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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说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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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脚羊,两脚羊!锅里肉下汤,口中唤爹娘。爹娘慌忙应,颅盛琥珀光。肺腑薪煮烂,油中滑肚肠。大骨翻作刀,刃映月似霜。小骨凿成钗,美彼新嫁娘。庭中青庐帐,欢声胡旋忙。天苍苍、天苍苍!鸳鸯盏前再相见,骷髅眼见刀做郎。”
这是楚河在郢都的小乞丐之间曾经听过的一首童谣。那时候他还是个垂髫小儿,跟着白夫人去近瘦寺上香。氤氲着檀香的古寺檐下,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围着来往的香客,或唱童谣、或做鬼脸,为自己挣些铜板——虽说近瘦寺中人常常施舍些素斋给他们,但都是半大的小子,哪里是吃些素斋就能够的,况且也不能总是指望着寺中的施舍——白夫人牵着楚河走在小乞丐中间,听见清澈的童声一字一句把这首童谣念得清清楚楚,白夫人叹口气,吩咐身边的丫鬟拿出荷包散些铜板给他们。而周围的其他香客似乎也都安静下来,一时间这首童谣便在这安宁祥和地、人间佛堂前响得彻底,同那缥缈的香烟晃荡、摇曳,最后都化在老和尚面对着金身佛祖低低默念的一句“阿弥陀佛”中。
那时候楚河尚且不明白这首童谣的含义。后来他从史书间读到河洛腥膻、白骨盈野,也不过是在锦衣玉食的丞相府中略微感到骨冷。
天底下易子而食、丈夫鬻妻、兄弟相烹的现实,从来没有这么直白甚至于露骨的展现在他眼前过。
这时候,生死未卜的丞相府少爷、未清嫌疑的南楚校尉楚河,突然觉得自己身上这幅回鹘人的皮甲,不甚合身。
他应该穿着汉人、或是楚人的甲胄,提刀杀进那叫做洛阳的都城里去。
楚河转头看向方吾。方吾脸上没有表情,她漠然地放开捂着赵照先嘴的手,转身对其余人道:“回吧。”
回哪里呢?他们的家已经尽数毁在火焰里,连家人也所剩无几。方吾也许是故意回避了这个问题,而其他人也都没有再说话,一行人沉默地沿着来时经过的那条溪流,穿过密林,向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洞走去。
方吾不再殿后,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楚河赶上前去,赵照先不明所以,还是跟着楚河,从队伍之间穿行。楚河走到方吾身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尽快回去。”
方吾并不意外,她微微偏头看了一眼楚河,眼神似乎是从眉峰处看出去,打量了楚河一眼:“可以。”
赵照先在二人身后听得莫名其妙,之前方吾对他们还防备得很,怎么现在楚河一说要回去她答应得这么爽快?
楚河一听方吾如此说,立马便道:“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照先这时候更听不懂了,他轻轻地咳了几声,抢在方吾说话之前道:“那个......这位回去了,我怎么办呐?”
方吾似笑非笑地看了赵照先一眼,道:“哦?我以为你们早就商量好了。”
赵照先忙摇手:“您这是哪里的话?我和楚校尉真的只是萍水相逢,谁知天意弄人,一起到了贵地,平时也只是因为都是新来的,才会显得格外亲厚些。如今楚校尉要走,我总不能还留在这里蹭吃蹭喝,那我岂不成不念救命之恩的忘恩负义之辈了!”
