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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游猎 ...

  •   方吾疾言厉色,楚河并不十分在意。他看着委屈巴巴看医书的袁疏棣,突然笑道:“她很在乎你。”

      袁疏棣从医书后抬起眼看着楚河,眼中疑惑弥漫。楚河故作疑惑:“怎么?方小姐说了你一句,你就不敢和我说话了?”

      袁疏棣没有立刻回答楚河,他慢慢地把头低下去,良久才讷讷道:“阿吾是对的。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河这下是真的疑惑了。他不过就是逗了袁疏棣几句,怎么就成了“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不过就算楚河在袁疏棣眼里不是好东西,袁疏棣也没有疏于对他的照顾。因此楚河在几天之后正式痊愈。

      方吾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自己过来看了看,晚上就让被称作方五哥的年轻汉子过来给楚河送了一套衣服。那衣服不是汉人形制,从头巾到靴子一身皆有,身上的衣服却也不是寻常衣物,而是用牛皮、兕皮甚至鱼皮等物制成的一套皮甲,外面罩了回鹘人的衣服。

      方五哥面目黢黑,眉毛像是两道在河边滩涂上狂乱生长的野草,黑沉沉地压在一双眼睛上,显出这双眼睛的炯炯有神来:“小楚兄弟,阿五叫我来把衣裳送给你。我们这里缺东少西的,这一套还是从前我四叔留下来的,昨天六婶稍微改了改,你也别嫌弃,将就着穿吧,明天我们一起去林子里打点东西。”

      楚河接过方五哥手里的衣物,对方五哥道了谢。袁疏棣看着楚河手里的这套用来打猎的衣物,眼中闪过一抹艳羡。他很快地逼迫自己把目光从这套衣甲上挪开,又埋头看起医术来。楚河把袁疏棣的反应看在眼里,并不说话,只对方五哥道:“累你们费心。明日几时去?”

      “卯时一刻。行,我走了,你好好歇着。”方五哥说完,转身走了。

      楚河拿起手里的衣衫皮甲,仔细看过。衣衫半旧,浆洗得很干净,肩颈处有细密的针脚,应该是最近新改的;皮甲各处衔接处磨损得厉害,兕皮做的胸甲左胸处有三道被猛兽撕裂过的爪痕,已经重新用牛皮补好了。这处修补痕迹看上去很旧,牛皮和兕皮相接处已经有些泛白,但仍旧坚韧。方五哥说得不错,这套皮甲显然是常年有人使用,现在也被保养得不错,楚河能闻到上面用来防止虫蛀的桐油味。

      楚河默默地把这套衣衫皮甲叠好,放在自己土榻内侧。袁疏棣在楚河打量这衣服的时候也在一旁仔细地窥视,楚河把皮甲收起来时他还没看够,袁疏棣抬起头,看着楚河小声道:“我能摸摸看吗?”

      楚河转头看见袁疏棣,他眼中的渴望几乎要满溢出来。楚河把东西递给他,袁疏棣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既不敢用大了力气,也不敢不用力气,脸上现出珍视而羡慕的神情。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去触碰被桐油浸得泛出温润光泽的皮甲,倒似怀中抱着的不是一套能够抵御刀枪剑戟的皮甲,而是一个脆弱不堪的婴孩。

      袁疏棣看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将东西递给楚河。楚河看着袁疏棣黯然的神色,劝慰道:“你不必伤怀。在战场上,一个大夫有时候比一个士兵要重要得多。”

      袁疏棣被吓了一跳,他抬头看着楚河:“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完袁疏棣的神色更黯然了,他低下头去,手握成拳攥着自己的衣衫:“算了,你们都说我是呆子,想什么脸上就写什么。我、我只是,只是想,如果我会些拳脚功夫,也就不必让阿吾去做那些事......阿、阿吾?!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吾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地站在了袁疏棣身后,楚河早就看见了,但是也没说话。方吾是来给袁疏棣送饭的。袁疏棣从前在家的时候就经常读医书读得废寝忘食,村里人都知道他有忘记吃饭的毛病。因此袁父经常做些干粮给袁疏棣带在身上,免得袁疏棣饿得不行的时候没东西充饥。

