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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殷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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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殿的上书房中,五人听见白森的确认,再加上宋家的缺席,多多少少都猜到了一星半点。
屈平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道:“可是宋侍郎为官清廉,颇有官声……”
谢石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白森摆摆手,道:“此事和宋侍郎有无关系,还须核实。只不过当年之事,宋侍郎若与它有关,恐怕想来大家都错认了他了。”
楚沉站在一旁,明德帝低声吩咐了施公公给他搬了凳子,楚沉忍住自己龇牙咧嘴的冲动,弯曲自己被纱布缠绕的关节坐了下来。说实话,如果这个凳子是明德帝赐的座,楚沉宁可站着也不坐着——坐着会压到楚沉的伤口。不过现在他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虽然伤药中的麻痹药效减弱了许多,但是这样坐在凳子上应该是无碍的。
上书房里所有人都看着白森,等他继续说下去。楚沉十分好奇,白森怎么知道如此深秘的往事?莫非白家在各处都有自己的眼线、细作?
明德帝的咳嗽止住,对白森道:“白尚书别卖关子了,快些说清楚,好商量对策。”
白森闻言,对着明德帝一拱手,拉开架势说起信中的内容来:“犬子跟随杨大人、赵御史查案,受益颇多。现在安县官商勾结侵吞民田、截留朝廷赋税之事已经明了,只是其中和林宣勾结的商人黄吉瑜,在被缉拿归案前,就已经妻儿送到了安县隔壁的敬县。”
“这样顶多能说明安县县衙内有人给黄吉瑜通风报信,何来与昭家、宋家有关之说呢?”屈平十分不解。
白森摆摆手,道:“屈祭酒稍安勿躁。各位有所不知,黄夫人本姓殷,是原安县县令林宣的女儿。”
说到这里,白森刻意顿了一下,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说书人,留给听众反应的时间。楚沉听着这话,着实感到奇怪:“白尚书这短短一句话里,怎么冒出三个姓呢?”
“不错,楚大人看得通透,这就是问题所在。”白森看向楚沉,眼睛里全是自己埋的包袱被人发现了的欣喜。若不是在御前,楚沉真的怀疑白森说这话时要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根据犬子和宋翰林对安县其余人等的询问,发现这黄夫人从小长在安县殷家,但是殷家老爷当年在世时并不十分疼爱黄夫人。当然,黄夫人作为殷家唯一的小姐,自然是衣食无忧,但是除此之外,并不见得殷老爷对黄夫人,哦,当年应该还是殷小姐,有什么格外疼惜之处。而这殷老爷一生膝下无子,好不容易老来得女,就算不是男丁,也不应该冷淡至此。”
白森这边说着,楚沉这边听着,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碰了碰。楚沉转头一看,发现是施公公。施公公示意他起身,给他换了一把带靠背带坐垫的太师椅在屁股底下。楚沉有些莫名其妙,坐下之后转头看了一眼明德帝,明德帝正好端起茶盏喝水,两人没能对上视线。
在场的除了屈平真正全神贯注地听白森讲前因后果,其余的人都把这些看在眼里。白森在心里暗自叹一口气,感觉一定是自己说的不够引人入胜,因此说得更加卖力了,好险没把唾沫星子说出来:“犬子把这事的异常报给杨大人和赵御史。黄夫人潜逃出安县之时,杨大人和赵大人正忙于审问那些村民,核实那些村民所说是否属实,并没有注意到黄夫人已经带着黄吉瑜的一儿一女离开了安县。待到犬子和宋翰林把黄夫人之事报给杨大人、赵御史时,已经为时已晚,只能盘问那几天守城的士卒。据士卒回忆,黄夫人从安县出去之后,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一直捻着自己胡子的谢石沉吟道:“安县西北有十余座县城,敬县算是离安县最近的之一。”
白森点点头:“不错,杨大人和赵御史也是如此认为,但是碍于当时提审黄吉瑜、林宣之事尚未了结,抽不开身,若要同时搜查敬县连同敬县附近的四个县城,无疑是难如登天。因此,首先就要确定黄夫人是逃往何处去。”
这时候,白森的眼神中透出些佩服来:“还是杨大人手段高超,从跟着林宣的心腹衙役口中审出了林宣在任时三番两次地便要往黄府上送金银礼物,而他曾经看见林宣和黄夫人在县衙小花园的亭子中幽会。”白森说“幽会”二字时,左手拉着右手的袖口,右手伸出食指指向地面,在自己面前画了几个圈,最后手指一点,落在圈的中心。屈平作为老古板的代表,他可听不得这个,轻咳了一声道:“林宣听上去已经年过四十,黄夫人恐怕不过三十来岁,说是父女还差不多,如何能以‘幽会’冠之?”
