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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雪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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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钺笑着将手放在楚沉的手臂上,示意他不必多礼。二人继续向前走,萧钺一边走一边道:“濯卿自从入朝以来,时常受伤,可有想过换换差事?也好趁年轻养养身子。”
楚沉看着萧钺背后那条腾云驾雾的龙,笑道:“陛下体恤,臣心领了。不过臣以武举入仕,身为武官,为陛下牺牲些血肉,是臣分内之事。陛下,臣走之前给您留了一瓶......”
还没等楚沉说完,一阵山风刮过来,直扑萧钺的怀中,激得萧钺猛烈地咳嗽起来。楚沉忙上前扶住萧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低声道:“陛下,您还是要保重身体。”
萧钺从怀中拿出手帕,咳嗽完,直起身子,用手帕在嘴角处按了按,艰难开口道:“不要紧......”
“天气太冷了,臣带您回去。”楚沉打断了萧钺的话,扶着他直接转身往回走。萧钺几乎是被楚沉裹挟着向天坛的偏殿走去,嗓音嘶哑道:“濯卿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不要把朕的这点小毛病放在心里。”
楚沉身上铁质甲胄的冷腥气从萧钺身后袭卷了他的全身,和萧钺身上隐隐淡淡的清苦草药气息混合在一起。再加上隆冬凛冽的山风,萧钺鼻尖全是清苦冷冽的气味,但他却觉得这气味是合时宜的。
萧钺和楚沉本来就没有走多远,兼之楚沉走得又快,几乎是三步两步就走回了小路的开端。施公公急忙迎上来,见萧钺面白如纸,当即便反应过来,回手用拂尘一指,示意一个小太监先回偏殿去烧火盆,然后上前来和楚沉一起扶着萧钺走回偏殿。
萧钺被楚沉和施公公左右夹击,颇有些哭笑不得:“朕不过是咳嗽了几声,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
施公公听这话听得多了,刚打算开口劝萧钺保重,却听楚沉道:“陛下乃是天下之君,万姓仰赖,怎可将龙体之恙视作疥癣之疾!”
此话一出,萧钺和施公公都一愣。楚沉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怒气,萧钺许久没有被人这样“教训”过,半晌后眉梢眼角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惊喜的温和笑容:“好,濯卿说得对。”
施公公在心里暗暗纳罕,表面上并未表露出来。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偏殿门口,簇拥着萧钺走进殿中。萧钺被施公公带着人按在了椅子上坐好,立马便有人捧上茶来。
萧钺要伸手去接,却被身边的楚沉先接了过去。楚沉端过茶盏,揭开茶杯盖子仔细地端详了半晌,又闻了闻,确认无误之后再把茶递给了萧钺。萧钺接过来,温度正好,便放在唇边呷了一口,对楚沉眨眨眼:“今日这茶是怎么烹的?怎么与往日格外不同些?”
施公公刚刚打发了一个小太监去请在别处歇息的章太医来,听见萧钺这样问,十分疑惑地转过身来道:“今日这茶,按理说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用了天坛附近捡来的柴火烧的水,难道是因为这个,才格外甘甜些?既然陛下喜欢,老奴便嘱咐他们走的时候多带些这儿的柴火回去。”
萧钺本来只不过是想打趣楚沉刚才那番如临大敌替他检查茶盏的模样,才找了个借口说这茶好喝,没想到楚沉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只站在他身边;施公公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萧钺的用意还是假不知道,说了这么一段话岔开了。萧钺无奈,只好道:“罢了,若是为了朕的一己之欲而让整座山的树木遭殃,朕可算得上是个昏君了。”
施公公点头应是,不一会儿之前那个小太监便带着章太医进了偏殿。施公公示意多余的宫婢侍从退下,房间内只剩下了施公公、萧钺、楚沉、章太医四个人。
萧钺之前咳得双颊泛着些红,章太医向萧钺行完礼,仔细看了看萧钺的脸色,一言不发地把脉枕拿出来垫在萧钺手腕下,细细凝神诊起脉来。
楚沉和施公公站在萧钺身边,看着章太医诊脉。施公公平时眉间就有一道深深的皱纹,此时倒是看不出来是否特别担心。楚沉的眼神在萧钺的手腕上和章太医的脸上来回打量,眉头随着章太医的脸色皱得越来越紧。
半晌,章太医终于把手指收回来,收起脉枕。施公公忙问道:“章大人,如何?”
