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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雨雪 ...

  •   阴冷的山风带着水汽,从仙女庙外呼啸而来,卷得殿内香烛灯火一阵摇曳。慈悲地俯瞰众生的仙女像,脸上映着摇晃的烛光火光,又到了一天之内接近暮色的时候了。
      楚沉在仙女像下祈愿,把希望仙女娘娘保佑明德帝得偿所愿的话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丝毫不知道明德帝在他背后看着仙女像的表情。明德帝盯着仙女像的不甘神色只在脸上出现了一瞬,很快便被疲惫和不耐烦替代。道士看着明德帝变脸,嘴上“啧啧”几声,不想再挑起争端,也没说什么。
      楚沉祈完愿,抬起头来看着仙女像。仙女像也低头看着他,泥胎彩绘的眼睛里,被烛火映照着,流转着隐约的光。
      “咳、咳……”楚沉突然听见两声压抑着的咳嗽声。他转身看见明德帝手里拿着一方帕子,正捂着嘴咳嗽。楚沉心里暗道不好,忙道:“隽和,我看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山路不好走,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明德帝微微皱眉,对着楚沉点点头。楚沉一边跟着明德帝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道士道:“叨扰了,还望仙师见谅。”
      道士对楚沉回了一礼,抱着手看二人出了大殿,转身将桌子上的签筒揣进袖子里,走入仙女像后面浓重的阴影中。
      仙女庙说是庙,其实只有这一间大殿。当年在洪灾中流离颠沛的百姓,即便挺过了洪水的惊涛骇浪幸存下来,能给他们谋生的依然是洪灾来临前那贫瘠的一亩三分地。他们趁着自己尚还记得仙女娘娘的恩德之时,从自己的口粮中挤出一点粮食,卖了修了这座大殿,已经是对他们曾经经历过的那段死里逃生的日子的最后记载。
      道士守着这仙女庙,也不过是在仙女庙后面搭了个窝棚,勉强靠着一点香火钱度日。
      他从仙女庙殿后的门里出来,走向自己搭的窝棚。窝棚的门是他从离仙女庙不远的乱葬岗上捡来的棺材板改·造而成。这门板从前应该也是富贵人家的棺材板,看上去黑沉沉,夏天摸着触手生凉,冬天还能隔绝寒风,可以算是这间窝棚里道士最宝贝的东西了。
      他推开厚重的门板,看见窝棚里站着一个文士模样、脸上带着一个青玉面具的人,毫不惊讶,对着这人拱手便拜:“先生,贫道已经按照您教的,把话都说了。”
      “我知道了。辛苦。”戴青玉面具的文士走上前来,伸出手搭在道士的脖颈上:“劳烦仙师,在下不才,会一些岐黄之术,您此番帮了在下的大忙,在下看您的脖颈似乎有些问题,正好替您正一正骨,应该就无大碍了。”
      道士的皮肤接触到戴青玉面具的文士的手,这只手很温暖,掌间有些茧子,触感干燥而粗糙。道士身上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嘴唇嗫嚅着想要拒绝,脸上的神色突然一顿,惊惧还没在瞳孔中荡开,就消散在了失去边界的瞳孔里。
      戴青玉面具的文士收回手,窝棚的棺材门大开着,从门外伸进一只手,手上搭着一条雪白的帕子:“师父,需不需要徒儿把这道士拖到乱葬岗埋了?”
      文士接过帕子,在手上擦了擦,把帕子叠好递回去:“不用。”说完便走出了这几乎仅能容纳一人的窝棚,对门外的人有几分不满:“就算要埋,如今也轮不到你动手。照先,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门外的人没有迟疑:“师父教诲的是。徒儿记住了。”
      文士和他的徒儿向着一片黛墨色的绵延山影走去。山脚下,是回郢都的官道。乌云已经从北山爬满了半片天,不声不响地侵占着剩余的天空。
      “师父,我们还是走快些。看天色,要下雨了。”
      文士模样的人脚下不停,加快了步子。他抬头看着翻墨一般的天,喃喃道:“京城已经很多年,没下过雨了。”

      察觉到天气异常的人并不只有郊外的文士。长公主府中,长公主站在汇英楼的二层,凭栏眺望着远方。一团乌云黑中夹灰,被风翻卷得发了怒,在长公主府的上空张牙舞爪地摆出一条须发喷张的龙的姿态。
      汇英楼建在湖心岛上,周围全是暗色的湖水。湖水似乎和平日里毫无区别,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动作,在岸边拍了又回,波纹荡漾。突然,暗色的湖水上闪过一道紫色的明光,长公主看着水面上的光线,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
      “轰隆”,雷声姗姗来迟。汇英楼早已点了灯,一楼的灯火在狂风的吹拂下摇摇欲坠,勉力立在漆黑一片的湖心之中。长公主脑后没梳入高髻的长发,被风吹得狂舞起来。长公主身后的房间里,飘出几片纱幔。晴翠提着一盏明瓦莲花灯,灯内的烛火安然地烧着,从长公主身后的房间里走来。
      长公主听见脚步声,并不回头,只问:“如何?”