白森对屈平拱拱手:“是这个道理。因此杨大人还特意唤来林宣之妻刘氏仔细询问,得知林宣每次和黄夫人见面,都会嘱咐刘氏提前准备好茶水点心。天下哪有‘幽会’如此光明正大的?刘氏还提到,林宣在每年腊月初三的时候,都会让她准备好一把长命锁,交给林宣的贴身小厮。而刘氏在去黄府拜访时曾经见过黄家公子、姑娘的身上戴着的长命锁,都是她曾经亲手挑好交给林宣的小厮的。”
说到这里,楚沉已经大概猜到了白森接下来要说什么。果然,白森继续侃侃道:“杨大人、赵御史觉得此事不寻常,于是便再次提审林宣。林宣说,黄夫人,也就是殷小姐,其实是他年少时风流一夜得来的孩儿,因为殷家老爷的幼妹是林宣的庶母,为了掩盖此事,殷姨娘便把孩子抱到自己哥哥家,充作是殷老爷之女抚养,这样一来,殷家也算是替林家保守了秘密,两家关系加深。就算是这个女孩儿未来招了个厉害的女婿,也要看在林家的面子上给殷家几分薄面。”
白森嘴皮子相当厉害,几句话便把里面的弯弯绕绕说得明白。楚沉听了,对林宣的行径颇为不齿。他靠着林家在当地的势力,可以“风流一夜”;而那个为他产下孩子的女人,却为了他这一夜风流赔上了一辈子。
屈平也和楚沉一样,觉得这林宣所为,并非君子。他微微皱起眉头,又问道:“若仅仅是这样,恐怕和昭家、宋家都说不上相关吧。”
白森理理自己的袖子,抬起头道:“确实,若是这样,这黄夫人,也就是殷小姐,不过是一点陈年旧事的风流种子罢了。只不过,这些都只是殷小姐身世的第一层。”
众人听得这话,都是一惊。明德帝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耐烦道:“后面的众卿还是自己看吧。”说完就示意施公公把书桌上的一沓奏折分发给众人。明德帝自己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眉宇间透出疲惫。
楚沉现在虽然十分困倦,但是他浑身上下的伤口一直在疼,倒把这困倦冲淡了许多。他接过奏折,这折子是敬县的县令先把事情经过承报给江浙太守,太守觉得事情不妙,于是便快马加鞭地送到郢都,供朝廷定夺。
奏折上一开篇便十分啰嗦地写了一堆请安的话,文字七绕八绕地才进入正题,这江浙太守说自己自从接到钦差的协查通告以来,便责令敬县县令先将林家本家团团围住,不许进出,防止有任何人借采买果蔬柴火之名进出林家,而暗地里行纵容人犯逃走之实。敬县县令也明白这事算是捅了天了,也不含糊,迅速地提审了林家的那位殷姨娘。殷姨娘在狱中受尽酷刑,最后说出殷小姐原来也并不是林宣的私生女,而是一个名叫赵二之人的遗腹子。
白森显然是已经看过奏折了。他草草扫过奏折,便将奏折叠好放在一边的几案上,端起茶盏喝茶。屈平和谢尚书、楚沉没看过折子。楚沉看见“赵二”二字,继续往后看,那位江浙太守写道:
“臣骤闻此事,惊疑不定,然天下以‘赵二’为名者何其多,尚需谨慎。臣命敬县县令石远开即刻提审林致知。林致知年老体弱,未尝稍经刑罚,即死于狱中。其尸浑身紫胀,其家眷闻之,哭嚎动地。为服众计,于菜市口午时仵作当众验尸,自林致知腹中剖出千机毒一副。此物证极为紧要,已就地封存,臣恳请陛下速遣长于刑案之人至敬县详查。”
奏折写到这里就没有了,后面都是一些礼仪性的内容,实质性的文字就只有这么多,文字后面还附了一张图,大概是千机毒的摹本,如果奏折上的图形是按照千机毒原本的大小所描绘,那么千机毒看起来也不过半根拇指大小。
楚沉在没看到“千机毒”的时候,觉得这位太守写的东西简直是云山雾罩,狗屁不通;但当他看到“千机毒”之后,便豁然开朗,觉得这位太守不愧是考过科举的人,这文笔要是拿来给茶楼里说书的先生写话本子,至少也能写出个红遍大江以南的本子来。