      然而现在地面上的村子已经毁于战火,更别说地里的庄稼了。当初荠麦青青,如今鬼火荧荧,全做了白骨畜尸的坟头草。袁疏棣身上的干粮吃完了,也不会有人再拿出新的让他补上了。

      故而村里人现下在地洞中都是集中在中央最大的洞厅中吃一日两餐,每餐都会有人给袁疏棣送来,免得他一个人饿得昏倒在地。并且袁疏棣还照顾着楚河这个病患,本就是需要人送饭的。

      给袁疏棣送饭的人并不固定,这几日却常常都是方吾来送饭。村人之间亲厚,方吾即使是首领,平时似乎也无甚特权,但方吾忙碌,前些天七八天也只能见一两次,自从楚河醒了之后却能天天见到她,想来也是方吾将楚河看做是居心不良之人,生怕他把袁疏棣这个呆子忽悠得找不着北。

      虽然他能理解方吾的想法,但是楚河在心里给自己喊了无数次冤。从他这些天和袁疏棣的相处来看,楚河觉得方吾远远低估了她自己在袁疏棣心中的地位。楚河估计,就算是方吾告诉袁疏棣让他去死,袁疏棣也不会有二话,也许立马就会找个石头把自己磕死。

      然而方吾和袁疏棣各自不明白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看得楚河心下一阵叹息。方吾把袁疏棣自怨自艾的情形看了个全,她将手里的竹篮放到一旁,袁疏棣忙凑过去要掀开竹篮上盖着的麻布,却被方吾抢了先。方吾掀开麻布,将里面的食物一样样拿出来递到袁疏棣手上。袁疏棣愣了,方吾之前来送饭从来是放下东西就走,他呆愣地看着方吾,方吾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道:“呆子,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袁呆子依然愣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方吾会突然问他这个,但是他的脑子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思考方吾的问题:“......荠菜,我想吃荠菜,可以吗?”

      方吾别过脸去:“可以,我明天带人出去的时候让六婶多找找。”

      袁疏棣这时才回过神来,但是方吾已经走了。袁疏棣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尖,不过几个呼吸那红便蔓了满脸。袁疏棣给楚河盛好饭菜,楚河看着他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袁疏棣尴尬地红着脸,难以忍受地对楚河道:“你别笑!”

      楚河硬生生把自己的嘴角拉下来,声音中还带着笑意未消的颤音:“好,我不笑。”袁疏棣这才满意,硬气地恶狠狠道:“你难道没见过寻常朋友之间相处吗!?”

      楚河刚想反驳袁疏棣,寻常朋友可没有这么相处的,然而刚想说出口,却又想到了自己原来在汉中镇时身边的一干人,顿时脸上笑意便消散,只好沉默着吃着饭菜。袁疏棣不知道楚河的心思,现在楚河不说话了,他觉得清净,又能够在这个空间内自处了,于是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日无话。次日楚河早早起来洗漱穿戴完毕,顺着洞内的通道走到大洞厅中和村人集合。此时外面的天色也才刚刚擦亮,洞厅内自然一片漆黑。楚河拿着袁疏棣给他的火折子,一豆火光照得他面庞半明半昧。洞厅中已经有了四五点类似的火光。地下的黑暗相比于地上,更加凝实而安静,若非这些火光的颜色确实是橘红,楚河恐怕会怀疑自己见到的是地上的磷火。

      楚河站在洞厅中,厅内无人说话,一应连空气的搅动都没有。等了大概一刻钟,陆陆续续有三点火光到了洞厅中,八个人围成一圈。这时候楚河看到黑暗那头有一点火光走到圆圈中间来,楚河这才从被火光照亮的下半张脸看出,这是方吾。

      方吾对着围成一圈的人点了点头,然后便低声念了一句楚河听不懂的语言,在这黑暗的洞厅中有一种近乎地祇的空灵诡异。周围的人也跟着念了一遍,随即楚河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扎了五六道视线,中间的方吾也在看着他。楚河这时突然听到自己身边有个人不甚熟练地念了一遍方吾刚才念的话,楚河也赶紧跟着他念了一遍,黑暗中的视线这才转移开。

      方吾走过来,对楚河道:“这句话是回鹘话,意思是早上好。记住,上到上面之后,你们就当自己是哑巴,不要说话,懂了吗?”