      “远芳已经把人安排妥当,在回京的路上,不日便可回到殿下身边伺候公主。”晴翠在长公主身后行了一礼,低声道。
      长公主点点头。晴翠抬高了一些音量,继续对长公主禀报:“殿下,丞相大人已经在一楼等您了。”
      “知道了。”长公主转身,伸手理了理自己的鬓角。晴翠见状,把手里的灯放在地上,上前来帮长公主重整钗环。晴翠把一根快要从鬓发间跌落的玉钗重新插·进长公主的发间,仔细打量了一番,道:“殿下威仪尚在。”
      长公主点点头,示意她跟着自己下去见楚丞相。晴翠提起灯,跟着长公主下了楼。
      楚丞相坐在一楼的偏殿临湖的窗下,手里正拿着一卷棋谱端详。长公主走到他跟前,楚丞相才猛然抬头,从容地放下手里的棋谱,站起来对长公主行礼:“殿下见笑了。臣看这棋谱精妙,一时入了迷,不想竟然差点失礼于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长公主坐到楚丞相的右边榻上,和楚丞相隔着一张以紫水晶和猫眼石镶边的金丝楠木小几,笑道:“舅舅平日里忙于国事,好不容易看看棋谱放松一下,本宫哪里好打扰。”
      长公主话音刚落,窗外便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要把长公主的话音吞没。长公主和楚丞相都适时地没有说话,静静地等雷声过去。雷声一过,长公主有些愠怒地对晴翠道:“你们如今当差是越发省事了!舅舅来了半天,怎么连茶也不奉上一盏?这等琐事,也要本宫来教你们做不成!”
      晴翠“噗通”一声跪下请罪:“殿下恕罪!奴婢这就去沏茶来!”说完,带着长公主和楚丞相身边的所有仆役离开,还把汇英楼的大门关上了。
      在晴翠关上汇英楼大门的一瞬间,倾盆大雨瓢泼而下,一滴滴雨点在天地间相互追逐着砸在地面上、水面上、屋顶上,汇英楼的大门仿佛正被一道道雨鞭鞭打,被手臂粗的门闩拴住的楼门,在雨水的冲击下,不住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时间,汇英楼内回荡着雨水打在门窗上、湖面上、楼顶上的声响,好似一把铜豌豆在铁锅里煎炒烹炸,好不热闹。楚丞相几次试着张口,说出来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只好作罢。他看着长公主毫不意外的神色,渐渐地沉默下来。二人在这震耳欲聋的环境中一言不发。
      没多久,汇英楼的门被人一把推开,外面正好打雷,一道紫色的电光划过汇英楼外漆黑的天幕。晴翠领着两个宫女,三人几乎浑身湿透,十分狼狈,一个宫女手中捧着木盒,一个宫女手上提着一壶热水,晴翠手里提着一个琉璃盖子的小火炉,三人上前来。晴翠把火炉盖子打开,放在小几上,一个宫女打开手上的木盒,把里面的茶具一间间摆在小几上,另一个宫女先执壶给楚丞相和长公主倒好茶,再把茶壶放在那小火炉上。三人默不作声地做完这一切,又转身出去了。
      汇英楼的门再一次被关上。此时楼外雨声稍弱,楚丞相捧着温度恰到好处的茶水,对长公主道:“殿下驭下之能,微臣佩服。宫人行动如此整肃有序,就是在微臣府中也难见。”
      长公主的手指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边沿,并没有喝茶。她露出一点笑容,这点笑意并不能让她显得更加亲善,反衬出她的不可亲近来:“舅舅说笑了。本宫从不驭下,这些人都是赵和管教出来的。本宫只是让合适的人,做了合适的事。”
      长公主和楚丞相一侧的窗户上闪过一道电光,照亮了二人的侧脸。楚丞相眼角的皱纹,在电光亮起之时,好似一瞬间有毒虫的爪牙闪过;长公主髻上的步摇珠串,一粒一粒的黑色影子映在长公主侧脸上,越发显得长公主雪肤红唇,冷冽似天人。
      楚丞相喝了一口茶。他淡淡道:“殿下说的是。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适宜管事之人今日不再合适,也是有的。殿下若想不辜负太后半生心血,恐怕还要换些人上去。”
      楚丞相口中的“太后”,自然只有长公主之母毅后一人。长公主原本在茶杯边沿上绕圈的手指停了下来,鬓边的步摇隐隐晃动:“舅舅说的是。母后一生心血付与家国,本宫身为女儿,自然知道其中的辛酸。舅舅,您和母后一起长大,难道不明白母后的辛苦吗?”
