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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旁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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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寝宫,含元殿。
殿内只有东侧的书房内点着几盏烛火,书房的窗户中透出一团橘黄色的暖光。其余地方一片漆黑,远东的天际外,群山之后,远远有浅淡的光线透出来,像是稀释了浓墨的水色。
黎明快到了。
含元殿的门户上隐约显出些冷淡的霜色。站在书房外的施公公,满是褶子的眼皮缓缓下合,正在他的眼皮就要完全合上之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踮着脚小跑过来,硬生生在他面前停下,差点一头栽倒在施公公怀里。施公公顿时睁大了眼睛,看清自己身前站着的小太监,不满地悄声道:“不知礼的奴才!说了多少次了!在含元殿伺候,走动要得体!你看看你这成个什么体统!”
“师傅说的是。”小太监垂着头认了,胸膛还在起伏着喘气。他凑到施公公耳边,说了一句话。施公公一愣,一甩自己手里的拂尘,用拂尘杆子戳了戳小太监的额头:“你呀,正经事不放在心上,这些东西倒是记得清楚!”
“师父帮陛下记着正经事,这些小事就不劳师父费心了。”小太监笑得谄媚。施公公对他摆摆手:“好了,你还是回去守着,有什么事立刻来告诉我。误了差事,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太监知道他这事做得还算合施公公的心意,忙不迭地跑了。施公公看着小太监跑远,自己略微正了正靠在门边上睡觉时碰歪的冠带,伸手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书房里,只有书桌边上的几盏油灯点着,其余部分暗沉沉的,包围着中间的那几点亮光。明德帝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封信。他被施公公推门进来的声音所惊,从信纸上抬眼看了一眼施公公。施公公就站在原地,对明德帝行礼道:“陛下,楚大人醒了。”
“醒了?”明德帝疲惫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惊讶:“醒了也别让他乱动,吩咐太医再瞧一瞧。”
“是,奴才这就让人去传太医。”施公公说完,想起一件事,站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说。
明德帝和施公公相伴十余年,一眼便看出施公公还有其他事要说。他继续看着手里的信,一边把看完的信纸在烛火上点燃,扔进干涸的砚台里烧成灰烬,一边问道:“还有什么?”
“陛下,若您要去上早朝,现在就要洗漱了。”施公公弯腰恭请,垂眼看着书房里铺的毯子。
这毯子是仿照从前大梁还在的时候赐给楚王的波斯地毯做的,上面用骆驼毛拈的线织成西天神佛降世的图案,在施公公眼前的,恰好是一个提着花篮散花的天女被书桌旁的灯光映亮了的半张脸。
端庄、宁静、祥和的一张脸,偏偏在这半明半昧的灯光里好似变了神色。
“……不去了。最近地方上不太平,朕又没什么手段,还是让他们先自己给朕演一出好戏再说。”明德帝看完了最后一张信纸上的内容,把手里的信纸往火上一燎,送它去见它的前辈了。施公公有些惊讶,虽然明德帝平时下了朝几乎不怎么务正业,但是不去上朝,这还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回。
“朕不是什么明君,如今濯卿有难,朕怎么还有心思去上早朝。”明德帝从书桌后绕出来,整个人隐没在阴影里,施公公看不清他的神色。
明德帝默不作声,迈出书房,转身向自己的卧房走去。施公公跟着明德帝的脚步,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赵御史,您心思细腻,可是如今看来,再细腻的心思也无用了。”
“杨大人为官多年,行事自然比下官得心应手,能先找到黄夫人,并不奇怪。”
“赵御史谬赞了。本官为官多年碌碌,自是比不上赵御史遇上任何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只会让人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去寻。现在呆呆地寻了人来,少不得赵御史还要再指教指教。”
“大人何出此言?在下只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并未耽误大人行事。如今大人差事已经办妥,不如就当此事是在下年少轻狂,随口揭过也就罢了。”
“年少轻狂?赵御史还真是伶牙俐齿!若不是赵御史的高见,差点让黄夫人走脱,千钧一发之际是本官让人拉住了驾车的马,才截住了黄夫人!那马性情恶劣,将本官的手下蹬得肋骨断了三根!这就是赵御史的‘年少轻狂’!”
“拦截黄夫人本就有风险,不是现在的惊了马,也会是其他。既然杨大人觉得是下官几句话造成了如今的结果,下官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哼,赵御史不要把这等罪名往本官头上扣,私刑处置朝廷命官,赵御史敢说,本官倒是不敢担!”
