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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冬至 ...

  •   祭天的典礼庄重,文武众臣列在天坛石阶两旁。洁白而宽阔的汉白玉石阶,层层叠叠,九十九道白云一般拔地而起,好似是天神降临到人间的祀所,必须要用这台阶隔绝人世风尘。
      中间一条雕刻着龙凤①的御道,沿着台阶一路向上。郢都的皇宫中御道所雕,都是二龙戏珠,独天坛处是龙凤都有,象征着天地间阴阳平衡。
      萧钺迈步走上御道。这御道已经被人打扫过,雨水霜雪俱无。但由于并不是平坦的台阶,萧钺步于其上,不得不多加小心。
      他身着礼服,浑身上下挂了不知道多少环佩礼器,走上御道时倒也不觉得有多难,甚至觉得比宫中的二龙抢珠的御道好走些。
      毕竟凤凰的尾羽雕刻得要比龙身更精致些,走起来不容易滑。
      萧钺稳稳行走在御道之上。他身后,左边是长公主,右边是楚丞相,而他想见的人,在台阶的尽头等他。
      楚沉刚从敬县回来没几天,萧钺一早就从陆永年寄来的信中知道他受伤了,但是因为年下政务繁忙,一直没来得及抽出时间来看他,只吩咐章太医去给楚沉诊治。幸好伤得并不严重,萧钺也放下心来,打算着冬至祭天之后再和楚沉好好聊聊敬县之事。他没有想到楚沉作为御林军骠骑营中郎将,今日不能躲懒,因此二人敬县之事后第一次再见,居然是在这祭天典礼上。
      台阶旁边的平地上,礼部组织的乐工们正在不停地演奏着庄重的雅乐。萧钺按照雅乐的节奏往上走,心里想了几遍祭天的礼节流程,放下心来,便放任自己的思绪去想些别的事情,不由得就想到了楚沉身上。
      萧钺一开始以谢泉的身份游走京城,不过是为了探探世家公子的底细。
      谁沉稳,谁活泼,谁心思细腻,谁粗中有细......当然,还有更重要的,谁堪用,谁不堪用。
      探查的结果让萧钺十分意外。这些世家子弟,不知是不是被保护得太好,说出来的话竟有些同自家父辈相悖的。
      这个结果,萧钺十分满意。朝堂上太久没有这些天真而又锋芒毕露的新人了。
      世人皆视新为好,萧钺也不能免俗,甚至十分赞同。
      因为他明白,这个朝堂实在是被一群老臣的陈腐之见浸淫得太久了。
      久到他每次上朝的时候,甚至都能闻到一股混合着霉味和老人的臭味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些自然不是真的,只是萧钺的幻觉。不过,他能确定的是,这个朝廷,不能再老下去了。
      如果再老下去,如何能同北燕那群骑在马背上盯着南方、野心勃勃的家伙相抗衡?
      萧钺走到一半,有些气喘。他深呼了一口气,没有耽误一个鼓点,继续迈步向上走。
      北燕本来就不崇老,对待老人,如果不是尚能饭的廉颇,大多都是早早回家含饴弄孙。再加上北燕原来在关外逐水草而居,生计一到秋冬难以为继,每逢灾年不知要饿死多少老人。若非年少力强的,恐怕活不到入关。
      少年人大概都比老人多一把子力气和莽气,也多几分天真和纯粹。
      萧钺面前的五色玉旒轻微晃动。他压低声音微微咳嗽一声,继续往上走。
      今日也许是有些冷了,之前好些的症候又有些复发。
      他只有十年。他实在太想要一个年轻的朝廷了。
      他需要一群少年人,扫清朝中的一团浊雾。
      他没想到,这群少年人中,还能有人不仅因为能力和心气引起他的注意。
      这就是他注意到楚沉的原因。
      其实,他对楚沉的了解,远早于他们在玉楼春初见之前。
      他让人查过楚家的年轻一辈。楚沉虽然在弱冠之前几乎没有光明正大地出过丞相府的门,但是他曾经有几次陪着白夫人去近瘦寺上过香,因此也不是没人见过他,只不过都被楚家以白夫人娘家亲近的子侄遮掩。
      萧钺还记得他第一次听人说白夫人身边除了一个楚河,还有一个娘家亲近的子侄时,觉得颇有蹊跷。
      就算是娘家亲近的子侄,怎么会几乎白夫人次次上香之时都跟在身边?