楚河是佩服赵照先的,这时候了还能胡说八道。他一开始找方吾说自己要回去,本来也就没把赵照先考虑进去——楚河知道赵照先是丞相府中的人,恐怕没有自己,赵照先就算在这兵锋相交的险地,也能逃得个全身而退,所以并没有将赵照先考虑进自己的计划中。
方吾懒得理赵照先。她摆摆手,停下脚步,站定在原地盯着楚河,道:“你若是识时务,回去也不是难事。”
楚河心里一惊,然而他留在北岸,确实并无半分用武之地,回去是他唯一的选择。楚河摇头笑道:“就算不识时务,总也要识得救命之恩。”
方吾看着楚河和赵照先,点点头,然后便带着人继续向密林更深处走去。
就在楚河和方吾在密林中莫名其妙地达成了一项交易时,楚沉在郢都也并不清闲。在一座被火烧了大半的宅院里,一张被水洗得发白的石桌旁,坐着楚沉和许久未见的宋远。
今日的郢都并不晴朗。层层的阴云铺满了天空,夏日间闷热的欲雨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楚沉坐在石桌边,面前摆着一盏茶、一壶茶。他对面坐着削瘦的宋远,宋远面前摆着一个酒杯、一壶酒。他脸颊上显出些微醺的醉意,二人的茶具酒具旁边,还摆着一个茶盏。白胎剔透,上头用琥珀黄描着远山古寺,正是宋遥生前常用的那只茶盏。
二人静静地看着石桌对面的池塘。这石桌本在宋府中的一处小园子里,同那池塘还隔着一条游廊。然而宋府走水之时那条游廊被烧得一干二净,就连这石桌边的花木也被一把火烧尽了三魂七魄,花精草魄无处觅。宋远从黔州回来之后,查案有功,更兼宋遥死前坚称那些腌臜事同宋远毫无干系,还有宋遥手下的老下属给宋远求情,萧钺不但没有牵连宋远,还让他在刑部做了堂官,显然是打算假以时日培养成心腹了。
这么受重用的宋远,自然是配得上萧钺和长公主再赐一座府邸的。不过宋远自己上折子推辞了,只说是故园难离,宋府当日也不是全然烧得连灰都不剩,还有些断壁残垣,稍稍修缮便是新宋宅了。
宋远坚持,萧钺和长公主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事萧钺似乎还欠着宋远一份债,当即也就让工部出人尽快办理。自从昭梓自尽之后,工部一直由一个侍郎代管。这侍郎姓贾,出身低微,熬到这侍郎的位子上时已经年过耳顺之年,现下更是快六十了,头发胡子全然花白,所幸人还算精神,但手下的事少不得要旁人多加协助。
贾侍郎宦海沉浮大半辈子,知道宋府的修缮事宜是皇帝心尖上的要紧事,派来的人也算是能干,不到三个月,除了一些宋远点名不必修缮的地方,这宋府便修缮得七七八八,宋远竟然可以入住了。
之前宋府尚未修好时,宋远本想住在客栈中,一回京却被连人带行李直接运进了白府。宋远强忍着住了三个月,几乎是修缮好的宋府中漆一干便搬了进来,旁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白皓也对此事闭口不言。
而白皓和宋远在黔州案中表现亮眼,既是萧钺眼中的可用之材,又是长公主必要拉拢的对象。楚沉此来便是为长公主拉拢宋远助一臂之力的。
宋远前几日偶感风寒,于是长公主便下旨借了个名医的名头让楚沉来给宋远诊诊脉。长公主对楚沉现在是能用则用,这般惜才的态度倒让现在对黔州案的结果发愁的世家们都起了心思,不是把自家有几分姿色的幺儿送到长公主府上,便是将自家儿郎的诗文礼物往长公主府上送,长公主府颇有些门庭若市的意思。
就楚沉所知,这些东西长公主应该是都让赵和处理了。
赵和从黔州回来,官职没有变化,不过他在朝中的威望增加了很多,现在是没人敢当面羞辱他了。他一回来,长公主府的内务还是由他主理。这些天楚沉被长公主常常赏赐、召见,和赵和日日都要打交道。
不过楚沉这次来,除了给宋远看病、替长公主拉拢宋远之外,还有另一个任务。
楚沉和宋远坐在石桌边。在修缮中宋远要求在石桌旁修了个亭子,亭子的飞檐正好将石桌遮住。低沉的雨云终于不堪重负,滚珠落玉一般的雨点侵袭而下。楚沉和宋远看着隔着一条焦痕的湖面,雨点砸入水中,湖水四溅,天地间的万籁一时都被雨声掩盖。
忽然天边闪过一道闪电,雷声随后姗姗而来。一阵风过,湖面上闪过一片凌乱的涟漪,雨终于小了些。楚沉转头看着又倒了一杯酒的宋远,道:“所以,黔州一行,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远执起酒杯,轻抿了一口满堆在杯口的酒液,脸上更红了些。他原本圆亮的眼睛被酒液的辛辣刺激得眯成一条缝,等酒液咽下肚中去,满足地叹一口气,支起一条手臂撑在桌面上,歪着头看向楚沉:“黔州?黔州......”