千机毒,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毒。这东西甚至比蛊还要少见,因为蛊的取材几乎可以用“诡异”“繁多”来形容——也就是说,蛊的制作材料往往出人意料但却十分一得,比如有些情蛊的秘方甚至会把下蛊人的头发、要被种下情蛊之人的头发作为原料。
然而千机毒却不是这样。楚国立国百余年,几乎没有人声称自己了解千机毒的用料和做法。现在人们对于千机毒的了解,大多是来源于很多年前楚国和吐蕃约定互不侵犯时,楚国使臣给对方种下千机毒、吐蕃喇嘛给楚国使臣设下诅咒,两国都以非常奇怪的方式维护盟约。那时候“千机毒”作为一种威慑手段,被楚国的史官记录了下来,从此天下人得以知道“千机毒”的存在。它非毒非蛊,而是一种机括,一种能在特定的时刻杀掉“中毒之人”的机括。
机括机括,描述的是千机毒的毒发机理。千机毒一般会以一个包含着剧毒之物的小囊为中心,小囊旁边有一根能被机括驱动的针。这根针还联系着其他用于驱动的机括。这就是一副千机毒的大概构造。
千机毒十分神秘,却能被江浙太守一眼认出来,是因为所有的千机毒都有一个特点——它们都出自于昭家。千机毒制作不易,就算是昭家也不会轻易给人用,因此每一套千机毒都会被刻上独属于昭家当家人的刻痕,作为对被下毒人的一种威慑。
实际上,“威慑”几乎是这种怪异机括的唯一作用——因为没有人知道千机毒中的那根针何时会被驱动、如何被驱动,驱动针的机括被包裹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没有人知道擅自打开这个盒子会发生什么。千机毒作为机括,被下毒人其实心知肚明、甚至是心甘情愿被下毒,因为想要种下这千机毒,需要将这副小小的机括埋于皮肉之中。
而千机毒什么时候发作、因为什么发作,只有下毒人和被下毒人最清楚。
小小的机括,却能够用来威慑那些知晓昭家的秘密、昭家不方便铲除之人,实在是奇哉怪哉。
被下毒之人对自己因为什么被种下千机毒,一般来说是心里门儿清,所以他们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个秘密暴露出来。但是由于千机毒太过神秘,总有人想要在被种下千机毒后心存侥幸,于是他们往往会变成林致知这种不甚体面的模样。
奏折最后附的那张图上,千机毒的驱动盒子上,十分清晰地刻着昭家现任家主,也是当今工部尚书昭梓的刻痕——一簇梓树的花。
看到这里,这件事和昭家有关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明德帝睁开眼,见众臣都看完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又清了清嗓子,勉强压住眉眼间的倦意,开口道:“众卿有何疑惑?”
楚沉心说,明德帝不应该问“有何疑惑”,而应该说“无惑者退下”。至少在他看完奏折之后,虽然他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和昭家扯上关系的,但是还是不明白怎么和宋家扯上的关系。
“微臣愚钝,还需陛下和各位大人解惑。”楚沉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站起身来,对着书房内的人一拱手,最后面向明德帝道:“就算此时可能与昭家有关,可是又如何与宋家有关呢?”
