,还不如不打的好。说罢,你来有什么事?”
楚沉这才从身后拿出从曹珏那儿领的对牌,道:“师父吩咐的差事,儿子来找娘批银子了。”
白夫人接过对牌看了看,递给安画:“你去找账房拿银票吧。”安画接过来行礼走了。白夫人看着楚沉,叹口气,示意楚沉站近些,拉着他的手道:“你也长大了,开始办事了,娘也叮嘱你几句话。”
楚沉低头看着白夫人:“是,儿子一定记在心里。”
白夫人爱怜地看着楚沉:“自古以来,没有一个人就能做成的事。你如今要做的,娘也不会说什么,你自己认定了就去做。但有一点你要明白,你身边容不得二心的人。那些背叛你的,宁可错杀也不要放过。”
楚沉有些惊讶地看着白夫人。他当然知道白夫人说的是什么。王勇向白夫人告发他私藏那些书,白夫人把王勇赶出丞相府,并不是真的生气楚沉做了什么,而是将王勇的行为视作对楚沉的背叛。楚沉惊讶的是,白夫人在他心里一直都是慈爱的母亲,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从母亲嘴里听到这个“杀”字。
白夫人见楚沉愣着,还以为他没听懂,眉头微蹙道:“沉儿,你明白吗?”
楚沉忙点头:“儿子明白了。”
白夫人欣慰地点头。安画从账房拿了银票回来了,厚厚一沓银票递到楚沉手上。楚沉接过,看也不看便往自己怀里一塞。安画忙笑道:“二少爷也不数数?这数目太大,奴婢又怕二少爷出门在外不好找零,只好拿了二十八张一百两的。您先数数够不够,万一奴婢拿少了,再去拿就是了。”
“安画姐姐是帮娘天天拿银票的,哪里会出错。”楚沉和安画说笑了一句,对白夫人道:“娘,儿子晚上出去吃饭,您自己用饭吧。”
白夫人笑道:“好了,快去吧,现在出门到外头正好赶上饭点呢。”
楚沉躬身从白夫人院子里退出来,就看见秦致等在白夫人院门外。秦致一见楚沉出来便迎上前去:“二少爷,衣裳和马车都准备好了,现在请您回去换身衣裳,换完衣裳就能出发了。”
秦致弯着腰和楚沉说话,楚沉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楚沉盯着秦致的后脑勺,微眯起眼睛笑道:“你办事是利索。”
“二少爷吩咐的事,小的不敢不利索。”秦致依然没有抬头,和楚沉一面走一面说。
楚沉也不再说话,二人回楚沉院落换了外出的衣服之后便出门上了马车,一路向东市而去。郢都的街道还和一年前一样,在傍晚时分,白日的喧嚣暂歇,夜晚的繁华尚未开始,空气中暖热未褪,街道上流动着晚香玉的味道,甜腻得让人胸口发闷。
马车辚辚地轧过郢都的青石板路,来到东市。东市中比其余地方喧闹些,毕竟能让人花钱的酒楼正好要迎来一天中最红火的时候,后厨备菜时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就已经足够活泼了。马车驶到东市口,停了下来。站在马车下的秦致放好脚凳,掀开帘子对楚沉道:“二少爷,东市到了。”
楚沉从马车里伸出手,秦致扶着他踩着脚凳下来。今日的衣衫是秦致给楚沉搭的,楚沉本人对于颜色和花纹只有在看用来练蛊的药材和虫子的时候心里门儿清,对于衣衫是一窍不通。秦致给楚沉穿了一件远山紫宝相团花暗纹缂丝袍,外罩一件芡实白的长纱衫,腰上系一条玄色宫绦,挂着一块碧玉盘螭佩,头上白玉冠束发,手里拿一把洒金面的湘妃扇,扇骨上点点紫斑,衬得楚沉的手指白皙了几分。楚沉在家里养了几个月的伤,现下虽说是好了,身上没伤之前的那股子武人的狂傲却消失不见,飞扬的眉尾只给他带来了几分文人的清高之气。
平心而论,这身衣服秦致搭的是很不错的。远山紫十分淡,笼在芡实白的长纱衫后更似暮霭后的远山,暧昧而冷,和楚沉身上现在的那股子文人清高是很合得起来的。若是明白搭配的人看到秦致的这种搭法,很可能会夸他几句,然而楚沉在这一块木头,自然是说不上夸奖秦致的话;而秦致本人也不邀功,好似在这套衣衫上费心思的不是他似的。
秦致在楚沉身边垂手侍立,恭敬地问道:“二少爷,您今晚想吃什么?”