宋远去了一趟黔州,别的不说,酒量是绝对见长了。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黔州一行的经过,伴随着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听得楚沉肉跳心惊。
且说白皓、宋远、赵和、杨少唐一行人到黔州之后,黔州知府姓刘,叫刘知春,四十来岁便已经坐到知州的位置,靠的不是自己身后父母薄土覆盖的坟茔,也不是实打实做出来的政绩,而是一身溜须拍马的好本事。而他之所以能坐上知州的位置,便是靠对黔州学政张伯仁溜须拍马换来的。
张伯仁何许人也?魏家的女婿、魏念薇和魏文韬的姑父。张伯仁也并非世家子弟,三十来岁考了举人,靠着一副白净面皮俘获了榜下捉婿的魏家小姐的芳心。魏家老爷子宠爱女儿,加上张伯仁确实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才,魏家老爷子便动了心思。自家的儿子虽说是要顶门立户的,但是身子不好,儿媳也并非长久之人。若是有了这么个在官场中能够如鱼得水的女婿,他靠着自家才能起家,料来就算是自己下世了,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于是便做主给女儿安排了这门亲事,一时传为美谈。
果然没多久,魏家老爷子和魏家大公子、魏家儿媳相继离世,然而张伯仁正放了外任,只得陪妻子回家奔丧、守孝丁忧去了。好在张伯仁的孝期不长,再加上他本人在孝期也不曾闲过,孝期结束之后仍旧做了原来同等的官职,调往黔州去了。张伯仁的妻子算是个称职的姑母,在大哥家敲打下人、照顾侄子侄女,把魏文韬、魏念薇养得一个骄横、一个心机深沉,此是后话不提。
单只论张伯仁携家眷到黔州做学政,依仗着自己在郢都的人脉关系,一时间竟还能对黔州的知府人选说上几句话。学政,认真做是个再清廉不过的官职,“认真”做起来却不是这样。现下的科举虽说是人人可考,但是世家子弟从小名师环绕,自然是大半都能考得上;黎元百姓想考,不得不父母乃至于叔伯,勒紧裤腰带在田间,汗湿黄土、背灼天光,辛辛苦苦耕上半辈子的地才能供出一个秀才。然而一个秀才能顶什么用?最多也就是做个私塾先生糊口,要想未来子孙不再受穷,做官才是正经营生。但是一个秀才便耗尽了一户人家几代人的力气,再要往上也有不费力气不费年岁的,那便是进州学念书,通过年考、大考,便可进国子监;进了国子监身上便有了“赐同进士出身”的功名,便可进京城去吃皇粮,等着候补缺位;多多出席些文会,混出些名声来,就算等不到一个肥缺或是闲缺,也算是把自己的身家抬得高高的,当私塾先生能收的谢金都能多几倍。
而从州学进国子监的年考、大考,便是一州学政执掌。
因此,一州学政有时候在一州之间的声望比知州还要高些。
张伯仁并非什么清正持中之人,之前几任也不过是因着老岳父尚在,魏家这样的小世家名望不显、财产不多,却为了个名声约束着张伯仁不能做些贪墨之事,背地里张伯仁早已恨透了岳父的迂腐。如今魏家老爷子一去,张伯仁顿觉大展身手的时候到了,当即便同京中勾连,选了个心思活络、知情识趣的人物来做黔州知州。
这便是刘知春能到黔州来做知州的缘由了。刘知州是个妙人,到了黔州,对张伯仁无有不从。等到了事发之时,刘知州也能在一众钦差面前撑得住一副云淡风轻的脸面。
杨少唐一行人到了黔州,刘知州先带着他们去了郊外游猎,宋远本以为是刘知春拖延时间的手段,没想到刘知春带着他们出去打猎,一次便会经过好几户人家的墓地。刘知春每次淌眼抹泪、哭天抢地的,和看守坟墓的下人们相对而泣,一边哭就一边为杨少唐一行人介绍死者的生平。
这些人无疑都是“命途多舛”的,刚考上秀才、进了州学,学得好好的,没想到遭了横祸,或是生了一场大病死了,或是家中被强盗抢劫了财物、第二天绝望自裁,凡此种种,倒都是些人间惨剧。刘知春万万没想到,他这招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本来想借此表现出自己对于这些学子的关切,顺带还和这些人的家人族亲十分熟络亲切,不可能是坐视这些人遭人所害之人,也不可能害人性命;熟料其实杨少唐一行人到黔州之后,尚未确定受害人,刘知春来这么一出,反倒是暴露了受害人的身份了。
刘知春被张伯仁因为此事骂得狗血淋头。刘知春的脑子向来只在猜测上司的喜好时能转的动,张伯仁口都说干了,这才后怕起来。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对刘知春道:“刘大人,你啊,还是只要带着他们吃喝玩乐就好了。”
刘知春一脑门子汗,不知道是被张伯仁训的还是被张伯仁屋子里烧得通红的银灰炭熏的,忙点头:“还是张大人您有主意。”
张伯仁冷笑一声:“我是得有主意,不然这一州的人明天都得上后山找棵歪脖子树上吊去!去忙你的吧!别在这儿看着让人心烦!”