明德帝示意他坐下,道:“濯卿有所不知,‘赵二’此人,当年在郢都,可谓是家喻户晓的人物。”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明德帝又开始咳嗽起来。施公公忙捧上茶盏,屈平在楚沉身后道:“在下愿为楚大人解惑。”
楚沉回过头看他,觉得十分新鲜。这位屈祭酒除了一开始为难他的几句话,就再没和他说过话。而且从屈平的态度上来看,刚才楚沉和明德帝的联手卖惨只不过是暂时让屈平不反对楚沉出现在这里,并非代表着屈平已经完全将楚沉作为支持明德帝的一·党。
屈平面上现出回忆的神情,眼神有些放空。他看着挂在自己对面的一张琴,缓缓道:“张楚四十四年秋,张楚帝在腴山秋狩。秋狩原本一共十五日,但是那一年的秋狩因为时任刑部尚书宋意理之卒而提前结束。当时宋意理身边跟随的侍从,便是‘赵二’。赵二被大理寺、刑部轮番审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宋意理的马被林中突然窜出来的豹子所惊,马发狂误坠悬崖,带着宋意理一起粉身碎骨死在了悬崖之下。”
屈平收回目光。他编写史册时,对这一年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因为那场洪灾以及林如琅的死,就发生在这一年的下一年。在张楚四十四年,毅后还是大公主,武安帝还是驸马。
“宋意理的尸身十七天后在悬崖下的河谷下游被找到。宋意理死讯传出,其妻黎氏悲痛不已,当即悬梁自缢。宋家家主由宋意理之弟宋意班暂代。而宋意班之子宋辽时年三岁,宋意理长子宋遥,时年五岁,幼子宋远不过襁褓之中。不到一年,宋辽因风寒高热而夭。”
屈平的声音真是声如其名,平淡得几乎没什么起伏,要不是楚沉实在是浑身疼得毫无困倦之意,恐怕只是听他念经似的念完这段话,就要撑不住睡了。楚沉对屈平道谢:“多谢屈大人,下官明白了。”
宋意理之死对于当年的郢都而言是一个足够震撼的消息。屈平大放异彩,要等到宋意理死后。但若是屈平大放异彩之时宋意理尚且在世,恐怕时人不会再对屈平的才学有任何惊异。宋意理本身也是一个七岁就能在家拟作殿试文章的神童,同样也被当时的当权之人赞赏过——这个“当权之人”不是张楚帝,而是当时还是大公主的毅后。
“依臣所见,现在的问题是,这个‘赵二’究竟是不是当年宋大人的随从,还有,林致知的体内为什么会有千机毒。”一直没说话的谢石对明德帝道。
“不错,现在各位可有什么人选?”明德帝手里拿着一支朱笔,在书桌上拨弄着笔杆,那蘸满朱砂颜料的笔尖在桌面上方跃跃欲试地要触碰桌面。
谢石和屈平都一愣。他们对视一眼,屈平对明德帝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还是须由朝会议定,方才不落人话柄。”
明德帝手里的朱笔一顿,他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神情中浮现出几分不满:“话柄?罢了,朕哪次没顾着皇姐的面子,耐着性子和他们探讨人选?最后也不见得能于查案有什么裨益。杨少唐他们几个,启程一个月了,被绊在了路上,连路程的十之三四都不到。他们再不去,黔州那二十几具尸体都烂光了。朕不如直接定下人,由你们和皇姐手下的人去争,最差也不过是再组一群互相不对板的钦差去把人证物证接回来罢了。”
明德帝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谢石、白森也不好说什么。屈平皱着眉,道:“陛下执意如此,臣等尽力为之。”
屈平嘴里说着“尽力为之”,神情却表现出“恕难从命”的样子。楚沉倒是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态度,总之他在朝会上只是一个站边的武将,这些事情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屈平说完,明德帝便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的时间十分长,咳得他整个脸颊连同耳朵尖都红了。施公公上前来,给明德帝顺气,顺完气又把茶盏捧到明德帝嘴边。明德帝凑上前去呷了几口水,眼睛一闭把茶盏推开。
“……陛下既然心意已定,不如告诉臣等陛下心中的人选是谁。”屈平看着明德帝咳完,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来。
楚沉看得十分诧异,原来撒娇对屈平没用,苦肉计倒是十分管用。
不过从楚沉自身的感受来看,如果明德帝咳嗽时的难受和他身上的伤口一样疼的话,恐怕这并不完全是苦肉计。
多少还是有五六分是真的,只是这时机,自然真不了。
明德帝努力长长地呼吸了几口,艰难道:“翰林学士,陆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