章太医的脸上似乎凝了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他带着惭愧之色摇摇头:“微臣无能,最多只能保证陛下的病情恶化得慢些,却是再无法根治了。”
“章大人!您可不能开玩笑啊!”施公公十分震惊,又明白章太医从来不开这样的玩笑,浑浊的严重顿时泛出泪光。楚沉也被章太医的论断吓了一跳,他看着萧钺,他脸上还有之前因为咳嗽引起的红尚未褪去。
明明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却被人下了这样的定断。
萧钺脸上并无什么忧惧之色,温和地问章太医:“以您的医术,能保朕到几时?”
章太医摇摇头:“臣无能......至多不过五六年。”
施公公听到这话,回过身去用袖子揩去自己眼角的泪,强忍悲伤转过头来。楚沉心下如同被不能发声的大鼓狠狠一锤,只觉得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再细细寻去,说不清是痛还是麻的滋味直翻到他舌根处。
萧钺见他们三个都不说话,刚打算开口说些和缓的话,却听到“锵”地一声,居然是刀剑出鞘之音,转头发现竟是楚沉拔出了佩剑。楚沉右手持剑,在左手手心处一划,鲜红的血液瞬间便染红了大半个手掌。
萧钺看见楚沉的血,眼角青筋一跳。楚沉归剑入鞘,将手伸到章太医面前,盯着章太医道:“章大人,我是休蛊之体。陛下的病,连您也束手无策,恐怕和极阴毒的蛊有关,是否能以我的血入药?就算不能根治,好歹也能减轻些病痛。”
楚沉本非十分英挺的容貌。他眉目间天然流露着一种慵懒的媚气,但常常被脸上的冷意盖过。平时和同僚寒暄说笑时,就算他笑了,同他说话的人也能明白这不过是楚沉随意应酬,而非他发自内心的笑容。
此时他眉头微皱,盯着章太医,章太医却无端觉得背后一紧。他伸手蘸了一点楚沉的血,放在鼻尖闻了闻,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收好,又给楚沉上药包扎好,点点头道:“我会尽力一试。只是要劳烦小楚大人了。”
楚沉因为刚刚放了血,脸色有些苍白,更显出他浓黑点墨的眉目来。他摇摇头:“这不算什么。陛下的龙体要紧。”
章太医向萧钺行了一礼,走到一旁去拟方子。施公公站在章太医身边等着照药方拿药。萧钺看着楚沉手上扎的纱布,隐约有些淡红的血色透出来。一直到章太医和施公公走出偏殿,萧钺才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不疼吗?”
楚沉伸出左手,翻出自己的伤口来。他看着萧钺脸上的痛惜之色,心里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当即冷笑道:“不疼,只不过是懒得看见一个好好的人一心求死罢了。”
楚沉迈步站到萧钺面前,看着拥着狐裘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皇帝,伸手撑在萧钺椅子的扶手上,盯着他道:“萧钺,好歹我也算是救过你,看在我为你流血的份儿上,把自己的命好好放在心里,好么?”