      又一道闪电在窗外的天空上闪过。楚丞相悚然而惊,抬眼看着长公主。长公主的一双凤眼中,似乎也有一道电光紫凝。楚丞相在漫天的雨声、雷声中,悄悄压下自己的心跳。
      长公主刚才的神态,和毅后生前,实在是太像了。
      “殿下,当年用人,也要受当年的限制。林家在当时有一个肯认认真真做事的进士,祖孙三代扎根当地,也算是个小世家。林家一门八县令,全都跟着那个林大人死的死、病的病,才有了如今地方上尾大不掉的林家。”楚丞相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不过如今时过境迁,林家还能不能留,还等殿下示下。”
      长公主拈起茶杯的盖子,冷哼一声把盖子扔了回去,溅起几点茶水在金丝楠木的几案上:“等本宫示下?林家出了一个和乡绅勾结截留赋税的县令,按律本犯当斩、余者三族流放!这等明白之事,何须等本宫示下?!”
      楚丞相面对长公主的盛怒,并不惊慌。他放下手里的茶,下得榻来,从容地一展袍袖,对长公主行礼:“殿下息怒。一个林家死不足惜,不过这天下的道理总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殿下刚正以护国法,也要顾虑其他的小世家是否会伤了心。”
      长公主伸手推开窗户。暴风骤雨瞬间从窗外挤了进来,长公主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她丝毫不在意这些,转身拿过桌上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将里面的茶水倒在了窗外。
      一道闪电照亮了长公主的脸。她的脸上丝毫没有被暴雨淋透的烦躁,似乎这时候值得她注意的只有这杯茶。
      汇英楼内烛火幢幢,长公主面向夜色,那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半身,冷雨狂风,被浇得半透的黑发黏在长公主腰间,让楚丞相一阵恍惚。
      仿佛冥冥之中,当年拉着一个从北方逃难而来的落魄皇子登上这半壁江山的王位的那个女人,她的韧劲和傲骨,都被命运以一种相似的形式固定了眼前的年轻女人身上。
      “小世家?呵,”长公主发出一声轻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是趁早和本宫交代清楚他们那些陈年往事,让本宫替他们斟酌斟酌性命,还是等着被杨少唐这个酷吏严刑拷问,就看他们自己愿意走哪条路了。”
      楚丞相走上前来,把长公主面前推开的窗户关好,道:“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沉吟了半晌,在长公主的右后方看着长公主:“那些听话的小世家,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长公主看着自己面前被关上的窗,垂下眼睑:“酌情减刑。这次是敲山震虎,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是。”楚丞相看着长公主额前被雨淋湿的碎发,默默地在长公主身后行礼:“殿下,臣唤晴翠姑姑进来为您整理仪容。”
      长公主点点头。楚丞相快步走向汇英楼的大门,长公主突然回过头道:“舅舅留步。”
      楚丞相回身,视线极其规矩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对长公主行礼:“殿下吩咐。”
      “有个小姑娘,手心里纹着一朵蔷薇,是本宫的人。舅舅让林家那边的人注意些,这小姑娘本宫还有用。”长公主懒懒地靠在榻上,伸手理了理自己被雨水淋湿的头发。
      楚丞相有些惊讶。他在长公主看不见的地方挑了挑眉,最终像寻常一样说了声“是”,便转身走了。
      楚丞相一出汇英楼,便有仆役撑着伞迎上来,护送他出公主府。晴翠朝楚丞相行了一礼,匆匆进去服侍长公主了。雨又下大了,爆竹似地打在伞面上。仆役扶着楚丞相上了船,船上有船舱,暂时收起伞放在船舱中。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船娘立在船头,一撑船篙,小船荡悠悠地离开岸边,在湖面上向着对岸而去。