“也罢,杨大人既然认为下官是这等奸邪之人,下官也无心再辩。只是杨大人,此行不过才过去不到一半,后面的路,就算杨大人再如何看不起下官,也还请杨大人克制几分。”
“本官自然知道!你再如何不堪,朝廷的脸面也不能坏在你身上!你且先与本官提审黄吉瑜,一切听本官调度,不可生事!”
黄吉瑜窝在牢房的角落里,身上的囚服已经不能称之为“服”,说是布条都有些抬举这些沾满了血肉的碎布。他蓬头垢面,鸟窝似的头发中挂着几根秸秆,脸上的神情一改之前被用刑时的木然,显出几分不可置信来。
黄吉瑜能听出来说话的是刚才提审他的那两个官员。刚才审着审着,突然不审了,这两个人神秘兮兮地直接出去了,连之前一直记录他口供的师爷,也吩咐人收走了刑具、桌子、纸笔,一副审完结案的样子。
黄吉瑜心中刚刚因为不用再受刑而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被这一系列奇怪的动作引得不得不多想。
难道,殷娘被他们抓到了?!
这个念头一出,惊得黄吉瑜心惊肉跳。怎么会,他在第一次被传唤之后就让人告诉殷娘,收拾东西带着感源青裹走,算算日子现在应该已经到殷娘的姑父家了,怎么会又被这些狗官拿在手里?
黄吉瑜惊疑不定,他看着牢房墙壁上的影子。两个束冠的人影,黑漆漆地趴在墙上,正一前一后地往牢房里来。
他瞪大了眼睛向牢房门口看去。这个动作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很难,因为他左边的眉毛上有一道被鞭子的倒刺刮出来的伤口,现在已经结痂了,但是伤口中流出来的血还沉沉地堆在他的眼皮上,让他瞪眼的动作格外艰难。
黄吉瑜先听到了衙役身上挂的钥匙的响动。没过多久,黄吉瑜就看见衙役从自己的腰间解下钥匙,打开了牢房的门。杨少唐和赵和一前一后走进来,二人身后并没有人给他们拿椅子,甚至连之前负责记录他的口供的师爷都没来。
黄吉瑜心中疑窦陡生。怎么没有人来记录他的口供?是随便问一下?还是……
他的口供,已经不重要了?
黄吉瑜在深冬的牢房里,出了一身冷汗。
杨少唐看见牢房角落里的黄吉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转头对身边的衙役道:“把他从草堆里弄出来。”
衙役依言上前,一把将黄吉瑜从稻草堆里薅出来:“大胆刁民,见了大人,还不行礼!”
黄吉瑜感觉自己肋下一阵剧痛。他在衙役的提溜下勉强站直,衙役一松手,黄吉瑜失去了唯一一道支撑自己上半身的力量,狼狈地脸朝下摔在地上,牢房里浸满了血腥味的土灌了他满嘴。
“见过……两位大人。”黄吉瑜用左手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他的右手已经在之前的刑讯中被打断了。
“黄先生辛苦。我们并不是有意为难黄先生,只是公务在身,事关重大,不得已才对黄先生出此下策。”赵和赶在杨少唐之前开口,杨少唐转头瞪了他一眼,赵和当没看见,继续说道:“现在黄先生脱离苦海,可喜可贺,还请黄先生不要计较这段时间的冒犯之处。”
赵和这话说出口,黄吉瑜倒有些恍惚,好像自己真的还是之前那个在安县风光无限的黄老爷。他看向从牢房的窗□□进来的光线,被耀眼的白光晃了眼。他眨着眼挪开视线,脸上各处,被他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牵扯得刺痛无比。
黄吉瑜没有开口,只盯着自己面前的两个人。
杨少唐冷笑道:“黄老爷不愧是黄老爷,自己做的事情能让自己的妻儿一力承担,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想必黄老爷出去之后,为自己的妻儿痛心几天,恐怕就又有好人家的姑娘看上你这百万家资,让媒人赶着来说媒了吧。”
赵和皱眉:“杨大人这话未免太刻薄。黄先生为了妻儿脱罪,自己担下了所有的罪责,怎么会是那等不念妻儿之人?现在真相大白,黄先生是清白之身,就算是黄夫人一念之差走了错路,黄先生也不至于如此停妻另娶、置黄夫人于不顾!”