“是是,我就不打扰您了,您先忙。”刘知春麻溜地滚了。
得了张伯仁的命令,刘知春便放开手脚做起事来。他第二天就带着杨少唐、赵和、宋远、白皓四个人去了黔州最有名的花楼。那花楼足有五层高,脂粉味香飘十里。杨少唐一直冷着脸,吓得别说姑娘,就是胆大的小倌也不敢往他身上扑。赵和则表现得暧昧许多,他也一个人都没点,但是不断和路过的姑娘、对面席间的姑娘眉来眼去。宋远则完全是个雏儿,整个人如芒在背,脸比涂满胭脂的姑娘还红。白皓是风月老手,一杯酒下肚,几句话便哄得身边的姑娘心花怒放,甚至在走的时候都没算白皓的费用。
实际上这四个人的反应也算是完完全全的本色出演,很快,在逛完花楼的第二天,刘知春便在几位钦差面前表演了一场“乡民感念皇帝恩德,特地来献宝于钦差”的好戏。
男人不好色,没关系,没有人不爱财。刘知春在官场也算是摸爬滚打多年,他能够凭借着不太够用的脑子爬到这个位置,靠的就是这些别人不齿的手段。
不出刘知春所料,杨少唐当场大怒,砸坏了一个和田白玉砚的一角、前朝犀角玛瑙杯的杯口,当场拂袖而去;赵和与白皓则几番推辞,最终还是收了东西;宋远还是那副不明所以、不知所措的样子,刘知春嫉妒地看着这个年轻的钦差,心想,这样的毛头小子,也配当钦差吗?
于是到了第三天,刘知春邀请的,就只有赵和与白皓了。
刘知春在黔州城首府外有一座宅院,里面都是他的私藏,真真是珍珠如铁金如土、宝马香车鬓如云,一向只有刘知春的心腹以及上司才能进去一窥究竟。赵和、白皓两人是知轻重的,自然明白刘知春的用意。几人在宴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谁也不提那件二十三人死去的惨案,仿佛此事从未发生过,这些人的死也只是像刘知春一开始所表演的那样,都是天灾和意外,绝无人祸的参与。直到半个月后,花厅里的舞姬正在跳舞,曲子是刘知春暗中寻访来的《霓裳羽衣曲》。舞姬身上所穿衣裙,光彩夺目,翩翩欲举,是百鸟尾羽所制的留仙裙。突然,花厅前面似乎又几声惊叫,刘知春很想听清楚惊叫的内容,但却被花厅内的丝竹声掩盖了。
一定是下面的人又在大惊小怪了。
舞姬正朝主位投来妩媚的眼波,刘知春的魂都要被勾走了。然而下一刻,花厅的门被粗暴地打开,花厅下的丝竹也被人按住了琴弦、砸坏了鼙鼓,花厅内舞姬惊恐地奔逃,一个一人半高的巨大影子投射在花厅的地上。刘知春一见那东西的正脸,吓得双眼圆睁,当即喊出一句:“刘榛!我明明已经叫人打散了你的魂魄!”
那是一具年轻的男尸,脸上遍布着青紫的尸斑,表情狰狞地看着刘知春。他死不瞑目,浑浊的眼球岿然不动,口里一条爬满了蛆虫的舌头长长垂下——这人是上吊死的。
男尸头上戴着巨大的雉羽冠,暗色的雉羽在阳光下流动着五彩的光晕,仿佛另一轮太阳低垂于地;身上披着铜钱、雉羽和贝壳所织的斗篷,脚凳一双高屐,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刘知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然而这时从男尸身后走出一个人来,对刘知春冷笑道:“刘知州,你既不怕国家公法,不知可怕你这嫡亲的侄子,还阳来找你追魂索命?!”
这正是杨少唐,他身后还跟着宋远。杨少唐不给刘知春反应的时间,挥手示意宋远上前。宋远走到刘知春面前,怒视着刘知春:“刘知春,你枉做父母官,和张伯仁合谋害死学子二十三人,你可知罪!?”
这时候高大的刘榛的尸体向刘知春的方向靠了一步,刘知春喊冤的话就这么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趁这个空档,跟着杨少唐一路从郢都来到黔州的大理寺衙役涌上前来给刘知春上了镣铐,当即将其押入黔州府大牢。
之后便是寻常审讯。刘知春被那具尸体吓破了胆,知道钦差既然能以刘榛的尸体来迫他就范,那必然是已经掌握了些东西了,自己再这么负隅顽抗,也不过是给张伯仁做了嫁衣裳,于是便竹筒倒豆子般全部交代出来。有了刘知春的供词,随后张伯仁也很快被绳之以法,这场笼罩了黔州整整三年的冤案,才算是有了个了结。
刘知春后来也后悔,自己不该这么怂,看见那具自己侄儿的尸体就被吓破了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刘知春最想知道的是,钦差是怎么做到让一具已经下葬快一年的尸体还能“站”起来的。
这就要说到杨少唐、赵和、白皓、宋远四人的筹谋了。
杨少唐等人被刘知春第一次带到花楼去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这四个人中除了实在是没经历过的宋远,其余人不是官场老手便是从小培养的人精,很快就看出了刘知春试探的意思。
钦差一行人被安排住在刘知春的官邸。杨少唐等人一回官邸,杨少唐便冷着脸吩咐其余三人一会儿到他的房间来。刘知春给下人们使了个眼色,下人们心领神会,在杨少唐房间门口守着,预备着杨少唐要茶要水。
果然不出刘知春所料,杨少唐把屋子里除了他和赵和、白皓、宋远三人之外的其他人全都赶了出去,然后对着这三人一通臭骂,声音响得直彻云霄,听得守在杨少唐门口的下人们耳朵发疼。刘知春窃喜,这钦差大人怎么连这么点子成算都没有,这种内讧的事情轻易就让人知道了。
而屋内的四人在杨少唐开始骂第一句话、同时也是展示出自己写在纸上的第一句话之时,便明白了杨少唐的用意,于是便搭腔为知州府的人演了一出一响一默的“双簧”。
杨少唐骂道:“你们几个,不要忘了我们肩上的担子!我们是钦差,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吃喝玩乐的!”