      白夫人是白家的出嫁女,按理并不会和娘家子侄如此亲近。而且,在白夫人上香前几天,并没有白家的人把这个少年送来丞相府。
      萧钺看着纸上的楚沉。盯着白夫人的暗卫将楚沉、白夫人、楚河三个人细细地画了下来。画上的楚沉看着白夫人跪在佛像前,面容十分年轻,眼神盯着佛像,却并不像寻常的香客,眼神中带着对神佛的虔诚和渴求。
      他的眼神里,带着十分的轻蔑。
      萧钺觉得很有意思。看来白夫人并不是因为这个少年崇信佛法才把他次次带在身边。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白夫人才会如此亲近这个少年呢?
      萧钺看着少年的侧脸。这个少年,看起来和自己年岁相仿。
      他忽然想起来,白夫人在十多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三,也在宫里。
      自己的母妃贵妃白氏,是白夫人的族妹。白家这一代少有小姐,长辈又多早逝,作为白贵妃嫂子的白森之妻,当时并未生养;到白贵妃生产时,居然只有白夫人生养过,因此毅后便将白夫人唤到宫中配白贵妃待产。
      萧钺命人去查当年太医院的记档。当时的太医院中,章太医作为随军军医跟随武安帝出征在外,太医院中坐镇的太医是白贵妃的心腹,女医龙景明。
      龙景明早已归隐多年,萧钺并不愿意冒然打扰她。在太医院的记档中,萧钺看到了两幅完全不同的催产药方。
      困扰楚沉的身世之谜,在萧钺查太医院的记档时,便初露端倪。
      当时的萧钺只能凭借记档猜测当时有两个女人同时生产,但是并不能仅仅靠着这些记录就推断楚沉是白夫人之子——毕竟白夫人也是朝廷命妇,身边怎么会没人伺候?
      万一是白夫人身边的侍女有了身孕,机缘巧合同贵妃一同产子,也有可能。
      萧钺想到这里,不由得想起民间盛传的前朝宫闱秘事:皇后和贵妃同一天产子,然而皇后生男,贵妃生女。贵妃不忿,悄悄将皇后之子换为自己的孩儿,将自己省下的公主换为皇后之女,逼得老来得子的皇帝立了“贵妃”的孩子为太子。
      萧钺并不介意自己的血脉可能有误。拜他的父皇母妃所赐,他并不觉得生在皇家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不过这话中的埋怨,都是建立在锦衣玉食之上。
      他知道,以自己的性子和资质,如果生在民间,可能并不能活到当前的岁数。
      因此,每当他看着其他为了生计而奔波的人们,他总是肃然起敬。
      天道不仁,居然把他这么个平庸之辈抬举到万民之上。
      萧钺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贴身的里衣已经被汗浸透了。礼服本就繁重,就算在冬日里,这么穿着也十分闷热,更何况萧钺的身体一直不能算好。现在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穿着金缕玉衣的鸟,被放在蒸笼中蒸。
      并非煎熬,甚至有时还能窥见别人的日子。每一个不做皇帝的日子,都会被萧钺反复回忆。
      可以说,他有多喜欢“谢泉”,就有多讨厌“萧钺”。
      但是,如果没有“萧钺”,“谢泉”能够诞生于这个世上吗?