楚沉一眼就看到了东市中千金乐的飞檐。千金乐盖得十分招摇,飞檐拱顶,高高地挑在其余所有店铺之上,同样是三层楼,却比旁边的酒楼高出整整一层来。飞扬的檐角上好大一串珠宝做的璎珞,下面悬了风铃,远看好似一根结实饱满的高粱棒子下面挂了一个风铃,端的是让人闻此铃声抬头一看,便知自己到了非富即贵的地界。屋檐上铺的瓦片,不是琉璃,而是铜鎏金的瓦,为了撑起这铜鎏金,下头用来做斗拱的木头都换成了能沉水的千年老楠木——不然这屋檐恐怕要被这瓦片压塌了。
余晖落在千金乐的屋檐上,顿时反射出一片炫目的光彩。楚沉眯起眼睛打量着千金乐,找到了自己第一次来东市时吃晚饭的那家酒楼。那家酒楼就在千金乐旁边,如今想来,这家酒楼靠着千金乐也算是赚了不少钱,毕竟赌客赌赢了要吃酒、赌输了也要吃酒,怎么会有抱怨隔壁千金乐的小二?只不过楚沉当时一心入局,就算是火坑也要往里跳,如今也算是在火坑里走了一遭,脱了一层皮了。
楚沉打开手里的折扇,指着千金乐旁边的那家酒楼道:“就那家吧。”
秦致吩咐车夫把车停好,自己跟着楚沉往酒楼走去。二人刚走到门外,小二便一甩雪白的帕子搭在肩上,热情地迎上前来:“二位!您进来看看,吃点什么?”
楚沉挑了一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看着小二道:“我们两个人,上几道你们这儿可口的小菜,酒就不要了。”
小二飞快地答应了,继续问道:“我记下了。您还要点儿什么?”
楚沉做出一副挑剔的样子:“你们这儿有什么茶么?”
小二心里这才满意起来。这家酒楼的菜并不算贵,但是酒水茶叶就不一样了。他刚听楚沉不要酒,脸上没变色,心里早就不耐烦了,如今听楚沉问,立马点头笑道:“有有,有碧螺春、明前龙井,闵南袍子,乌蒙云尖,白牡丹,洛阳终南,您要什么?”
楚沉皱起眉头,打开折扇扇了扇,沉吟道:“......也罢。就乌蒙云尖吧。”
小二的脸上笑开了花,又问了茶点要什么。楚沉装作不耐烦,让他看着上,把他打发走了。小二忙吩咐后厨准备起来,不一会儿楚沉和秦致的面前就摆了一壶茶、五六碟子菜肴和点心。小二摆好餐具,说了句“请慢用”便要退下,却被楚沉叫住:“你是赵六吗?”
小二一愣,道:“劳您问,小的名叫郑五。”
楚沉用筷子拈起一块点心,半垂着眼睑看小二。小二被他问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道:“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楚沉放下筷子,示意秦致给自己倒茶。秦致一边倒水,楚沉一边可惜道:“唉,我记得上次来还是一个姓余的伙计,你们这儿换人也太快了。”
“嗨,我们这儿事多,要干的活儿也多。有的人受不了,干不了几个月就走人了。不过小的听说去年的伙计好像叫杨顺,今年攒够了媳妇本回家娶亲了。”小二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羡慕的神色。
楚沉微微点头道:“也算是他有个好去处。不过难道是我记错了?你们这儿从来没有过姓余的伙计?”