还没等萧钺说话,楚沉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道:“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好好活着,别哪天无声无息地死了,浪费我这么多血。”说完,他便迈步走出了偏殿。到换班时间了,这几天因为骁骑营和骠骑营都在天坛,故而两个营是日夜轮换。第一天白日里是楚沉的骠骑营,现在已经快到日暮时分,该到洛明的骁骑营来值守了。
萧钺看着楚沉出去的背影,很轻地露出一个笑容。笑中几多无奈,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听见楚沉在外面整队,一片甲胄摩擦的声音过后,门外戍守的人已经换成了洛明。施公公正巧抓好了药回来,见殿中只有萧钺一个人,想起今日晚上不是楚沉值守,再看看萧钺的表情,居然察觉出几分不高兴来,只得将抓好的药放在桌上,吩咐心腹的小太监将煎药的器具拿进来,自己亲自煎药,然后转身劝萧钺道:“陛下,明天晚上就是小楚大人值守,您明晚可以让他来陪您一起用晚膳。”
萧钺不知从什么样的思绪中被施公公唤回了神智,他对施公公笑道:“不错。”随即又想起了楚沉手上的伤,鲜红的血似乎还在他眼前跳动、奔涌,当即便道:“濯卿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您放心吧,”萧钺已经问过很多遍这个问题,施公公已经习惯了回答,“小楚大人底子不错,就算是这几个月连续受伤,也都是皮外伤,再加上章大人的医术,什么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萧钺点点头,眼神落在施公公拿回来的药上,突然道:“您去将龙姨请回来吧。”
施公公一愣,反应过来萧钺说的是谁,眼中顿时迸发出巨大的惊喜:“您、您想通了?”
萧钺点点头,笑着垂下眼睛:“章大人一向谨慎,十分把握只说七分。他说只能保朕五六年,那朕熬着,应该还有七八年好活。这也尽够了,无非就是要手脚快些,朕不觉得有什么。”萧钺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但是现在,朕不想辜负濯卿的好意,只好烦你去请龙姨出山,再多苟延残喘几年罢了。”
“您肯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施公公实在没忍住,用袖子遮住满脸的泪水:“老奴明天就去请龙大夫来!”
萧钺见施公公这样,颇为愧疚地一笑,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施公公:“朕确实不是个东西。施伯,让您担心了。”
施公公没有和萧钺客气,接过手帕擦干净眼泪:“老奴洗了再给陛下送来。陛下,晚膳的时辰到了,您先用膳,老奴去给您煎药。”施公公转身欲走,终究还是转回身来嘱咐道:“既然陛下现在有了除了政务之外的牵挂,晚膳尽量多用些才好。”
萧钺点点头,施公公走出房间,示意端着膳食的宫人们进去。
宫人们把膳食一道道摆在桌上。萧钺看着已经吃腻了的饭菜,突然觉得有几道菜楚沉可能会喜欢,于是道:“把这几道菜给濯卿送去。”
宫人们便把这几道菜重新收起来,用食盒装着,转身出去了。萧钺吃着晚膳,心里总有些不明来源的雀跃,带得身上一片有些燥意的温热。
萧钺用膳一向不拖沓,每道菜都吃些,再吃些主食,也就够了。他刚用完膳,正在漱口,一个小太监进来通报:“陛下,您刚才让人去给小楚大人送菜,奴才们已经送到了。小楚大人叩谢陛下天恩,让奴才告诉陛下,陛下一向关心小楚大人的伤势,如果您想了解小楚大人的伤,还请今晚酉时三刻到他的房间去。”
小太监说完,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生怕萧钺听了不高兴,先惩罚他。哪有臣子要见皇帝,竟敢让皇帝去找臣子的道理?
哪知萧钺并不生气,反而笑道:“好,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太监心里十分惊诧,又不敢抬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眼观鼻鼻观心地站起来缓缓退了出去。
他总隐隐觉得似乎自己撞破了什么东西,走在路上心里有几分纳闷,没有深想,只为了自己不被责罚而开心。
萧钺对楚沉的这次相邀十分期待。饭后过了一会儿,施公公进来服侍萧钺服了药,萧钺问了问时辰,差不多要到酉时三刻了,便只带了施公公往楚沉所住的房间去。
楚沉和洛明所住的房间在偏殿后面的一道厢房内。这个位置不算是偏殿的中心,但是离偏殿并不算远,偏殿若有什么差池也可以在一刻钟内赶到。洛明的房间内一片漆黑,楚沉的房间内点着灯,门关得严丝合缝。
萧钺走到楚沉的房门前,示意施公公不要跟进去,伸手敲了敲房门:“濯卿?”