“那是自然。停妻另娶也是大罪,想来黄先生总不会出了这门就忘了这门以内的滋味。黄先生想必会先出一纸休书,同黄夫人这等胆敢无视国法、盘剥乡民之人一刀两断,再喜迎新人,为自己的内宅找一个更好的掌事人,这才算把事情办齐全了。”
杨少唐和赵和一人一句,说得黄吉瑜心中没底。这两人说得听起来让黄吉瑜火大,但是如此密集的对话,反而让黄吉瑜觉得这其中透着一丝欲盖弥彰的意味。
赵和看了杨少唐一眼,暗自深吸一口气,没搭理他,转头对着黄吉瑜道:“黄先生,这是你需要回答的最后几个问题。若是您答了,便可离开这地方了。”
黄吉瑜死撑着自己被血糊了一半的眼皮,将信将疑地看着赵和、杨少唐。
“第一,尊夫人姓殷,是安县另一富户的女儿,十六岁时嫁入黄家,是也不是?”赵和语气温和,看着黄吉瑜面无表情的脸道。
黄吉瑜缓慢而沉重地点点头。
“第二,尊夫人有一个姑母,是敬县林家老爷的妾室,是也不是?”
黄吉瑜的头才抬起来一点,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满眼震惊地看向赵和二人,这头愣是没点下去。
杨少唐见黄吉瑜这般反应,心中一喜,总算是没白费他和赵和演的这出戏。赵和像是没看见黄吉瑜的异样,语气不变地说了下去:“第三,尊夫人带着令郎、令爱离开时,从西城门出发,向西北方疾驰而去,是也不是?”
黄吉瑜眼中的震惊几乎都要溢出来了:“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殷娘身世的?”
杨少唐和赵和对视一眼,他们也没想到事情与他们之前所推测的情形一毫不差。杨少唐喝道:“本官如何知晓,难道还要向你交代?黄吉瑜,你到底是仗着这几分家资耀武扬威,还是仗着别的什么,你自己还不交代吗?!难道真的要等到祸及妻儿的那一天?!”
黄吉瑜看着杨少唐,眼神中的光暗了下去。他摇摇头:“大人手眼通天,草民佩服。可是您既然身处高位,又如何不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殷娘不过是一介女流,但却因为和你们这些人扯上了关系,要遭这样的杀父灭家之仇!”说到这里,黄吉瑜的脸上现出些凄凉而坚定的神色来,眼神中的光重又亮了起来:“也罢,当年殷娘嫁我时,我不过区区一个看账本的师爷,如今我百万家资,反倒害殷娘重遭噩梦。恩将仇报,何胜于此!”
他凄惶的话音未落,牢房中便响起了另一声闷响。衙役的手拉住了黄吉瑜的囚服,只从上面扯下几片碎布:“你干什么!”
赵和看见黄吉瑜沾满了褐色、干涸的血液的脚掌被牢房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照亮了。有粘稠的黑红色血液缓缓地蠕动到白色的光斑里。
赵和后知后觉地有些恶心。杨少唐看着黄吉瑜的尸体,面无表情地吩咐衙役:“处理好。”他转身走向牢房外,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没想到白翰林的推测,竟然是对的。”
赵和还站在原地,看着衙役们进来搬运黄吉瑜的尸体。杨少唐已经走出去六七步,回头一看发现赵和没跟上来,又回到牢房中,看着赵和的神色,猜出他是因为亲眼见到有人死在自己眼前而感到不适,垂下眼睑淡淡道:“人各有命。你不必为他太过……”
杨少唐斟酌着自己的言辞,还没说出口,就见赵和脸上重新挂上了平日里常见的温和笑容:“无事,只是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有些不习惯。”
这次轮到杨少唐惊讶了。赵和并不在意自己刚才的话给了杨少唐什么信息,他对着杨少云道:“杨大人不打算去把这件事告诉白翰林吗?”
“是。那赵御史?”
“下官不像杨大人娴于刑讯,这些天十分劳累,还望杨大人准下官告个假,让下官也休息休息。”赵和一面说一面和杨少唐走出了牢房。二人走得比平常快些,不多久便站在了外面铺天盖地的苍白天光之下。
“下官告辞了。”赵和一出牢房,便同杨少唐行礼告辞。杨少唐回了半礼,摇了摇头,把赵和说的那句话甩出了脑海。
这不是他该知道的。
杨少唐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身衣服。他不想穿着这一身进过地牢的衣服让白皓、宋远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看见。钦差四人被安排在县衙中居住,县衙不过小小的三进院子,杨少唐和赵和住一进,白皓和宋远住一进,郑县丞带着县衙的其余人挤在一进院子里办公,倒也没什么怨言。
杨少唐的这进院子在最中间,他出了院门,看见二进院子里的石桌边上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那个垂头丧气,一边收拾着手里的鱼竿鱼线,一边对站着的道:“晓墨兄,你看我,什么都不会,连钓鱼都钓不上来。你就比我大一岁,你却知道那黄鲫鱼的夫人是林家的私生女,帮了我们大忙。”
语气稚嫩中带着诚恳,是宋远的声音。
站着的道:“你也别这么说。毕竟在一条本就没有鱼的水渠里钓鱼还能钓上来,这世上恐怕没人做得到。”
这样欠揍,自然是白皓了。
果然,宋远咬牙切齿道:“夸你几句你还上天了!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猜到那黄夫人的身份可能是什么的?”