      萧钺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在心里回答自己。他明知这个答案,却还要自欺欺人。
      台阶终于走到了尽头。萧钺迈步登上祭天的台子,台子两边,一边站着一个身着甲胄的少年将军。
      一个是洛明,一个就是楚沉。
      萧钺在台上站定,并不能仔细地观察楚沉。礼官等雅乐重复两叠,高声喊道:“请陛下宣读祭文——”
      又一个礼官走过来,把礼部提前写好的祭文递给萧钺。萧钺已经看过多遍,姿态庄重地接过来,打开祭文,认认真真照着念了一遍。
      萧钺在念完祭文,将祭文递给礼官时偷瞄了一眼楚沉。果然,他的上眼睑有些松弛,看来是不喜欢听这种文绉绉的虚话。
      其实萧钺也不喜欢这些东西。但这是他作为皇帝的责任之一。
      接着便有礼官递过来三炷香。萧钺接过,拿在手中,朝着供案跪了下去。供案上放着提前制好的太牢。萧钺这一跪,其余所有人都跟着跪下来。在一片的衣料摩擦声中,楚沉和洛明的甲胄摩擦声格外明显。
      萧钺拿着手中的线香,跟着礼官的指示,对皇·天上·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他已经有许久没有行过这么隆重的礼了,有些不习惯。
      行完礼站起来,便要祭酒。萧钺自然是首献,楚丞相次献,长公主终献。
      耳边一直礼乐齐鸣,雅乐单调而重复,倒不如不奏得好。萧钺按照礼节完成祭典,礼官引着他往旁边的偏殿去了。
      祭典已经完成,之后只需要萧钺、长公主、楚丞相在天坛处住几天,便算是了事。楚沉跟在萧钺身后,耳朵里听雅乐听得几乎要起茧子。一行人来到偏殿,施公公出来相迎:“陛下,里头都准备好了,您先歇息吧。”
      萧钺点头,往偏殿中走。楚沉和洛明本要一人一边守住殿门,萧钺突然回头吩咐道:“濯卿刚从敬县回来,也劳累了,一起进来歇歇吧,差事交给洛明即可。”
      楚沉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今天这样的场合,萧钺不会找他,微微一愣道:“陛下,臣作为骠骑营中郎将,没有几日真正在陛下身边尽忠职守。今日正好有机会,陛下不如成全臣。”
      “濯卿之才,怎可拘于一个小小的中郎将!”萧钺笑道:“无妨,濯卿尽职并不在中郎将一职上,进来吧。”
      楚沉看萧钺十分坚持,只好道:“臣谨遵圣旨。”说完便跟着萧钺走进了偏殿。
      天坛的正殿不住人,是供奉皇·天上·帝之所,平日里自有人专门打理。偏殿是皇室祭祀居住之所,里面的装潢自然庄重无比,甚至刻板得有些无趣。施公公给萧钺和楚沉上了茶和点心,两人各自取用。施公公上前道:“祭天仪节繁复,陛下一定饿了吧?您再等等,现下先更衣,一会儿就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了。”
      萧钺点点头,突然看着楚沉道:“还有多的衣服吗?给濯卿也换一套方便行动的。”
      “陛下,臣好久没穿甲胄了,就穿这么一会儿,陛下也不许吗?”和萧钺相处这么久,楚沉也算是摸出些他的脾气来。这人不算是吃软不吃·硬,但是吃软的时候比吃·硬·的时候更多些。
      果然萧钺笑道:“罢了,既然濯卿愿意,这样也可。朕是念着你在敬县又受了伤,之前的伤不知好了没,想着你新伤叠旧伤,不宜穿甲胄这样厚重的东西。谁知濯卿竟然这样不领情。”
      ......不过不管是吃软还是吃硬,萧钺多半都会调侃几句。楚沉懒得和他多话,只得道:“臣不体贴陛下,陛下也不是第一次知道。请陛下放心,臣对自己的伤势有数,横竖不会误了给陛下办差。”
      施公公拿来了萧钺的常服。萧钺被宫人们围着,换下厚重的礼服,露出被汗湿透了的里衣。施公公没料到萧钺出了这么多的汗,当即一惊,迅速吩咐宫人再去拿一件里衣来。萧钺听了楚沉的话,不明所以,伸手拢着衣襟已经解开的礼服外衫,避免汗湿的身子吹了冷风,半敞着衣襟回头对楚沉笑道:“濯卿这是怪朕没有给你敬县之事的封赏?放心,朕不是那等拿了好处就走的人,濯卿想要什么,朕都会给你。”
      萧钺的病尚未好全,因此皮肤还有些苍白。不知是因为偏殿内烧的火盆太热还是他刚刚祭完天爬了那九十九级台阶的缘故,嘴唇上透出几分血色来。他左手手臂上堆着从肩头滑下来的衣襟,另一边的肩膀被包在礼服中,大半个后背隔着微微透明的里衣暴露在楚沉眼前。萧钺头上还戴着天子的冕旒,将萧钺看向楚沉的视线半遮半掩。
      萧钺的相貌原本带着几分清隽温润的书生气,又因常居高位,眉宇间贵气盈然。如今这幅样子,不知怎的让楚沉无端地想起那些话本子里勾人魂魄的狐妖鬼魂一类,偏偏偏殿的装潢和萧钺身上的礼服又提醒他这人的金尊玉贵,不由得一愣,目光在萧钺的玉旒上停了一下,终于在下个呼吸前找回说辞:“陛下大方,那臣就要好好挑一挑要什么封赏了。”
      把这句话说完,楚沉心下明白,今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便放下心来,低头喝着茶,不再去看正在换衣服的萧钺。萧钺似乎也没有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样子有什么不妥,安然地换了常服,对楚沉道:“既然还有一会儿才能用午膳,不如你随朕出去走走,也好过闷在这屋子里。”
      偏殿常年无人,未免梁柱中有蛇虫鼠蚁一类,在祭天之前屋子的各个角落被用雄黄一类的东西仔细熏过,为了盖住雄黄的味道,又点了极重的龙涎香。楚沉在这殿中不过几刻,简直觉得自己快被龙涎香淹入味了,便点头道:“臣遵旨。”
      施公公有些措手不及:“陛下,山高路险......”