那边又有人进店来,小二怕怠慢了客人,忙道:“小的也才来不到一年,您说的我也不清楚,但我前面那一个应该不姓余,姓余的少见,小的别的不说,这记性还是不错的,要是他姓余,小的怎么从没别的人说过呢?您要实在奇怪,不如小的把那边的账房叫过来您问问?账房在这儿已经好些年了,他不会记错的。”
楚沉叹口气:“罢了,不姓余就不姓余吧,你先忙你的。”
小二如蒙大赦,忙招呼另外的客人入座了。楚沉默默地吃着桌上的菜,秦致捧着一碗米饭闷头吃,不到一刻钟便吃完了一海碗饭。秦致用袖子蹭蹭嘴角,看着正在吃饭的楚沉道:“二少爷,您要想问账房的话,小的现在去问。”
楚沉瞥了秦致一眼。楚沉其实并不是真的关心那个只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小二姓什么,他只关心那个小二去哪儿了。
或者说,楚沉怀疑,从他进入这酒楼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预备好了。
用一个可以随时消失的小二来引他入局,这可是笔划算的买卖。
“不必了。”楚沉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装作惋惜:“还是从前那个小二沏的茶好。”
秦致也不会沏乌蒙云尖,只好道:“要不要我让小二再重新沏一壶茶?”
楚沉放下茶盏:“算了,这也能喝。不要折腾了。”楚沉继续吃饭,秦致也不说话,主仆二人沉默地吃完了一顿饭。
楚沉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二人一起站起身来,走出酒楼往旁边的千金乐而去。千金乐此时正是晚上来客的时候,郢都阔少们的锦衣华服,加上千金乐中夸张的装潢,险些把楚沉的眼闪花了。千金乐的前台处,悬着一块木牌,上头写着三挡价位:“鎏金珠:二十五两银子一枚;精金珠:五十两银子一枚;重金珠:一百两银子一枚。”
当年钱深带楚沉去的地下赌场,要一路赌赢成为最后获胜的四个人之一,才能参加最后的拍卖,那是用精金珠进去的场;而鎏金珠比精金珠更次,就完全是普通赌场了;重金珠则不然,重金珠完全排除了赌的部分,而是正儿八经的拍卖场。
今天楚沉和秦致要进的,就是重金珠的场。
郢都虽然富贵之人如过江之鲫,但是大多数来千金乐的也都是为了那点子赌瘾,而非拍卖场。因此去鎏金珠场子的人最多,精金珠场子的人次之,重金珠的场子去的人是最少的。千金乐柜台后的伙计见楚沉二人来了,脸上带着人人一致的微笑迎上来道:“二位,想要玩儿点什么?”
楚沉从袖中掏出八张银票:“八颗重金珠。”
伙计非常爽快地接过银票,转身开始摆弄身后一个精美木匣上的三道锁。只见那伙计手指翻飞,快得好像蛱蝶振翅,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便打开了那三道锁,而周围没有一个人能看清他的动作。伙计用一个银铲子从里面撮出四颗黄澄澄的金珠,装进一个荷包里,又如法炮制地装好另一袋金珠,将荷包系紧递给楚沉:“给,这是您要的八颗重金珠,您拿好,丢失本店概不负责。”
楚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身边的秦致忙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两个荷包,塞到怀中,免得系在腰上被人挤掉了。另有一个打扮得干干净净十分体面的伙计从柜台后出来,引着楚沉和秦致往三楼走,一面走一面殷勤问道:“这位公子,您要喝什么茶?”
大概因为千金乐这楼修得十分高挑,里面的楼梯也比寻常楼宇的楼梯更加陡。楚沉才走上去四阶,便已觉身在一楼众人之上。这楼梯就修在千金乐大堂中央,不知是不是故意要给二三楼的客人高人一等、高人两等的错觉。楚沉没有回答伙计的问话,秦致忙回道:“上好的普洱来一壶。”
“好嘞。茶点呢?您喜欢甜口还是咸口?”
“甜的就好。”秦致见楚沉还是不说话,便替楚沉答道。
领路的伙计把楚沉二人引到三楼一个包厢中。包厢内一张紫檀方桌,两把太师椅位列方桌两侧,桌上尚无茶具,只有一碟时鲜荔枝装在甜白釉盘子里。伙计引楚沉入座,秦致站在楚沉身后,看着伙计出去之后将门带上。
不一会儿伙计便带着人来上茶上点心了。一壶普洱,一碟子樱桃酥。伙计上完吃食之后,恭敬地递给楚沉一盘鱼食,被秦致接过来放到桌上。那伙计解释道:“这位爷,您看样子是第一次来咱们这里的重金珠场子,这鱼食就是我们这儿的特别之处了。”
楚沉转头看向桌上的鱼食。那鱼食看样子和旁的鱼食别无两样,楚沉觉得奇怪:“不过一盘寻常鱼食而已,有什么特别的?”