      楚河点点头,转头去看自己旁边那个人是谁。他一转头,就见赵照先把火折子抬到额头处,从上到下把自己的脸照了一遍,脸上露出一个安抚楚河的微笑。

      楚河对于赵照先的这个微笑十分不感冒。他已经不是被裹在金玉锦绣丛中长大的少爷了。汉中镇一年,他已经不需要这样的微笑来安抚自己。赵照先也不在意楚河的态度,两人跟着方吾带着的人一齐顺着地道向上爬去。

      这是楚河第一次在清醒时爬地道,颇有些新鲜感。赵照先跟在楚河后面,他们后面还有两个人,最后是方吾。

      其实洞厅离地面并不远,但是地道却挖得曲折无比,中间几个转角处还有些桐油和□□,旁边放着火折子。这应该是防止这个地道被敌人发现,将敌人引入地道中后便可点燃这些火药,炸塌地道。同时地道中的震动也会传到下面的洞厅中,但是洞厅并不只有一个出口,地下的人便可立即从其他出口逃离。

      大约爬了两刻钟,楚河感受到了吹在脸上的风。突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久违的大地出现在楚河眼前。他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在流动的风里呼吸着山林的气息。赵照先跟着楚河也爬了出来,他也兴奋得够呛。他们身后的人动作很快,楚河和赵照先的兴奋劲儿才上来,跟在最后的方吾就已经站在了地面上。见方吾上来,其余的村人迅速围成一个圈,将方吾围在中心。这时候黎明刚刚过去,黛色的林间浮动着山岚,从东边的天际上透过来的微弱光线,混杂着尚未完全消散的月光和星光,成为林间唯一的光源。楚河这才看清,方吾的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光是弓就背了三把,腰上悬着两把大刀、一把斧头,还有三把匕首,腰后还挂着三个箭篓和一个牛皮袋子。

      围在方吾身边的人们迅速地从方吾手中拿过自己的武器。方吾走到楚河和赵照先面前,楚河刚要说话,想起来方吾之前告诉他们不要说一句话,只好闭了嘴。方吾将腰上悬的匕首解下来两把,递给赵照先和楚河。

      楚河愣了一下,接过了匕首。赵照先没有接方吾递给他的匕首,伸手指了指方吾背后背的一把弓。方吾不为所动,依旧示意赵照先拿走匕首。

      赵照先看了楚河一眼,他从方吾手中接过匕首,从刀鞘中拔出匕首,将刀鞘系在了自己腰上,反手死死握住了匕首。方吾没说什么,她对着剩下的村人吹了一声口哨,村人们便排成两排,其中一个出列,也吹了声口哨,向另一个方向走入林中。那是六婶,她背着竹篓,里面放着她的擀面杖和刚刚从方吾手里拿的刀。

      方吾示意楚河和赵照先走前面。赵照先也是老江湖,当即便明白这是方吾不放心他和楚河,既不让他们拿匕首也不敢让他们走在后面,但看见在黎明中的山林间闪着寒光的兵刃,赵照先只好把不满都咽回了肚子。楚河一言不发地和赵照先走在最前面。方吾走在队伍最后,她又吹了声口哨,楚河就听到身后不知是谁低声用汉语说了句:“走吧。”

      楚河和赵照先这才迈出步子走入林中。身后不时传来方吾的口哨声,每次楚河和赵照先身后都会有人提醒,一路上并无危险。随着时间推移,林中的鸟声、虫声、兽声渐起,方吾所吹的口哨声音和鸟鸣十分相像,竟然没有惊动任何虫鸟,让楚河惊讶不已。

      走到密林中间,兽类的体味越来越浓。队伍后方传来一声口哨,楚河身后的人道:“停在这棵树后面。”楚河和赵照先停了下来,就听队伍后面又是一声口哨,他们身后的人便都隐入树干灌木之后。一时间倒像是从来就只有楚河和赵照先两个人一样,林间鸟鸣婉转,虫声阵阵。山风拂在楚河和赵照先脸上,带着初夏时分的凉意,风中浓重的草木湿气不断地提醒着他们,这是一片少有人知的山林。

      赵照先和楚河不约而同地蹲下身来。赵照先警惕地环视四周,凑近楚河和他咬耳朵:“你说,他们是不是想在这儿杀了咱们?”