门窗上模模糊糊地映出一道屏风的影子。楚沉应该尚在屏风之后,并不能从门窗上的影子看出来他在做什么。萧钺只听到房内传来一声简短的“进来”。萧钺看着门窗上的屏风影子,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猜测,不敢再想下去,心中生出些许退意,但是手似乎不受控制,伸手推开了房门,进去之后很快反手将门关上,向门内看去。
房间并不大,一应的用具是全的。横在萧钺面前的是一道千山梅雪屏风,与时节正相合。屏风上群山在肃杀的大雪中巍峨矗立,在雪后云间露出黛色的峰石。山腰上云岚缭绕,却遮不住满山的红梅在云雪间怒放而开,仿佛是上古杜鹃春日所啼的血痕留在山间,一直酝酿到了冬季,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傲雪而开。
不知道这屏风是楚沉自己挑的还是礼部的人一开始就放在这儿的。不过以萧钺对楚沉的理解,他不会注意到这扇屏风上画的东西,毕竟他并不是一个对花样、颜色敏感之人。
屏风旁烛火有些昏暗,烛火旁的架子上挂着一副甲胄,在烛光中闪烁着铁的冷光。屏风上挂着一件中衣,屏风上映出一个人影,灰黑的人影刚好将屏风上的红梅包裹在其中。
萧钺的眼神继续往屏风下移,他慌乱地移开视线,轻咳了一声问道:“濯卿?你在吗?”
屏风上不仅有人影,还有一个木盆的影子。
这样的布置,这样的影子,萧钺一瞬间便明白了楚沉在干什么。
楚沉竟然在沐浴。
楚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陛下?到了就过来吧。”
萧钺从小长到大,几乎没有人敢这么命令他。但是他并不觉得不适,斟酌着迈步绕过屏风,往屏风后一看,便迅速又转回身,眼神落在旁边的甲胄上,连那画着红梅的屏风都不敢再看:“既然濯卿现在不方便,那朕就先回去了。”
萧钺话音未落,便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水声。他的肩上搭了一只湿哒哒的手,楚沉的声音再次响起:“陛下,您不是要看看臣的伤势吗?怎么不敢看了?”
楚沉搭在萧钺肩膀上的是左手。萧钺本来想躲开楚沉的手,但又怕他的伤口裂开,只得僵硬道:“......你先穿好衣服。”
楚沉轻轻笑了一声:“臣要是穿好衣服,怎么能让陛下了解臣的伤势?陛下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看臣的伤吗?”
萧钺听到这话,深吸了一口气,只好转过身来,将眼神郑重而缓慢地放在楚沉身上。顿时,他心中之前的绮念都消散殆尽。
楚沉的身体暴露在烛火之下。之前他在长公主府中闯阵留下的伤疤已经愈合,但疤痕难销,仿佛一道道尖利锋锐的针,横陈在楚沉的身体之上,强硬而恶意地分割开楚沉本应平滑的皮肤。而这次去敬县,楚沉虽然伤得并不算重,但也在腰腿处添了几道新伤,殷红中透出几分已经干涸的乌黑血迹,显然是愈合之后多次裂开过,重新又通过渗出的血迹粘和在一起。
“......你的伤,不是说很好么?”萧钺盯着楚沉身上的伤疤,几乎不敢看楚沉的双眼。
楚沉叹了口气,他心中的无名火气在看到萧钺脸上流露出的愧疚时已经泄了三分,等到开口时又消了三分,最后只剩下四分不算多的火气还存在心里:“是很好,能长好就很好了。”
萧钺看着楚沉的伤,伸手想要触摸,又怕摸坏了他,只好收回手。他不敢和楚沉对视,一转头又看到屏风边挂着的那副甲胄,眼睛似乎被甲胄上流淌的冷光烫了一下,慌乱地又移开眼神,盯着屏风上雪山的绝顶:“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落到楚沉的耳朵里,无端地又点起了他的怒火。楚沉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再次坐进浴桶中,对萧钺道:“过来,我要看你的脸。”