伙计料到楚沉会有此一问,笑道:“鱼食是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喂的鱼,嘿,不是我说嘴,恐怕全天下也只有咱们这儿有啊。”
“这可是你们老板妄自尊大了。”楚沉面上仍淡淡的,维持着自己清高书生的形象。
伙计摆手笑道:“我们重金珠的场子,要买什么,不必您亲自叫喊,也不弄什么点灯吹蜡、铃铛之类的玄虚。咱们这儿要买东西,您就从这儿”,伙计说着,向楚沉伸出手,示意他站起来走到包厢窗户边,“往下扔鱼食就行了。”
这么别致的方式楚沉闻所未闻,他站起身来悠悠走到窗户边,那伙计忙让开空间让楚沉往下看。楚沉上楼的时候便觉得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好似格外多些,这一看才明白了。
原来三楼的包厢围成一圈,一共八个。包厢中央是一个下沉的厅堂,厅堂中央有一个台子,想来就是用来展示物品的地方。而厅堂周围、靠近包厢的地方,居然是一环池水,里头沉着无数金玉水晶、珊瑚玛瑙一类所制的荆棘丛,浸在幽幽的水波中,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然而在那十分奢靡的荆棘丛中,正对着每个包厢的下方,却都用银锁锁着一条怪模怪样的鱼。那鱼大概三尺来长,头上长了五六根尖锐的犄角,鱼唇外面呲着獠牙,此时似乎被包厢窗口处的楚沉刺激,猛地挣扎起来。锁着它的银锁摇摇欲坠,就连池水似乎都被溅了起来。
楚沉微微一怔,露出一个笑道:“你们老板还真是匠心独运,这般买卖,倒把这事成了一时雅事了。”
伙计笑道:“您谬赞了。刚才那些鱼食是给您在开场前扔着玩儿的,一会儿开场之后有专门竞价的鱼食送过来。竞价的鱼食分大中小三种,大的一颗加五百两白银,中的一颗加二百两银子,小的一颗加一百两银子,您一会儿叫价的时候可千万别扔错了,咱们只认鱼食。这是这场拍卖的单子,您可以翻看。”说完这伙计便行了个礼,将手里的单子放在了桌上,恭敬地退了出去。
秦致在伙计走之后把包厢的门关上,忙过来扶楚沉坐下:“二少爷,这儿太高了,您小心点儿,别摔下去。”
楚沉被秦致扶着坐在椅子上,他心里对自己今天带来的两千两银票已经开始发慌,脸上却还端着一副镇定的面皮,笑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容易摔下去?别忘了,我可是武状元!”
秦致点点头,但还是道:“您毕竟受了伤,夫人叮嘱我们小心,小的不敢违背。”
楚沉明白秦致是职责所在,听到这话也不免泄了气。他冷笑一声:“你不敢违背母亲,却敢违背我?”
“我要是把你扔下去喂鱼,应该能抵一百两银子吧?”楚沉打开折扇,缓缓地扇起风来。
秦致吓得忙跪下请罪:“小的不敢了!二少爷您别生气!”