      楚河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就算他和赵照先再如何武艺高强,也扛不住十几个人不断地围攻,更何况这些人还有火药,钢筋铁骨也架不住被火药一炸。如果方吾真的想杀了他们,不用费这么大工夫。

      赵照先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只不过是没话找话和楚河唠一唠,没想到楚河完全不接话,赵照先继续道:“现在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不如咱们跑吧。”

      楚河没有回复,但是对赵照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也对现在的情形摸不着头脑,但是他所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为什么方吾一路上都只使用口哨声来传递消息?

      如果说使用汉语来交流也许是因为担心林中有燕人的话,那么完全可以使用回鹘语来交流;楚河和赵照先也完全听不懂回鹘语,回鹘语同样也能掩藏身份。而且方吾的口哨声实际上似乎还起到了和鸟鸣混淆的作用。

      难道,方吾的用意实际上是?

      楚河和赵照先蹲在下风口,此时一阵腥风袭面而来,楚河立马浑身紧绷,将匕首出了鞘握在手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楚河就突然一股巨力扑倒在地上,楚河顾不上自己被砸得生疼的脑仁,定睛一看,赵照先扑在他身上,扭身架住了一只直立起来有一人多高的黑熊。黑熊吻部大张,粘稠腥臭的唾液不断低落,两只前爪被赵照先死死架住。赵照先手里的匕首还算锋利,他用匕首在熊爪上划了一下,一串血珠滚落,黑熊疼得怒吼一声,伸爪一推就要把赵照先压在身下压死。就在熊向前用力的这一瞬间,楚河死命一扭身子从赵照先身下挪出自己,脚一蹬地扑到黑熊背后,用匕首在黑熊脖颈上划了一刀。

      黑熊怒不可遏,将赵照先草草一推,随即向楚河的方向拍了一爪子。楚河连忙矮身躲过,那边和黑熊面对面的赵照先忙用匕首狠狠扎入黑熊的胸膛,黑熊吃痛,两只前爪乱舞起来,赵照先一心还想把匕首拔出来,好好给这黑熊放一放血,一时不察,当即就被黑熊照脸扇了一巴掌,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口中一片腥甜。楚河见赵照先被扇得魂魄出窍,为了避免黑熊再对赵照先下重手,也只能一步跨到黑熊身前,一手去拔赵照先插进黑熊胸口的匕首,一手握着自己的匕首继续往黑熊脖颈处刺去。

      黑熊脖颈处的皮毛似乎比别处更厚些,楚河一边矮身躲过黑熊向自己拍过来的巨掌,一边咬着牙将匕首狠狠插进黑熊的脖颈。这一下比之前楚河在它脖颈上划拉的那一下疼多了,楚河清晰地听见了刀锋刺入血肉的声音。黑熊这下可以说是彻底疼得发了狂,张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就要将楚河的头颅从脖颈处一口咬下。说时迟那时快,楚河感觉自己腰上被人从后面一抱,赵照先和楚河两个人都滚倒在地上。赵照先大喊一声:“跑啊!”一把拽着楚河的胳膊把他提起来向着一个方向跑路。

      楚河好悬没被赵照先的这一拽拽得胳膊脱了臼。当下也顾不得头尾,二人在密林之中艰难地穿梭着。跑了没几步,赵照先和楚河便又听到身后的黑熊发出了暴怒的吼声。赵照先边跑边回头,差点没撞树上,看了一眼骂道:“他娘的!这些人那我们当诱饵呢!”