萧钺心下仿佛被楚沉身上那些针一样的伤疤刺着、磨着。他走到浴桶前,没有防备地被楚沉伸手拦腰一抱,整个人跌进浴桶中,呛了几口水,身上的衣服瞬间全都湿透了。
楚沉扶着他的腰在浴桶中坐好,萧钺咳了几声,把水咳出来,抬头看着楚沉的眉目,终究还是不敢和楚沉对视,只默默地把已经湿了的衣物一一褪下。冬日里的衣衫本就厚重,湿透了就更加重了,沉甸甸地直把萧钺往水里带。
楚沉没料到萧钺也会脱掉衣服。他只是为了捉弄萧钺才把他拉到浴桶中来。他想看萧钺吃瘪的样子,没想到萧钺反而没什么波澜,让楚沉的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水已经有些冷。在半温的水中,楚沉的体温才是更温暖的源头。萧钺不由得往楚沉那边靠了靠,抬头看着楚沉,认真地盯着楚沉的瞳仁:“看吧。”
这下轮到楚沉说不出话来了。萧钺的瞳仁倒映在楚沉眼中,浓黑而无言,像是难以描述的漫漫长夜。
长夜之中,在黑暗里,发生过无数的故事,走过无数的故人。萧钺的脸上明明没有表情,但是楚沉却觉得从他的瞳仁中自然地散发出过去的尘烟。
萧钺没有说话,他自然地拿起搭在浴桶边上的帕子,笨拙地帮楚沉擦洗。楚沉的身体微微紧绷,他低头看着萧钺的手握着帕子擦过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再抬头看看萧钺沉静的眉目,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把自己坑了。
萧钺擦完楚沉的正面,示意楚沉转过身去。楚沉依言而动,手搭在浴桶边上。萧钺突然从他的背后绕到前面来,虚虚握着他那只本来要搭在浴桶边上的手。
浴桶并不大,本来只能容得下一个人。楚沉一个人沐浴时尚且不能伸直腿,现在两个人在其中,只能四条腿交缠在一起,才能勉强靠着浴桶固定身体。
楚沉被萧钺的手一惊。萧钺的体温比楚沉的低一些,再加上萧钺的手掌上沾满了水,摸起来十分滑腻,楚沉的脸被早已不再冒热气的水蒸得有些红。
“怎么了?”
“你的手今天刚受了伤,别碰盆边,盆边要是有些木刺再扎进去,就不好了。”萧钺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丝毫没有注意到二人现在的姿势有多么糟糕。
楚沉看他气定神闲,自觉不能被他压过去,当即也就不再扭捏,抓紧了他的手。萧钺为楚沉擦洗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你的伤口不疼吗?”
“本来就是小伤,而且已经上过药了,早就不疼了。”楚沉放肆地抓着当朝皇帝的手,懒洋洋道:“陛下今夜给臣如此殊荣,想要臣如何报答呢?”
萧钺将手里的帕子拧干,重新搭在浴桶上,抬起头认真地说:“一百三十二。”
楚沉一头雾水:“什么?”
“濯卿,你已经为了我受了一百三十二道伤了。”萧钺盯着楚沉的眼睛,楚沉被他眼神里的情绪打得措手不及,转开脸去看自己的甲胄:“既然你知道,那就......”
话还没说完,楚沉就说不下去了——他被萧钺一把抱在了怀里。萧钺没有说话,似乎也没有哭,只是在他耳边轻轻地呼吸,似乎怕自己的呼吸一旦过重会惊动些什么。
虽然楚沉的肩头没有感受到萧钺在哭,但是今晚萧钺的情绪明显十分异常。他有些慌乱地从水下探出手来,在萧钺的脸上胡乱一摸。然而慌乱间并不能分辨萧钺脸上的水是楚沉沾上去的还是萧钺的眼泪,楚沉泄气,只好把手放下,讷讷道:“一百三十二?这不算什么,若是要为陛下办事,日后还怕没有千百道伤痕在身上吗?”