      雨点急急,湖面上尽是被雨点溅起来的水花。小船划出去没有多远,便划进了一片大雾。雾色茫茫,若是没有这噼里啪啦的雨声,必定是一片梦中才可见的景象。
      船舱中点着两盏四方的明瓦宫灯,中间摆着一个炭盆。送楚丞相的仆役膝盖以下全湿了,见楚丞相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举动,悄悄地往炭盆那边挪了挪。
      楚丞相看着炭盆。船舱外雨声嘈杂,只能看见炭在盆中从整块的黑被烧得微微发红,最后化成一堆热灰的样子,而不能听见炭被烧成灰时的“哔啵”声。
      太后生前体寒,其居所无论是暖阁还是大殿,最不缺的就是炭盆、手炉等物。在太后生产完长公主后,更是如此。
      船娘技术娴熟,没过多久船底就传来一阵轻颤。仆役拿起伞,先钻出船舱,然后一只手扶住楚丞相下船。楚丞相沉默地跟着仆役,穿过整个公主府,一直被送到公主府门前登上自己的马车为止。
      似乎雨天总是能让人回忆起一些过去的时光。楚丞相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雨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掀开帘子往外看。马车正在郢都的青石板路上狂奔,车夫也想早些摆脱雨幕。楚丞相只把帘子掀起一角就放下了。他看着自己手指上沾的雨水,苦笑一声,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帕子,认真而仔细地擦干净手指。
      他终究和太后、和长公主不是一类人。
      她们矜贵,高傲到即使从金碧辉煌的宫室中骤然来到暴风骤雨下,也能面不改色。
      他不是。他了解暴风骤雨,他不想再离开金碧辉煌的宫室,他甚至讨厌手指上沾到的几滴雨。
      很显然,车夫也不喜欢淋雨。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丞相府门口。从门外跑过来一个撑伞的人,把伞提前伸到马车前,等着楚丞相下车。
      楚丞相一掀开帘子,看见给他撑伞的人,就知道是谁在等他——来的人是赵照先。
      如果这时候楚沉在场,一定会惊讶。因为他以为赵照先的真容没几个人见过,也许世上一共就两个,一个是曹珏,一个是楚沉。
      很明显,楚丞相也认识赵照先。
      楚丞相看见赵照先,并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出现。他扶着赵照先的手下了车。曹珏正在丞相府门前等他。
      曹珏的脸上还是戴着他的青玉面具,在丞相府门前的灯笼的光线里,轮廓显得颇有些暧昧不清。楚丞相走到看门的小厮门前,吩咐道:“你去看看夫人是否安歇。若是她还未安歇,就告诉她我刚从公主府回来,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她不必等我;若是她已经歇下了,就把我从公主府回来的事告诉她身边的春荷,防着夫人明日问起。”
      小厮领命而去。曹珏听见楚丞相如此吩咐,戏谑道:“你还真是对大嫂关心备至啊。”
      楚丞相瞥他一眼,没有说话,二人继续往里走。
      “不是吧?这么多年了,难道她在你心里没有一点份量?”曹珏故作夸张地问道。虽然曹珏戴着面具,楚丞相却能够凭着他的语气想象出他的神情。
      楚丞相停下脚步,眼神颇为疲惫地看着曹珏:“别开玩笑了。你难道不明白吗?”
      曹珏透过面具看着楚丞相,面具边沿的影子映在他的瞳孔中,显出一抹深沉的灰色。他沉默了良久,轻轻地像叹息一般骂道:“我他·娘的不明白!”
      楚丞相没理他,只接着往自己的书房走。曹珏自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跟了上来。楚丞相头也不转地问道:“楚沉那边怎么样?”