这问题同样是杨少唐想问的。之前他们审问黄吉瑜一筹莫展之时,白皓突然托人告诉李师爷,让他告诉杨少唐,黄吉瑜的夫人可能是敬县林家的私生女,黄夫人携子逃去很可能并不是单纯地怕被黄吉瑜连累,而是另有隐情。
当时杨少唐和赵和并不十分相信,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黄吉瑜的面前演了一出戏,确认了那黄夫人与林家的联系。
杨少唐见此,上前道:“我也想知道,白翰林是如何知道黄夫人的身份的。”
宋远和白皓都是一惊,看清来人后一同行礼道:“见过杨大人。”
杨少唐坐在石桌边上,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你们都坐下歇歇吧。”白皓和宋远这些天和杨少唐相处下来,清楚杨少唐最讨厌忸怩作态,谢过之后便坐了下来。
白皓坐在石凳上,知道自己这次是不说不行了,思索片刻开口道:“我和弘已这些天向安县的百姓打听消息,听说黄夫人本姓殷,嫁到黄家时年方二八,是安县另一个富户殷家的女儿。这殷家老爷年过五十膝下寂寞,没有一子半女,夫人也早早去世。突然有一天,殷家的婆子却出来请稳婆。”
白皓说话是很会拿捏句子的抑扬顿挫,短短几句话被他说得跟说书一样。杨少唐和白皓交流得比较少,被他说话的语调吸引了过去。宋远已经习惯了白皓的语调,扯扯他的袖子,小声道:“你这些都说过了,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白皓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生产生了整整三天,稳婆才从产房里抱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生孩子的女人却因三天的难产,产后血崩去世了。殷老爷骤得娇女,喜不自胜,偏偏这女儿的母亲又去世了,悲从中来。”
“不是说殷老爷的夫人早早去世了么?这殷娘是何人所生?后院妾室?”杨少唐还真没听过这一段,之前白皓说的时候只给出了“殷娘可能是敬县林家私生女”的结论,这些细节却从没说过。
宋远也没听过这一段,安静地等着白皓说下去。
“殷娘的母亲,据说是照顾殷老爷多年的婢女,二人青梅竹马,在殷夫人还在时,倒也不曾越雷池一步。殷夫人死后,殷老爷和这婢女日夜相对,情愫重生。一日那婢女和殷老爷哭诉,说是自己昨夜梦到了殷夫人,殷夫人感念她照顾殷老爷得体,替她在神佛前求得一女,即日便到这婢女腹中。殷老爷听完大喜,称若是这婢女平安生产,便将她抬为侍妾。”
“切,不过是婢女和主子偷·情偷出了孩子,说的这么好听。”宋远在白皓身边撇撇嘴,小声道。
杨少唐听了宋远这一番话,又觉惊奇。他之前对宋远的印象都是一个有些畏缩怕事的年轻公子,没想到宋远还有这么说话的时候。
好吧,就算是为那已死多年的殷夫人仗义执言,他也只是小声说出来。
杨少唐这几日实在是累得狠了,没什么力气对宋远的话作评价。他看了宋远一眼,大抵是神情太冷漠,看得宋远往白皓那边靠了靠。
白皓当作不知道宋远的小动作,继续道:“说得不错。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若真是情深似海,那当年的殷夫人应该就不是从前林家的庶女;若真是清清白白的主仆,又怎么会一把年纪了还弄出个孩子来。”
“什么?你说从前的殷夫人是林家的庶女?”杨少唐一直懒得做表情,听到这里时却突然出声,吓得宋远又往白皓那边靠了靠,二人的手臂已经贴在了一起,再靠他就要靠进白皓的怀里了。
白皓还是那副说书先生般万事都了然于心的样子:“不错。林家虽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大世家,但在这几座县城之间还能吃得开。林家在三代前出了一个状元,为官数十载,官声甚好,最后死在巡抚任上。在这之后,林家再没出过像样的人物,旁支靠着先祖在当年状元为官时偷鸡摸狗攒下来的钱财买个小官,代代从八品的县丞做到七品的县令都要二十来年,也算是官场上一件奇事。”