萧钺将楚沉抱得更紧了些,让楚沉在微凉的水中甚至感受到了一阵燥热:“濯卿,你说这话不是故意刺我的心吗?”
楚沉一听,之前尚未发·泄的火气顿时涌上心头。他冷哼一声:“既然陛下知道这话刺心,这样的事也就少做些,别在一心救你的人面前做出一副不在乎性命的模样来!”
萧钺将头埋在他的肩膀处,点点头,鼻尖扫过楚沉的颈窝:“嗯,我不会了。”
楚沉得了萧钺的承诺,又觉不放心,当即便从他的怀里挣出来。萧钺怕他的伤口又开裂,连忙松开他。楚沉被抱得出了一身的薄汗,面色微红地看着萧钺,较真道:“你再说一遍。”
萧钺看着楚沉的眼瞳,一字一句道:“我今后,再也不会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了。”
楚沉看着萧钺满身满脸的水,再配上他郑重其事的表情,心里算是十分满意,点点头道:“好,你可要记住了。陛下一言重于九鼎,不能食言。”
萧钺点点头,眼神又不受控制地扫到楚沉脖颈上的一道疤痕,心下酸涩。这时,窗外传来施公公的声音:“陛下,已经快戌时三刻了,您该安歇了。”
楚沉和萧钺都惊觉原来已经这么晚了。楚沉笑道:“好了,陛下已经检查了臣的伤势,现在回去早些安歇吧。”
萧钺眨眨眼,眼睫上掉下几滴水来。他看着楚沉,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并且马山便要实现:“既然已经这么晚了,那朕就在这里安歇吧。”
萧钺说这话的声音十分高,足以让窗外的施公公听清。施公公一愣,本来劝谏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又想到了今天萧钺的改变,觉得也许在楚沉身边,萧钺能不那么厌·世,便顺水推舟:“是,老奴明白了。”
楚沉这下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钺,道:“臣这里简陋,陛下还是回偏殿安歇方合礼制。”
“你怎么也学那群老古董,用礼制来压朕?”萧钺对着楚沉挑挑眉,笑道:“不是白日里还要做朕之鹰犬么?怎么到了晚上就翻脸不认人了?濯卿?”
这三个问句把楚沉问得哑口无言。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就不该让萧钺来他房里。
楚沉硬着头皮道:“臣但凭陛下吩咐。不过,陛下,这水凉了,您还是先出来吧。”萧钺现在的身体说不清是什么情况,楚沉也不敢让萧钺再在凉水里待下去。
萧钺轻易地看出了楚沉的慌张。他笑道:“朕出去,穿什么?”
楚沉的眼神和萧钺的眼神撞在一起。楚沉的脸颊泛红,只想把之前叫来萧钺的那个自己的嘴捂住。
萧钺如愿地看着楚沉的脸红了,于是便心安理得地重新把楚沉抱进怀里:“濯卿,朕冷,这儿就我们两个人,你总不能让朕着凉吧?”
楚沉局促地被萧钺拥在怀中。他的手没地方放,犹豫数次,终于一闭眼一咬牙,轻轻地放在了萧钺的后背上。
萧钺在楚沉看不见的地方笑得眯起了眼睛。
当然,最后在施公公进来的时候,楚沉已经穿着一身的甲胄站在浴桶边,满脸骠骑营中郎将的肃杀,仿佛身后还泡在浴桶中的萧钺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就是这一脸正气的小将军,耳根处还有些红,在烛火的晃动中,被他身后的流氓皇帝死死地刻在了眼底。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天地间的龌龊肮脏、风流温暖,都得以在大雪的覆盖下安眠。
楚沉嗅着窗外隐隐透进来的雪的清冽气息,看着自己面前熟睡的萧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