      “很顺利。”曹珏恢复了往常的语气,似乎刚才那个骂·娘的人不是他。
      “他们会信吗?”楚丞相一边问一边推开了书房的门,示意曹珏进来。
      “你怎么这么多年没长进呢。”曹珏闪身进了书房,转身把门关上:“他们要是不信,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怀疑。他们要是信了,那就更简单了。”
      楚丞相点点头,在书桌后坐定。曹珏毫不客气地坐在楚丞相书桌前左手边的椅子上:“林家的事是冲着宋家来的,咱们还是趁早把这件事坐实了扔出来,到时候不由得宋家不倒。”
      “这件事恐怕还需要请长公主的示下。”楚丞相眉头微皱,似乎别有心事。
      “你还真把那小丫头当回事了?”曹珏看着楚丞相,十分不可置信。
      楚丞相转头看着曹珏,叹气道:“长姐去世后,我不过是个假子。那些世家之所以明面上还站在我们这一边,不过是不想背上背叛旧主的名声。我除了借长公主的名,别无选择。”
      曹珏十分不屑道:“你在朝中几十载,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势力?!说出来不过是白给那些老顽固听!”曹珏盯着楚丞相的脸:“小姑娘成了你的顶包的,她还不知道罢!还是你总想着辅佐她,成全一段圣后贤臣的佳话?!”
      “够了!”楚丞相低沉地吼出一句话,转而和曹珏对视:“别说了,她毕竟也是你的姐姐。”
      曹珏潦草地点点头,道:“好,不说了,那我们还是聊聊如何收拾宋家吧?”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窗半夜,屋内的蜡泪堆积在烛台上,好像一堆不知所谓的荒唐年岁。

      郢都的雨,到了汉中这样的地方,就是铺天盖地的雪了。
      雪要比雨安静许多。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碰到士兵的兵刃、盔甲时,任由自己被粘在这些冷硬的金属上,等待着自己缓缓化成水,或者给下一片雪花的落下做好铺垫。似乎有一片冷淡的霜色笼罩着整座汉中镇,使得任何活物都少了几分生气。当然,城墙上熊熊燃烧的火盆除外。
      火盆点在城墙上作照明之用。火盆中的火焰这时候像是明知飞蛾多到足以扑灭自己还是奋力燃烧一般,飞腾在半空,时不时把毫无准备的雪吞噬。
      士兵们不时就要去换掉火盆中湿透的木柴。如果说更往南的地方下雪,往往意味着吉利的丰年的话,那汉中下雪,往往意味着北边的燕人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甚至有的老兵,已经在风雪中闻到了若有似无的马粪味和燕人所养的牲畜独有的腥味。
      这样的老兵,包括李华、崔护、项虎。他们坐在汉中镇的县衙中,听着楚河压低了声音的咳嗽,心里隐隐都有些不安和烦躁。
      楚河之前的伤还没养好,加上天气骤变,有些伤寒。坐在楚河身边的崔护伸手在他背上抚·摸几下,给他顺气。李华坐在崔护和楚河对面,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对坐在堂上的项虎道:“将军,现在我们连是否有内应都不能确定,冒然排查,末将唯恐大战在即,会乱了军心。”
      项虎沉默不语。楚河喝了一口水,抬起头来道:“末将以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如把城中百姓都送到汉中里面的南江县,以保万全。”
      项虎抬手:“现在天气太冷了,要是把人都送出去,路上就要少一半。”
      楚河还想说什么,被崔护打断:“你有伤,就先少说几句。”
      李华在一边懒懒道:“是啊,毕竟楚校尉早上砍的那几颗人头还在城墙上挂着呢,将军怎么会相信你是蛮子的内应呢?”