杨少唐听了,默然不语。他知道林家的这些事,他当年中了进士后,第一次为官便是在一座由林家人担任县令的县城旁边做县丞,寥寥几次和当年的林县令交流,也没觉得林家人有多么可恶。
而今想到原安县县令林宣,杨少唐唏嘘之余,再无同情。
“林家倒也不是人人都是那等男盗女娼之辈,并且不过是几个县令,翻不出什么大浪。这几十年里,除了那次湘水泛滥,上游河水冲垮了几座县城的堤坝,当时的几位林县令有的在筑坝时死在了堤坝上,有的散尽家财安顿流民,当然也有的瞒灾不报、最后弃城而逃的,林家倒也算是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
白皓几句话说完了林家几十年的家族史。杨少唐想起当年的那场洪灾,顿时觉得浑身好像被浸透了河水的衣服包裹——他当年也差点死在还在修修筑的堤坝上。
“林家算是这一片的地头蛇,殷老爷当年发家多少也借了林夫人的力。故而在林夫人逝世多年后,殷老爷连纳个妾都要遮遮掩掩,还要编个漏洞百出的故事来忽悠人。”
“那照这么说,殷娘应该是殷老爷的亲生女,怎么又说她是林家的私生女呢?”宋远挨着白皓坐着,突然小声地抓住了重点。
杨少唐也有同样的疑惑。白皓的指尖在石桌上敲了敲,从容道:“这后面自然又是一段故事。殷夫人嫁进来多年无子,就算殷老爷和那婢女耕·耘多年,过了知天命依然龙马精神,恐怕也不会有孕。”白皓这一番话说得宋远耳尖透红,杨少唐轻咳一声,示意白皓继续说下去。
“巧的是,在殷府的婢女怀孕时,在湘州的州府中,林家本家里,也有一个公子闹出了些风月之事。林家的三公子,叫做林宣,在自己和湘州州牧的千金下了聘后,和自己的婢女闹出了一个珠胎暗结的丑事。林家老爷子受不了这事,当即便要打死那婢女,再打死林三公子。林三公子倒是个痴情人,拿命挡在自家老爷子面前护着那婢女,再加上林老夫人眼泪鼻涕的一闹,哄得林老爷子把那婢女送到了敬县自己女婿那里,说成是女婿自己的风流韵事,生生把林三公子和湘州州牧的千金这桩婚事保了下来。”
这都是之前白皓说出“黄夫人可能是林家的私生女”这个结论时省略的内容。杨少唐出身贫寒,到如今家中也只有一个老母亲,从前只听说过这些大宅门内的龌龊,现在这些东西伸到眼前来,没想到会是如此腌臜模样。宋远是大家公子,但是宋家治家严格,这些东西也只在流言中听过,再加上还有长兄从小护着,也对这些腌臜事情说不出话来。
三人一齐默了半天,杨少唐看着那条没有鱼的水渠。水面上是深冬的阳光照出的刺眼波光,闪在杨少唐的脸上,映得他眉目间明明灭灭。
宋远摆弄着自己摆在石桌上的鱼钩,突然转头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啊。”
杨少唐没有转头,站起来道:“白翰林说了这么多,喝口茶歇歇吧。我先走了,二位自便。”说得像是他才是这一进院子的主人。
白皓和宋远行礼送他走了。宋远看着杨少唐的背影,转过头对白皓继续追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白皓看向宋远,竖起一指放在自己唇上,笑道:“机密。”
汉中城外。
汉中城建在河湖交叉之处,地势低洼,城门开向平原。远远的,城门外的天际处有一阵尘烟滚滚奔来,黄白的尘土被马蹄搅乱,轰轰落下时,又重新被后来的马蹄搅上了天。
尘烟弥漫间,能看见一根黑线似的队伍从远处向汉中镇奔来。城上守军眯起眼睛,分辨出是楚军的服制,松了口气。
骑兵眨眼间便来到汉中城下。领头一人勒住马缰,马披着甲胄立起长嘶,前蹄落下时,将之前被它搅起的尘土踩在蹄下。
“来者何人?”
“校尉李华,奉项将军之命来此接管防务!”
马上的年轻校尉将手中的枪立于马侧,枪·尖上寒芒一点,映亮了头盔下校尉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