他手里拿着的纸上写着:“刘好骗,将计就计。”
白皓和宋远都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做法,白皓饶有兴趣地眯起眼睛,走到杨少唐书桌前拿了纸笔,递给宋远。赵和也拿了纸笔,委婉地劝杨少唐消气:“杨大人,现在又不是在郢都,咱们虽说是钦差,毕竟远来是客,接受东道主的安排,也无可厚非。而且,这也是刘大人的好意,我们也不能拂了刘大人的面子。”
赵和在纸上写:“善。我和小白迷惑,小宋跟着杨大人可否?”
杨少唐对着赵和一点头,继续骂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为官者须忠君,忠的是君!他刘知春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试探本官!”
白皓转头看着宋远,嘴上赔笑道:“杨大人此话差矣。就算是刘大人所为有不妥当之处,难道今日的席面,进的不是杨大人的口?更何况,现在咱们在黔州刘大人的治下,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杨大人这番忠君的话,还是留到归朝后再说吧。”纸上却写道:“弘己并无经验,不如我和弘己一起。”
这时候三人都看向了宋远。宋远知道自己不论是说给外面的人听还是写给里面的人看,都要说话了,于是他讷讷地开口:“各位前辈,都别吵了。咱们爱上花楼的上花楼,不爱去的自己待着,自去取乐,难道也不行吗?”
宋远看了白皓一眼,纸上写道:“晚辈愿同杨大人一起。”
于是四人的分工就这么确定了,几人写的东西都立即在杨少唐屋里的炭盆中烧毁,在等这些纸条燃尽之时,几人又装模作样地吵了几句,最后不欢而散。
刘知春知道杨少唐等人吵了这么一架之后,简直是乐不可支。他打算先用美色和财帛收买赵和、白皓,至于宋远这个愣头青,不用管他,总之看他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无论是查案还是抢功,恐怕这小子都赶不上热乎的。
杨少唐么,是个一心只想要名声和功劳的傻子。到时候他把已经编造好的真相拱手奉给赵和、白皓,再透出风声给他,他只要不傻,就不会甘心被赵和、白皓抢了头功,到时候这位钦差大人的折子上怎么写,还不是由他刘知春说了算?
张伯仁对刘知春的筹谋沉吟道:“他们年纪轻轻担任钦差的重任,只怕也不是这等好糊弄的。是不是有些太轻率了?”
刘知春不以为然:“此等人不过是仗着家世才能坐上如此高位,若无家世,只怕蹉跎一生尚且是个九品官,张大人有何可惧!”