      “这平日里打理天坛之人难道也天天在这里头闷着?他们自然也会出去走走。他们都能走得,朕走不得?”萧钺看着小太监帮自己系上玉佩,一转脸对施公公笑道:“施伯,你要是不放心,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山路就算滑,还有濯卿跟着朕,不必担心。”
      施公公见萧钺软硬兼施,深知萧钺的性子,在心里叹口气:“老奴远远地跟着陛下,陛下就当没老奴这个人。”
      萧钺点点头,冕旒上的玉珠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毕竟是祭天大典,即使是常服也比寻常衣服隆重许多,因此萧钺换了衣服却没换头上的冕旒。
      他看向楚沉,笑道:“濯卿,走,和朕一起出去看看。”
      楚沉站起来,跟着萧钺出了偏殿。偏殿后面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延伸到旁边的山中。天坛建在腴山的余脉上,并不在平地中,因此从偏殿出去,是一片微微起伏的山丘。
      萧钺和楚沉走在前面,施公公带人跟在后面。山路狭窄,山上虽无密林,却也有低矮的灌木。现如今已是深冬季节,灌木干枯的枝桠仿佛一只只无力伪装的兽爪,勉力伸向走在山路中的行人。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仅容一人通过。萧钺走在楚沉前面,继续了在偏殿中的话题:“濯卿,你这次敬县的差事办得很好,想要些什么赏赐?”
      楚沉看着萧钺后背上须发怒张的飞龙,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萧钺疑惑地转过头,看向楚沉的眼睛:“怎么了?濯卿,莫非你想要的东西,朕给不了?”萧钺笑着摇头:“若说是天上的明月星辰,朕只好先欠着,赏些旁的东西给你。”
      楚沉看着萧钺,突然跪下对萧钺道:“陛下,臣不想要赏赐,臣想要陛下恕罪。”
      “恕罪?”萧钺十分疑惑。他本来还想顺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如果楚沉想要传国玉玺,那么他就只好让楚沉去礼部当差,做个专管玉玺的侍郎,却没想到楚沉是要他恕罪。
      “陛下,臣在敬县郊外的殷家庄,无故杀伤数十人。按照《大楚律例》,无故杀人、伤人者斩,借官职之势无事生非者罪加一等。臣自知有罪,还请陛下恕罪。”楚沉的眼神盯着萧钺的袍角。袍角上绣着江水海崖纹,在楚沉眼前的正是一片翻涌的江水。
      萧钺听了楚沉说的话,沉吟道:“你既说自己有罪,那么朕便好好审一审你。你为何杀人?”
      楚沉看见袍角被冬日的风一撩,微微晃动起来:“臣去殷家庄带回郑妈妈作为证人,不料遭村民持械围堵,不得已伤人。”
      “嗯,”萧钺点点头,“你这不是‘无故’。你说那些村民无故持械围堵,你可知他们犯了什么罪?”
      “无故妨碍官府公务者,杖责五十;持械打杀官员者,既遂流放三千里,未遂杖责两百驱离原籍。”楚沉说完他从刑部的官员口中问来的这些话,抬起头盯着萧钺:“可是,就算那些村民们有罪,也应该由朝廷官府判案定罪量刑。臣充其量不过朝廷鹰犬、陛下爪牙,怎可随意伤人性命?”
      萧钺隔着玉旒看着楚沉,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冷冷道:“朝廷鹰犬?朕之爪牙?楚濯卿,你就是这么看你自己的?”