      这一句说完,楚河剧烈地咳嗽起来。崔护一拍椅子的扶手,差点就要站起来。项虎喝道:“够了!楚校尉行事急躁了些,做事的心是好的。楚校尉有伤在身,不如就先休息几天,让华子来巡两天城。”
      楚河听见项虎这么说,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他站起来,和李华一起对项虎抱拳行礼:“末将遵命。”
      “虎子,你也要警醒些,别夜里睡得跟死猪一样,出殡都吵不醒你。”项虎嘱咐崔护。项虎叫和自己相熟的人喜欢叫名字末尾的字加一个“子”,崔护本来应该被叫做“护子”,但是项虎嫌弃不如“虎子”好念,从此崔护就被他叫做“虎子”了。
      楚河是新来的,才来了不到一年就出了疑似燕人渗透汉中镇的事,要怀疑也是先怀疑他。这是很正常的逻辑,楚河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但是楚河如果不为自己辩驳,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默认了自己被看做蛮子奸细。所以他今早巡城的时候,把四个不管如何劝说也要出城的人,全部斩首,挂在城墙上示众。
      那四颗人头现在还挂在城墙上,血迹已经干涸,深红发褐的痕迹弄脏了一大片城墙。雪似乎也想避开被血迹染脏的部位,雪下到现在,红褐色的部分已经被化掉又凝结起来的雪水覆盖,显出一种近似于铁灰色的颜色。
      而李华到了汉中之后,对楚河擅自斩首的行为十分愤怒。在他看来,军人的天职就是保护弱小,如此随意砍杀百姓,实在是胡闹。
      汉中自从发生了上次的事情之后,每天都有军士在巡城外的山时顺便砍柴回来,在城门处分发给城内的百姓。因此,在汉中镇内,并没有需要居民出城办理的事务。
      而那四个人,在楚河反复盘问后始终说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仍旧想硬闯出城。楚河把那四个人斩首示众,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楚河一向谨慎,在那四个人可能是细作的情形下,他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崔护向项虎谢过,项虎也还有要事在身,几人便各自散去。楚河出了县衙,向校尉府走去。校尉府原本就有三进院子,崔护最先来,住了最里面的一进,楚河住第二进,李华住最外面一进。
      李华没有回住处,他拿起自己放在椅子旁的长·枪去巡城了。楚河走着走着,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头,发现是崔护,觉得奇怪:“崔校尉?”
      崔护的表情看起来比他更为惊奇:“刚才姓李的那么说你,你居然都不生气?”
      楚河感觉自己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只想结束这段对话,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你!他、他怀疑你的忠心!这还不值得生气吗?”崔护瞪大了眼睛,看着楚沉一身铁甲,他的眼睫上很快就落了雪。
      崔护意识到这样的天气对于楚河来说,很可能并不好过。他一边揽过楚河的肩膀,一边往楚河的院子那边走,对于楚河的淡定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会不生气呢?”
      “我需要生气吗?我的忠心,”楚河说到这里,低头咳嗽了一下,“不需要他的认可来证明。”
      楚沉看着自己眼前落下的雪花。雪落在人常来常往的小路上,不管别的地方积了多深,这些常被踩踏的地方往往很难积雪。
      更何况,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为一个虚无的目标怀着“忠心”这样更加难以言说的东西而战。
      他的枪·尖割破那四个人的喉咙时,他心里并没有多少的恐惧。鲜红的热血喷射而出,当时汉中还没有下雪,只是天上有层层的云,隐隐泛着不祥的红色。热气腾腾的血液在地上肆意流淌,楚河的马不安地挪开蹄子,让鲜血的流动不受阻碍。
      这本就是前线司空见惯的事。
      但是,就像李华对他吼的那样,如果他能够眼都不眨地杀掉四个本该由他来保护的人,那么他到底是在为了什么而战?
      为了军功?
      为了朝廷?
      为了楚人?
      为了汉人?
      楚河的心里,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转头看向崔护,崔护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楚河的嘴角落了一片雪,很快便化了,沾在刚冒出皮肤的青色胡茬上。楚河对他温和地笑笑:“多谢。”
      “你谢我什么?”崔护更摸不着头脑了。
      “多谢你相信我。”楚河看着崔护,这句话他说的是真心的。自从上次的事发生之后,至少在楚河能看到的地方,崔护几乎是无条件地信任楚河。
      崔护摸摸自己的鼻子,不甚在意:“我们已经是一同担过生死的兄弟了,我不会随便怀疑你。”
      楚河看着崔护,十分羡慕崔护这般没心没肺。
      崔护这种大大咧咧长大的人,就像是高山上的积雪,平日里绝不动摇,就算动摇,也是轰隆隆全部坍塌,有前兆,塌完之后像被雪掩埋的山石一样的情绪一览无余,算是前后都很清晰。
      而楚河觉得自己就像是这雪花,总是收敛着,一片一片地下,总也下不到头。落雪几乎没前兆,下完雪,化雪更是墨迹,黏黏糊糊,少则三天,多则几个月才能化完。
      崔护见楚河又看着雪发呆,担心他的伤,出声催促道:“别看了,只要你在这儿,以后多少年都有的看。先回去吧,你的伤没好,不能再冻着了。”
      楚河十分听话地往回走。他生长在郢都,郢都冬日没有汉中这么冷,轻易见不到雪。
      他在心里又一次回忆了上次出事之前军中的状况,暗自叹了口气。
      也许这场雪,会成为他心中日后想起雪时常常浮现的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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