      楚河这时候从身后的动静听出似乎黑熊并没有继续追击他和赵照先,便停步扭头看去。只见之前方吾带来的村民中拿大刀的那几个已经围着黑熊砍杀起来,但是黑熊是悍不畏死的畜生,村民们之前也不是专职的猎户,对付这黑熊,虽然只是受了些皮肉伤,但气势上已经开始弱了许多。赵照先一把拉过楚河:“别管他们了,咱们跑吧!”一语未毕,赵照先跟前一只箭矢穿林而来插进地中,楚河听得箭矢破开空气的风声,将赵照先拉得退后了半步。赵照先看着这支箭,往地上呸了一口。若是楚河刚才拉他拉得不及时,恐怕他的一只脚就要被这支箭钉在地上了。

      楚河拉过赵照先就往正在砍杀黑熊的村民那里跑。赵照先气得太阳穴青筋都要跳出皮肉了,但还是跟着楚河回去给村民们帮忙。二人刚一转身,就听见了刚才那样的箭矢破空的声音。楚河一把拉过赵照先,让他跑在自己身前。一支箭矢从楚河的耳边穿过,正在楚河还在怀疑这支箭的目标是自己时,赵照先、楚河还有正在和黑熊周旋的村民们就听见黑熊又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原来那支箭一箭射穿了黑熊的腿,直直地射入了地面,只剩下尾羽在黑熊的皮毛外簌簌颤动。黑熊简直被这一箭疼得钻心,一时间忘了自己周围还有五六个手持雪亮大刀的人类,一心只想把自己的腿解放出来。

      楚河和赵照先赶到了村民们身边,之前给楚河送衣服来的方五哥大喊:“去拔匕首!”同时其他村民们趁着黑熊拔腿分神的这一个瞬间,五六把雪亮的大刀送进黑熊的后背以及腹腔。楚河和赵照先二人,赵照先死命地在黑熊身前一手架住黑熊的爪子,一手死死攥住插进黑熊胸膛的匕首;楚河纵身一跃从侧面扑到黑熊身上,双手握住插进黑熊脖颈中的匕首,一面转动着匕首的锋刃,一面将匕首向外抽。

      再加上还有五六把刀插在黑熊背后、腹中,黑熊这次疼得彻底发了狂,那只被赵照先架住的爪子顿时将赵照先的手甩开,幸亏赵照先躲得快,不然他又要被这黑熊扇一巴掌;另一只爪子上上下下地乱舞,一时间所有人耳边都只有黑熊的爪子挥动带起的风声。

      然而,就在此时,楚河敏锐地从熊爪挥动带起的风声中察觉到了另一种空气流动的声音。就在楚河意识到还有其他声音的一刹那,黑熊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抖了三抖,它狂乱挥动的前爪再也动不了了,残存的吼声从它的喉咙中仿佛要呕吐一般被挤压出来。楚河、赵照先还有其他村民惊魂未定,一抬头一看,三支羽箭露着尾羽,颤巍巍地在熊身上颤动着。一支箭矢射穿了黑熊的一支爪子,将那只爪子牢牢地钉在了爪子后面的树干上;一支箭矢连着另一只熊爪和熊的胸膛一并射穿,连箭矢的尾羽都有一半没进了黑熊的身体;还有一支箭矢一箭射穿了黑熊的咽喉,似乎正好射穿了黑熊的声带,黑熊不甘的怒吼从破损的声带中震颤着发出,然而就像它本能意识到的一样,所有围攻它的人类都在这时默契地把插入它身体的兵器拔出,很快,黑熊高大厚实的□□便失去了生命的力量,肉山一般委顿在地,鲜血先将它厚实的皮毛浸得黑红顺服,随后汩汩地流出,染脏了它尸体周围的土地。

      站在黑熊身体边的村民们以及楚河两人,各个身上都挂了彩。赵照先将匕首从黑熊的胸膛中拔出来之后,整个人便脱了力。他呆愣地站在黑熊身前,不留神被黑熊的血喷了一身,此时看起来分外凄惨。