张伯仁这时候只觉得自己的风头被刘知春这般气势压了下去,忙道:“此言不虚。你就这么办,快去。”
刘知春忙对张伯仁行了礼,一溜烟地去叫人献宝去了。
而就在刘知春决意把杨少唐当作冤大头耍的时候,杨少唐找了一个缺钱的大夫,叫他帮自己装病,装作是痨病,还要点名让宋远服侍。果然,宋远没过几天也病了,两个人住在官邸里咳嗽个不住。刘知春不敢去看,也不敢不看,只能远远地隔着游廊扯着嗓子和杨少唐请安,被杨少唐带来的衙役轰走了。刘知春怕官邸里他手下的人也染了痨病,便叫下人们都离杨少唐和宋远所住的院子远点,这样一来,杨少唐的那个院子倒成了深夜四人密聚的绝佳之处。而除了早中晚三餐有人送饭,也没人再敢进这个院子。杨少唐乐得清静,忙带着宋远改了装扮出城一家一家、一户一户寻访那死去的二十三人的亲属去了。
刘知春和张伯仁算是丧心病狂,但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死去的那二十三人绝大多数是秀才本人,其亲属尚还在世,只是都被张伯仁、刘知春又哄又吓地捂住了嘴,心里谁都还念着自己家里曾经也有个机会能这么作威作福,怨言颇多。也亏得刘知春、张伯仁二人没把案子做成灭门案,这件事才能掩盖三年,如今才能有杨少唐等人寻访的机会。
毕竟灭门案会引起朝堂震荡,张伯仁虽自负,却也还没这个胆量做出这么多起灭门案来。
而杨少唐拒绝了刘知春的几次邀请,在刘知春看来是迂腐,在民间却是立了很好的口碑,再加上杨少唐曾经也是从这样的州县中升上来的,和百姓聊了几句话,又捡起了多年前的感觉。这些人本就有说不出的苦楚,再加上杨少唐的诱导和宋远一双鹿一般满含泪光的眼睛一看,这两人在这些人眼中真就和青天大老爷一样了。这时候杨少唐再适度地驱散周围的侍从,一段段陈年往事终于决堤似的从这些人紧闭的口中倾泻而出。
这二十三人,都是因为不服张伯仁把从州学升国子监的名额给了当地豪强的少爷而在州学间试图号召别的学子上书知府或是向京城上书,一度还闹得十分有模有样。张伯仁一是厌恶有人闹事,二是为了向那些豪强证明自己的权威与能力,三是杀鸡儆猴,这二十三个满腹经纶的青壮年,就这么毙命在了一张张银票之下。
宋远听得浑身发抖。杨少唐坐镇大理寺多年,听到这样的惨剧,虽不再动容,却也只能沉默着吩咐衙役拿出朱砂让遗属们按指印。有些遗属哭诉时是一回事,真到了要按印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死活不肯按,杨少唐少不得又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费一番唇舌,多番保证自己一定会为死者伸冤,才堪堪得到这么一个红指印。有些遗属在开始哭诉时便已经明白自己毫无退路,干脆利落地按了指印,在杨少唐等人要走时,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磕了九个响头。
有人对于生死是无所谓的,对于钱财倒是很有所谓;有人对于钱财无所谓,对于生死、清白却执拗地走进了一只干干净净的牛角,却多年来再也无法从那尖角中钻出来。
仅仅有这些证词还不够,他们还不够核心,且又因为死者家人的身份,在朝堂上这些证词的可信度是要打折扣的。因此,杨少唐才又想出了下一计:起尸骗供。
杨少唐从自己在州县中打转的十余年里,学到的最重要的经验便是到达一个新地方时,首先要了解的就是这个地方的习俗和禁忌。因此在杨少唐和宋远寻访那些遗属时便注意到,那些死者生前的卧室中都摆着一个同死者相貌相似的偶人。这个奇怪的习俗,在黔州一是为了怀念死者,二是黔州人认为死者无论死因如何,对生者都会有一定的报复心理,这些偶人能够在死者回到家里报复家人时起到吸附、禁锢死者魂魄的作用。
宋远听了这个习俗,只觉得毛骨悚然。杨少唐则从这个习俗中感受出了黔州人对死者的矛盾心理,既敬畏又怀念。
于是杨少唐便在一个深夜,在他院子里嘱咐赵和、白皓道:“这几天二位可以对黔州的风俗展现出兴趣。本官听说黔州有赶尸人,而那二十三人中有一个死者是现任知州刘知春的侄子。这黔州风俗诡异,听说刘知春在他侄子死后所做的法事也异乎寻常,恐怕刘知春也对这位刘榛心怀愧疚。”
赵和与白皓对视一眼,赵和点点头:“是,在下尽力。”
白皓皱着眉没有说话,等赵和答应了才道:“到时候若是要起尸,敢问是大人带着弘己一起去吗?”
宋远突然被提到,觉得有些奇怪。他这些天听了太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凄惨经历,自觉自己已经见过了世面,他自己都没把区区一具死了快一年的尸体放在眼里,却没想到被白皓提了出来,这才觉得后背稍微有些发凉:“杨大人,我可以的!”
杨少唐的眼神在宋远和白皓中间转了一圈,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如我们四人当场见证。这起尸一事,想必各位都还没见过吧?”
赵和苦笑:“从前囿于郢都,哪里见过这等异事。莫说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说过。”赵和点头继续道:“此事确实罕见,也干系颇大,我们四人一起当场见证,也总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事就这么敲定了。赵和、白皓去联络黔州当地的风水先生,杨少唐和宋远继续整理证词,在夜里一个个给那二十三名枉死的死者开棺验尸。
刘知春做事手脚还算快,没过几天便找来了一位颇有道行的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有自己办事的规矩,向来只接待事主,听其说明来意,这期间旁的人一律不肯见。刘知春当年给自己的侄子做法事也是找的这位先生,知道他的规矩,颇为识趣地等在门外。
赵和与白皓一进门,门便被风水先生手下的弟子关上了。白皓回头一看那关上的门,赵和礼貌地对风水先生行礼。风水先生眼中含着笑看他行完了礼,这才懒洋洋地站起来还了个半礼给赵和,道:“今日早起一占,算得有贵人来访,料来便是二位了。”
还没等赵和、白皓说话,风水先生继续道:“本来二位是贵人,实在该扫榻相迎。不过二位既然有求于我,我也就在礼数上怠慢些,报酬少收几钱银子,二位意下如何?”