“罢了,你起来吧。”楚沉叹口气,示意秦致起来。不过是过去了一年,楚沉却无端地觉得若是去年自己来此,定与今日不同。
到底是何处不同,楚沉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盼望着、笃定着有所不同,但是却对于这不同处,一片茫然了。
拍卖戌时一刻开始。楚沉等了一会儿,便看到周围的包厢中逐渐都有人进来。进到包厢中的人有四个是四十岁以上的富商模样,像楚沉这般的年轻人有三个,还有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坐在楚沉包厢的正对面。楚沉右边的包厢是一个年轻男子,从楚沉的视角来看,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楚沉觉得似乎有几分面熟,但是因为瀚海雪鸮排在拍卖会的第三位拍卖,楚沉不由得紧张起来,放弃了仔细想那人到底是谁。
总之他只是来买个东西,只要不和他在叫价的时候卯起来,暂时就对楚沉没有威胁。
拍卖会的第一个是一罐据说是从洛阳一个王侯墓中挖出来的古酒,楚沉不懂这个,但是看样子这东西是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富商的心头好。古酒一开始叫价三百两银子,这富商直接扔了一颗最大的鱼食下去,被绑在他包厢下面的那条鱼几乎是瞬间就挣脱了银锁,一跃跃到半空张开血盆大口接住了鱼食,鱼头上的犄角几乎要撞在那富商包厢的窗户边上。楚沉惊讶的同时也明白了这厅中除了叫价的伙计之外,居然没有一个人护卫这些拍卖物,原来有这些鱼在,下面那一泓池水几乎可以算是鸟飞不过的弱水,就算是楚沉也很难躲过这些鱼的一击。
古酒的价钱并不算低,更加上这古酒还被加上了延年益寿的名头,最后居然被叫价叫到了一千五百两银子,算是把拍卖的气氛彻底烘起来了。第二个拍卖物是长安白马寺地宫的慧悟祖师顶骨舍利。长安白马寺,可以算得上是千年古刹了。在北方被燕人强占之前,长安白马寺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禅宗之首,其地宫中安葬的慧悟祖师更是中原禅宗的一代宗师,其顶骨舍利更是无价之宝。换句话说,在善男信女的心目中,要是能见上这舍利一面,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此生无憾了。出乎楚沉意料的是,和几个富商一同追着拍卖这舍利的居然是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这女子包厢下的鱼一共跳起来了七八次,最后以三千五百两银子的高价拿下了这顶骨舍利。
这两场拍卖看得楚沉心里惴惴不安。当叫价的伙计亮出一个半人高的鸟笼,掀开其上盖着的布时,三楼的包厢中一片冷清,只有楚沉向前倾了倾身子,盯着那只被蒙住了双眼的大鸟。
瀚海雪鸮,被打理得十分威风地站在鸟笼中。然而拍卖还没开始,楚沉便发现瀚海雪鸮的颜色变了。原本瀚海雪鸮的毛色和之前蒙住笼子的布颜色一致,是寻常的皂蓝色;而现在瀚海雪鸮的毛色已经和其周围的颜色十分相似了,甚至瀚海雪鸮腹部的羽毛模拟出了台子旁水池中那些金玉珊瑚的颜色。瀚海雪鸮的羽毛反射出独特的光线,独有一种绚烂的光华。
楚沉的心更往下沉了一沉。这瀚海雪鸮固然是一种独特的用来练蛊的药材,但是其羽的这种性质,若是今日有人要买它给家里的妻女姐妹、外头的娇人宝贝献媚,那他今日可能就带不走这瀚海雪鸮了。
厅堂中的伙计往上面的包厢上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楚沉身上微微一顿,随即道:“今日的第三件拍卖品,瀚海雪鸮!”
伙计又向包厢中看了一眼,介绍道:“瀚海雪鸮,昼遨西域大漠之中,夜栖戈壁雪山之巅,故名瀚海雪鸮。此鸟身带祥瑞,善于依据周遭环境变化。瀚海雪鸮百年难得一遇,非极富贵者不能蓄养。性情温和,通人性,会报恩。起拍价一千两白银!”
伙计话音一落,八个包厢中毫无动静。楚沉看向自己对面刚刚拍下慧悟祖师顶骨舍利的女子,女子端坐在包厢中,毫无反应。其余的几个富商,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显然对这瀚海雪鸮不感兴趣。
楚沉松了口气,却听伙计道:“第二次叫价!”
在重金珠的场子里,如果一件物品在拍卖时伙计重复三次初始叫价没人叫价,那么这件东西一个月都不会再出现在千金乐的场子里了。楚沉回过神来,忙扔了一颗中等大小的鱼食下去。楚沉包厢下面那本来就蠢蠢欲动的怪鱼倏然跃起,楚沉听见水花溅在自己包厢的窗户外面,随着怪鱼的落水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伙计的叫价::“一千二百两一次!”