      村民们警惕地看着黑熊的身躯扭动着失去了生机,这才放松下来。这时候,一阵林木摩挲的声音传来,手持弓箭的方吾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从自己腰间拔出最后的一把匕首,开始肢解面前的这只黑熊。一旁的村民们都司空见惯,靠在周围的树干上休息。而楚河和赵照先,虽然都不算见识短浅,但是也算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么血腥的场面。兽类特有的腥臊和内脏血液的热气、腥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楚河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周围的空气好像已经变成了熊血一样的黑红色。然而方吾却好像完全闻不到这糟糕的味道般,下刀利落而精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把这头巨兽肢解得皮是皮、骨是骨、肉是肉,全都收进了她随身带来的那个牛皮袋子里。

      方吾把牛皮袋子悬在腰间,鼓鼓囊囊的一大包,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动作。方吾用脚在被熊血染脏的地面上划拉划拉,使下面没有沾染血液的土盖住上面的血迹,又转头看了看,折了些松枝一类有香味的树枝来,盖在这块地上,防止这些猎杀猛兽的痕迹被人发现。

      方吾做好这一切,转头看向周围的人,道:“休息好了吗?”村民们点点头。方吾便道:“那还是老规矩,去河边。”

      楚河和赵照先没听出这句话的问题,但是他们身边的村民们却都默契地沉默了。方吾比楚河和赵照先更了解这些人,眼神瞟了一眼楚河二人,道:“没事,况且他们才为我们买了命,荒郊野岭的,他们不会出事。”

      村民们听了方吾这话,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方五哥道:“阿五说得对,咱们人多,不怕他们。”这时候赵照先冷哼了一声,顿时便收获了其余村民们的眼刀。楚河对赵照先摇了摇头,转头对方吾道:“全凭方小姐吩咐。”

      方吾对楚河一点头,转身便带着众人向一个方向走去。楚河和赵照先像在地道中一样,被村民们裹挟在中间。这时候方五哥从队伍尾端赶上前来对楚河和赵照先颇不好意思地笑道:“二位大兄弟,这次是我们做得不地道,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来,这儿有两个香包,你们拿着。”

      楚河接过方五哥递过来的香包,赵照先本来不想接,但是见楚河接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接过来拿在手里。方五哥见二人都接了香包,笑得更开了:“这是我们村里特有的香包。里面都是些林子里的草和树枝子,戴上它进林子,就能隐蔽自己身上的气味。你们可要拿好了,一个香包能用七八次呢。”

      这香包十分大,和寻常最多只有一拳大的香囊比起来,这香包大得像个小儿的脑袋。楚河对方五哥道了谢,将香包收到怀中。这么大的香包,系在腰间恐怕容易遗失。赵照先不客气地把香包收好,对着方五哥大骂道:“怪不得那熊瞎子闻着我们的味儿就来了!原来你们还留了这么一手!要不是看在你们救了我一命的份儿上,我......”

      赵照先还没说完就被方吾的一声口哨打断了。尖利的口哨音如同箭矢破空,所有人在听到这哨音时都不由得一愣,赵照先更是在愣完之后发现所有的村民都看着自己,甚至连楚河也在盯着自己,顿时便委屈地暂时吞下这口气,道:“算了!这也算是抵了你们的救命之恩了。”

      方五哥这才迎上来笑道:“您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说完便也不再说话,一行人沉默地走到了密林中的一条小河边。

      小河大概有半人深,村汉们下到河中心,河水更好淹过他们的腰。在靠近岸边的浅水中,有一棵两人半高的树墩,半边焦黑,似乎是被雷电击中,烧得只剩下这么点树干了。方吾走到河中,她的身形隐没在这棵树墩子后面。其他村民也都用河水简单地洗了个澡,赵照先之前被熊血喷了一身,早就受不了了,此时见可以洗澡,当即便冲入河中用手撩起河水清洁起自己的身体来。楚河走入河中,仔细地将自己身上的血迹洗净,又将自己腰间的匕首拔出来,就着清澈的河水细细冲洗干净,这才上了岸。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明媚的阳光穿过密林照在人身上,真可算是春末夏初的好时节。若非刚刚猎熊时的心跳尚未平复,楚河也许真就会在寄回家的家书中把这个早晨记录下来。最先上岸的是楚河,随即洗完了身上的血迹的赵照先也上了岸,两人一齐在岸上惊讶地看着还在河中的村民们,就连最不修边幅的大汉,也都把自己的头发重新就着水梳理了一遍,似乎在河中沐浴的这一瞬间他们都被人换了一副魂魄。