这话听得白皓翻了个白眼。他们这一行钦差出来办案,自是不必动用自家的银钱,朝廷官中自有拨款,因此赵和是不在意这些银钱的,当即道:“先生若能助我,当有重谢。”
风水先生老神在在地一捋自己的胡须,笑道:“草民可不敢不接。二位替人伸冤,日后因果中才是必有厚报。”
说完,这风水先生才懊恼似地道:“诶,说多了,不能说了,天机不可泄露。二位,这桩单子,草民接了。”
这风水先生嘴碎,常常不知道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但是办事却是极为利索的,就在赵和、白皓去见他的当晚,这风水先生便掐算出这是最近的适合起尸的日子,于是四人便深夜带着人前往城外的刘家墓地,既期待又害怕地等着风水先生一展身手。
墨黑的浓云翻滚,一道雪亮的电光闪过,雷声似乎正随着那翻滚的云层怒吼而出,一声声地震彻天上地下。宋远将杯中的酒饮下,眯起眼睛看那电光消逝的地方:“那天,也是一个雷雨天。”
黔地靠近中原,气候在冬季相较于郢都,更为和暖、湿润。冬季有时下雪,有时降雨,雷雨天在冬天并不罕见。
风水先生吩咐弟子带了一套怪模怪样的衣物。冠是雉羽冠,衣是由雉羽、贝壳、铜钱三者共同织就的披风,脚上一双高高的木屐,手里还要拿着两根两丈来长的铜链,链子上还有锁头,看上去也是青铜所制。而他的徒弟们手中持着长鞭,在雷雨中响过第一声闷雷时,向长着高大白杨的坟地中甩下第一鞭:“魂兮魂兮!胡不归?”
雷声从每个人耳边碾过,然而并不能掩盖鞭响和人声。风水师弟子的声音十分普通,这时候混在雷声中,随时有被淹没的风险。就是这一点欲隐欲现的朦胧,混杂着雷声的低沉,似乎真的成了某种诡秘的呼唤。
风水师在这第一声鞭响时也开始了动作。他一手持着一根两丈多长的铜链,仿佛拿着两根轻盈鲜艳的羽毛,两手举着竖直的铜链直指地面,在地面上划出两道圆弧。
很快,第二道雷声就来了。鞭子又是一声响,弟子高声道:“生蒙冤兮,死奈何?!”
一道闪电突然劈在风水师站立的地方,风水师仿佛提前知道这道闪电的到来,双手持着铜链将其拔出土地,交叉在胸前一个旋身躲开去,仿佛一只在白杨林中翩飞的黑色怪鸟。
这时候在一旁围观的四人耳边是雷声、鞭声、雨声、人声,宋远从来不知道雷雨夜的坟地可以如此热闹。过于复杂的声音使得众人陷入一种近乎失聪的状态,就是在风水师旋身到半空、弟子的鞭子落地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自己脚下的土地发出了极重又极轻的一颤。
极重,因为这颤动的范围甚大;极轻,因为所有人都能感觉出,颤动的源头深埋于地底。
宋远看着在风、雷、雨中疯狂拍动枝干的白杨林,心里陡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难道这颤动真是从黄泉而来?
想到这里,宋远微微地打了个寒颤。白皓将宋远的反应看在眼里,他快步走到宋远前面,好像想看前面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那一夜的雷雨确实异乎寻常,几乎打了一夜的雷。而每当一道惊雷落下,那风水师和他的弟子便要动一动、喊一喊:
“生蒙冤兮,何沉雪?!”
风水师刚刚落地,一道闪电就向他劈来。风水师用手中的铜链一撑,双脚离地,腰上一扭,整个人垂直地站在了杨树树干上,平行地俯视着地面。
“慕圣贤兮,愿悬梁。”
雷声速度减缓,闪电这次不再劈下,而人声也从愤懑变成了悲苦。
“贪名位兮,狠豺狼!”
悲苦只有一瞬,下一句中的愤怒更加明显,雷声也更大,闪电快得几乎像是传说中神仙落地斩妖的剑,猛然击中了风水师栖身的那株杨树。宋远看得心惊肉跳,只见眼前一阵光亮闪过,被击中的杨树树干·着起火来,橘红色的火焰像是从地府中喷爆而出的冤魂,被大雨兜头浇灭。
令人目眩的亮光过去后,还没等四人看清那风水师是生是死,下一道雷接踵而来:“我心何慰兮,佞作浪!!”