      楚沉被问得一愣。萧钺一声冷笑,语气却还是温柔的:“濯卿,你懂什么叫真正的爪牙吗?你今日跪在这里求朕宽恕,就不可能真的成为那些东西!”
      楚沉从萧钺的话中听出几分弦外之音,但还没来得及思索,便被萧钺接下来的话又吸引了注意力:“濯卿,其实你真正想问的,不是朕能否恕你的罪,而是朕是否真的在意这天下百姓的性命,是也不是?”
      楚沉沉默地看着萧钺。萧钺伸出手指,勾着楚沉的下巴向上一抬,逼着他看向自己。楚沉也不避讳,直视萧钺的眼睛,低声道:“臣自小与世隔绝,长到弱冠才出来看这大千世界。本不过是一个暗夜里剖尸杀人的厉鬼,在白天走得多了,竟也生出一副人的心肠来。让陛下见笑了。”
      他知道河灯是放给逝者的,却想日日放河灯,因为河中人们对逝者的追思汇成另一条星河的盛景,他到现在只见过一次;他知道自己的品味堪忧,却愿意给自己关心的所有人挑选衣服,因为他喜欢衣裳的姹紫嫣红;他喜欢孩子,喜欢一切能够有因可溯的、尚未深堕恶中的善,因为他也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真的成为见不了光的鬼。
      幼时的梦魇,不知不觉间跟着他一起长到现在。
      楚沉脸上的表情,似乎带着些感伤,更多的还是自嘲。萧钺半蹲下身子,把脸凑到楚沉面前,嫌弃玉旒晃来晃去地挡着视线,便伸手挡开玉旒,将玉旒搭在楚沉的后脑勺上。两人便局促地挤在冕旒下,彼此盯着对方的表情。
      “既然是人,就不要妄自菲薄。别再做鬼了,也不要做爪牙。朕不希望你只是这些东西。朕不缺你这么一个爪牙。”
      两人距离极近,萧钺身上龙涎香的香味带着他的体温,几乎将楚沉完全包裹在其中。楚沉听了萧钺的话,语气中的温柔和痛惜令他愣怔地看着萧钺。
      萧钺见楚沉似乎不相信,叹了口气,干脆完全跪下来,一只手护着楚沉的后脑——离他的后脑不到一寸处有一根灌木的枝桠——楚沉被他的手一带,额头不由得和他的额头贴在一起。萧钺也不躲,盯着他的眼眸郑重道:“濯卿,朕今日明白地告诉你,朕做梦都想脱下这身龙袍,离开这个皇宫。你说,我这样的人,会不会在意寻常百姓的死活?”
      楚沉垂下眼睑,低声道:“若是天下无人称王,不知百姓是否还能安居乐业。”
      “不错,”萧钺唇边逸出一句很短的叹息,“此生碌碌,却不幸托生在这宫城之中。先辈浴血,我辈只好承先辈之志,除奸佞,收河洛,还天下一个太平,方能对得起这身冠袍。”
      楚沉抬眼看着萧钺。萧钺脸上常年萦绕的玩世不恭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锋锐而坚定的心意。
      销天下烽烟、还海内清平的心意。
      这股心意仿佛通过两人相贴的额头穿透了楚沉的心脏。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微风一样骤起,几乎要淹没他回答萧钺的声音:“我愿相佐。月中桂树婆娑,须斫去些,清光才可朗照。②”
      萧钺没有说话,按在他后脑的手用微微加了些力气,两人的脸几乎都要贴到一起。然而萧钺却突然起身,顺手将楚沉也拉了起来,笑着又凑到他耳边:“濯卿责己,不如把罪都归到朕身上。总之濯卿是朕之鹰犬,濯卿有罪,朕岂能干净?等到了要查功过簿的时候,都算在朕身上好了。”
      楚沉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热,忙后退半步和萧钺分开,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低下视线一看,看着萧钺沾了泥土的衣袍道:“陛下,您的衣服脏了。”
      “无妨,濯卿心里清理干净了就好。”萧钺笑着指着山路尽头的连绵不绝的山峰道:“山景壮阔,冬日里虽然萧条,却自有一番疏朗意趣。濯卿可愿与朕同赏?”
      楚沉看着萧钺的眉眼,拱手笑道:“陛下相邀,臣自当同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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