楚沉见应该没人和自己叫价,心下稍安,没想到他这里怪鱼落水的声音才刚刚响过,他旁边那个坐着他有些眼熟的人的包厢处就响起了怪鱼破水的声音。伙计兴奋地叫道:“一千三百两一次!”
楚沉脑中顿时警铃大作。他转头看向自己右边的包厢,右边包厢中那个有些眼熟的青年人对楚沉笑了笑,端起茶盏喝起茶来。
“一千三百两!还有没有叫价的?”厅堂中的伙计大叫着询问。楚沉无奈,又扔了一颗小鱼食下去,随着水声的响落,伙计叫道:“一千四百两一次!”
楚沉看向他右边包厢中的青年人,只见那青年人坐在椅子上对楚沉拱了拱手,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加价。厅堂中的伙计见无人再加价,又喊了两次“一千四百两”,确定没人再加价之后,便一锤定音将瀚海雪鸮拍给了楚沉。
楚沉这时候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随即包厢外便有人敲门,伙计探头进来:“瀚海雪鸮是您的了。请您随小的下去登记名号、交付银票,等拍卖会结束之后您就可以带着瀚海雪鸮离开了。”
秦致欠身问楚沉:“二少爷,您看应该写什么名号?”
楚沉抬眼看着秦致:“我去登记名号。你在这儿等我。”
秦致点点头。楚沉站起身来跟着伙计走到三楼包厢外面。三楼环形排列的包厢外面有一条笔直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间登记买主名号的屋子。楚沉跟着那伙计走进去,里头点着亮如白昼的灯,一个一字柜台后面站着一个面目矍铄的老者。老者见楚沉被伙计引进来,对楚沉拱一拱手,却不说话。带着楚沉进来的伙计道:“他老人家不会说话,您见谅。在这儿写好您的名号即可,您写好了出来,我在外头等您。”说完这伙计便退出了房间,从外面关上了门。
楚沉盯着房间内的老人看。这老人看起来不像练家子,然而这地方只有他一个人,似乎不像另有玄机。楚沉戒备地在柜台上摊开的空白账簿上写下了“白游身”三个字,老人见他写完了,便接过他手里的笔在“白游身”下面写了一行字:“一出本楼,钱货两讫”,随即便对着楚沉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楚沉会意,掏出一千四百两银票,作势要递给老人。老人伸手来接,要将银票从楚沉手里拿过来,银票却被楚沉捏在手里。老人看着楚沉,温和一笑,另外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道:“先交定金,四百两。”
楚沉这才将银票的另一头从老人手中抽出,数了四张银票递给老人。
老人接过银票,在账簿上的“钱货两讫”之后又写了一行字:“四百两定金已交”。写完之后便示意楚沉可以走了。
楚沉转身走出房间,房间外之前除了之前带他来的伙计,还站着一个一身绸袍的小厮。那楚沉警惕地站在带他来的伙计身后,那小厮笑着上前来行礼道:“我家主人刚才见那鸟儿有趣,没看清是您要买那鸟儿,和您竞了一次价,实非有意冒犯。”
楚沉展开手里的折扇,微微笑道:“商场上财力便是刀剑,刀剑无眼,商场如战场,你家主人实在是客气了。”
“主人同您曾是旧识,只是长久不见面,主人恐怕您已经忘了,这才特意叫小的来赔礼,不叫原本的故人倒成了陌路了。”那小厮仍是笑着,上前来递给楚沉一块金镶玉牌:“主人三日过后会在玉楼春宴请赔罪,还请您一定赏光。”说完,那小厮便躬身退下了。
楚沉心下好生奇怪。他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金镶玉牌,终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一旁的伙计恭敬地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楚沉将自己看向金镶玉牌的视线收回来,对伙计不耐烦道:“去把跟着我的小厮叫出来,后面的东西我都不感兴趣。把那鸟儿交给我的车夫。”
千金乐的伙计一一答应,赶忙去做了。楚沉翻过那金镶玉牌,金子镶嵌的那一面上刻着几个字:“玉楼春共月”。
金殿秋分霜。
楚沉在心里默默念出下一句。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