这一道雷简直是通天彻地,在场的四个人在随之而来的闪电中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身心都被那道怒不可遏的雷声荡涤得透彻。还没等宋远恢复视力,他便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压倒在地上。冲击力让他在坟地里滚了几圈,这时候宋远才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东西好像是一个人。等他睁开眼睛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时,不由得愣在当场。一具已经高度腐烂的男尸浑身是木屑和土块,僵直而愤怒地站在宋远面前;宋远不能理解的是,这具尸体似乎还有能够向前移动的能力——尸体的胸前交叉着两道铜链,这两道铜链被挣得哗哗作响。穿着奇异的风水师在男尸身后,脸色铁青地用力拉着铜链;他的弟子趴在地上,死死地抱着男尸的腿。
而男尸站立的地方,距离宋远刚才站立的地方不超过一尺远。
宋远在雷雨中被自己的冷汗和暴烈的雨滴浇得浑身湿透。他想爬起来,却被地上把他扑倒的人死死抱住。白皓在他耳边急道:“趴着!你没见你一站起来这玩意儿就能挠破你的脑袋吗?!”
宋远又被吓得一抖,只好依白皓所言,二人躺在泥水中一动不动,直到风水师用那两道铜链捆好了那男尸,男尸应声倒地,白皓忙抱着宋远又滚了几圈避开男尸,眼见着男尸被雨水浇透了也一动不动,这才敢把宋远放开,由着他站起来。宋远站起来之后,伸手把白皓也拉了起来。刚才的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赵和与杨少唐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忙吩咐人把白皓和宋远送回去换衣服。后面的事情,听跟着去的衙役们说,是那风水师将那男尸拖进白杨林中拾掇了一番,换上了那套怪异的衣服,并且让他从高度腐烂的状态恢复到尚且还能看出人形的状态,这才成了刘知春看到的“刘榛”。
数语毕,楚沉和宋远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楚沉惊讶于宋远此行的精彩,而宋远仍旧一个人喝着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亭檐外的雨渐渐温柔下来,在湖面上打出一个个大小适中的涟漪,天地间倒悬水晶帘,石桌边两个失意人。
“刘知春为什么要害刘榛?”楚沉回味着宋远的经历,问道。
“这重要么?”宋远放下酒杯,对楚沉笑道:“为了钱。刘榛是个读圣贤书的年轻人,他早就看不惯刘知春的种种行径。而刘知春是个贪财的,他不会为了一个常年顶撞他的侄子放弃十万两雪花银。”
宋远圆亮的眼眸被酒意醉得朦胧,似乎湖面上因雨而起的雾自从映在他眼中的那一刻起,就留在了这双眼眸里。
楚沉无法评价刘知春的行为。他自然不喜欢刘知春的行径,但是他此时不知道,自己今后是否会做出和他类似的行为。
亭外雨潺潺,亭内的两个人却都没有一晌贪欢的记忆可供咀嚼。
楚沉看着如烟似雾的雨,问出了他今天最应该问的问题:“好吧,既然白皓在黔州如此护你,白家却在......”楚沉顿了一下,斟酌着说道:“宋大人之祸中没有向陛下、长公主上过一封折子求情,小宋大人,你会怎么选?”
宋遥在生前也是曾被人称作“小宋大人”,但如今宋远已经入朝为官,“小宋大人”只能用来称呼宋远了。
宋远会怎么选?选萧钺,还是选萧玉?
他皱了皱眉,似乎被“宋大人”三个字刺痛,他敛去嘴角的笑意,双颊酡红,眯起的圆亮的眼逐渐睁开,眸中映着雨中湖面的波光,濛濛中却有不可忽视的寒意:“你不明白吗?小楚大人?”
楚沉也被“小楚大人”这四个字刺得难受,只眯起眼盯着宋远。
“难道殿下便比陛下更可依靠?难道陛下便比殿下更可信赖?”宋远似乎听到自己说了一个拙劣的笑话,忍不住低声笑出来:“我如今经历的,你都经历过,不是吗?”
楚沉心中一振。他自己高楼起,眼见如今自己高楼塌;宋远曾经朱楼塌,如今却是高楼起了。
楚沉没有说话,只警惕地看着宋远。
宋远颇为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直接执起酒壶对着壶嘴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笑道:“我不是什么狼子野心的人,只想做些在自己短视中自认为正确的事罢了。”
“小楚大人,你不一样。”宋远放下酒壶,颇为遗憾地摇了摇,里面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你和我不一样。你想如何复命,请便。在下弘己,悉听尊便。”
说完,宋远满足地打了一个酒嗝,倒在石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