      楚河和赵照先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也只能等着村民们。又过了将近两刻钟,才有人陆陆续续上岸。一行人穿着被河水沾湿的衣服,身上虽然干净了,可是衣服上却还滴着水。村民们也不介意,等着最后一个人收拾完上来,一行人又沉默地换了个方向继续前进。

      楚河和赵照先还是被夹在村民们中间。这时二人的关注点已经从村民们诱骗他们做了猎熊的诱饵转移到了村民们奇怪的举动上。沿着小河逆流而上,树林渐渐稀疏,走了大概六百步,一片平坦的空地出现在眼前。

      把这片地称作为“空地”似乎不太合适——这片地上,离一行人最近的便是一棵大树,是人为栽种的,上面系着用来欺祈福的红绳——但是这些红绳已经被烟熏得发黑,让楚河想起了刚才从黑熊身体中流出来的血液。

      而在这棵大树后面,便是一大片倒塌的木板、散乱的茅草、破碎的砖头、摔坏的瓦片,或许将它们统称为“废墟”,恰如其分。

      废墟中还混杂着各式各样的家具,当然,也大多都是被破坏过的。它们和废墟中的其他东西一样,上面有纵横的刀痕、黢黑的烟迹。一张红底的、威风凛凛的门神被火烧了一半,崎岖的边缘上卷着漆黑的边。失去了屋檐的庇护,上面的颜料已经被雨水玷污,混成了一团五颜六色的浆糊。但偏偏勾勒出门神五官的黑色墨线还未模糊,混杂的颜料堆叠其上,滑稽得足以令孩童哈哈大笑。

      这张残破的门神像被一块只有一半的砖头压住,被风吹得发出纸张绷紧的声响。

      这曾经是一个被人袭击过的村子。

      楚河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便站在村口旁边的大树下,停下了脚步,看着村民们的动作。赵照先看看村民们,又看看楚河,歇住了脚站在楚河身边,一言不发。在大树下,村里唯一一口完整的锅被放在一个垒好的土灶上。村民们神情肃穆地以方吾为首,排成两列,庄重地开始对着这口锅跪拜。

      楚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开始发白,刚刚愈合不久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赵照先不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觉得奇怪,当即便要走到那口锅旁边去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楚河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别去。”

      赵照先回头看着楚河,发现他似乎有些不舒服,更加疑惑了。这时方吾的声音传来:“看看吧,楚校尉。你必须得看看。”

      赵照先更摸不着头脑了,楚河一听方吾说的这话,便松开了赵照先。方吾带着跪拜的村民站起来,并不接近楚河二人,只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们。

      赵照先扶住楚河,二人一起走近那口锅。这是一口农家常见的用来做饭的锅,并没有什么特征可言。

      楚河在距离这口锅只有一步之遥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赵照先疑惑地看着他。楚河眉头紧皱地深吸了一口气。从锅里散发出一股油脂变质的气味,还有一种潮湿的霉味。

      他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楚河拂开赵照先扶着自己的手,和赵照先一起向那口锅迈了最后一步。

      那口锅里,凝固着小半锅淡黄色的油脂,凝固的油脂中包裹着一些骨骼。这些骨骼有些看起来像是动物的椎骨,上面还沾着没剃干净的肉沫。

      骨骼上已经长满了霉丝。而让赵照先只看了一眼就弯腰向一旁呕吐的东西,是一块被包裹在油脂中的形状圆润的骨骼。

      那是一块人的颅骨。

      就在赵照先要吐出来时,方吾抢上前一步,死死捂住了赵照先的嘴:“不能改变这里的任何东西。”

      楚河脸色惨白地看向方吾:“还有人会回来?”

      方吾手下的赵照先顿时停止了挣扎。方吾点点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游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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