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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死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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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县县衙内。
杨少唐坐在正堂之中,安县的林县令、郑县丞坐于杨少唐的右手边,赵和、白皓、宋远坐于杨少唐左手下。杨少唐身边坐着李华,六人看着跪在堂下的几个衣衫破损、手脚被束的村民。村民中为首的便是同李华在洞中交谈的男人。这男人在李华面前显得十分不驯,到了这公堂上也不得不低下头——钦差执节钺而来,能代皇帝、长公主全权处理事务,若是堂上的钦差觉得被冒犯,那恐怕连李华都救不了他。
李华虽然官位不高,但却是这一行人中唯一的军籍,在战时,军·人的地位不言而喻。杨少唐在驿站听说“平叛”之事另有隐情,便执意要到安县县城内升堂审理。林县令今日是第一次坐在堂下,责怪地看了郑县丞一眼。要不是老郑自作聪明给朝廷上折子引来李华这个煞神,也不会有人把这件事捅给钦差。
郑县丞看懂了林县令的眼色,装作不懂,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椅子上。郑县丞虽然是从军出身,但是林县令之前搞得那些鬼他也算是知道七八分,对于林县令的作为早有不满,只是在安县这种远离边境的小县城,主管一县武事的县丞地位远远不及主管民政司法的县令高。郑县丞为了把自己摘出去,向林县令献上了给朝廷上折子请人平叛的主意。林县令不知道是不是横行乡里惯了,竟然同意了郑县丞的提议。郑县丞没料到来的是李华这么个性子刚直之人,若是来的是别人,郑县丞还打算自己卖一卖老脸,劝来人把这事扔给钦差办理。
毕竟这件事也算是朝廷民政,军中之人插手是奉了朝廷旨意,这事办好了,好处也落不到军方手里;办的不好,倒要军方来给朝廷谢罪。
想必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如今李华的聪明出乎郑县丞意料,无需费他一番动作就把事情交到了钦差手里。杨少唐一拍惊堂木,喝道:“堂下何人?”
公堂之下跪的人七嘴八舌地介绍自己,一边说一边磕头:“窝是柴村滴曾猫!”“窝是曾甲!”“草民曾吉祥!”
与那些慌乱磕头的村民不同,村民中为首的男人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对着杨少唐以头抢地,最后一个头磕下去就没再起来,大声道:“草民柴村村长曾虎牛,状告狗官林宣!”
这一声喊出来,堂上所有人都有些震惊,就连因为旅途劳顿在一旁打哈欠的白皓都满脸错愕地看着跪在堂下的曾虎牛,对他的勇气十分佩服。
林宣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曾虎牛怒不可遏:“你你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少唐皱眉瞥了一眼林宣,林宣顿时意识到此时的公堂之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县令大人,整个人委顿下来,对着杨少唐挤出一个笑。还没等他说出“钦差大人见谅”几个字,杨少唐的第二声惊堂木便拍了下来:“肃静!”
堂下站着的衙役们被这一声惊堂木惊得浑身一颤,心道奇怪,自己平时也没少听林大人敲这惊堂木,怎么今日这声音倒好似格外不同些?
杨少唐看着曾虎牛。曾虎牛这时候顾不上什么冒不冒犯了,抬着头双眼直视杨少唐。他倒要看看,这朝廷上下是不是都是一群狗官穿一条裤子。
“大胆刁民!你状告安县县令林宣,可知民告官即使民无罪、官却有其罪,民也当杖责五十?”
曾虎牛从地上抬起头:“我……我现在知道了。”曾虎牛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惧,转而又变成怨愤,他转头看了一眼林宣,林宣色厉内荏,不敢和他对视。曾虎牛心中大快,转过头看着杨少唐:“林宣和黄老爷勾结,私吞了我们村一百二十一亩地!”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眼中泛起湿润的光:“害得我们全村六十七户人,有家不能回……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全被这狗官联合黄老爷吃了!”
说到最后,曾虎牛再也忍不住,黝黑的脸颊上淌下两行泪水。跪在他身后的村民们,听到曾虎牛说出的他们亲历的事实,也无不下泪。曾虎牛一身的腱子肉,正是人如其名,壮得像头牛,这么一个精壮汉子泪洒公堂,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宋远悄悄地从怀中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正打算继续看堂上情状,自己的左手手肘却被人戳了一戳。宋远扭头一看,原来是白皓伸手把他盘的两枚核桃递给宋远,示意他拿着。宋远莫名其妙,但在公堂之上不好过多交流,宋远一头雾水地接过核桃,用手绢把核桃包好。
白皓对这些小玩意儿很是看重,上次宋远把白皓盘的另一对核桃不小心摔掉了一个角,白皓看着掉在地上的那个角如丧考妣,着实让宋远印象深刻。
白皓看宋远还有心情用手绢把核桃包起来,便知宋远虽然被曾虎牛打动,但是还没有完全沉浸在对曾虎牛的同情之中。宋远这个傻子,一旦真的同情谁,说话做事就只会为谁考虑。白皓偷偷看了一眼堂上的杨少唐,知道这件事不过才问了几句,远远还不到能够问出真相的地步。
而杨少唐的决断,尚未可知。若是宋远为曾虎牛说好话,恐怕就要得罪这个铁面无私的“酷吏”了。
杨少唐又一次拍响了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得失仪!把你们的眼泪收起来!曾虎牛,你既说林宣勾结黄老爷侵吞柴村地产,可有凭证?黄老爷又是何许人?”
林宣坐在一旁,早就听得坐不住了。他额头上的油汗一层一层往外冒,奈何钦差亲临,就算他平日在安县县城中作威作福,此时也是毫无办法。杨少唐所说的“凭证”像条毒蛇一样钻进了他面糊般的脑子里,让他顾不得礼仪,直接站起来道:“大人,我这里有凭证!您不要听信这等刁民的一面之词!”
“啪!”林宣还没说完,杨少唐的惊堂木就又响了:“林县令,你若是再扰乱公堂,本官便容不得你在这里了!”
林宣被惊堂木一吓,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声道:“是、是,下官再也不敢了!”
杨少唐冷哼一声,转向曾虎牛:“凭证何来?黄老爷又是谁?”
曾虎牛看着林宣那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只觉胸中集聚数月的不平之气稍稍平复,回答起问题来干脆了许多:“凭证就在草民身上。黄老爷是安县第一大富户,安县城里和周围,十亩地里有九亩九分是他家的。我们柴村地好,祖上就算逢上大灾之年靠存粮,也还过得去,从未欠过黄老爷什么债。这几年征兵征粮,一年多似一年。我们村多得是下地的人,倒也不怕,剩下的粮食也够糊口。这林宣知道黄老爷想要柴村的地很久了,故意提出要在我们村上游修个坝子,说是什么要把水重新分摊,好让那些容易旱的地不至于绝收。我们倒也没说什么,村里的大小爷们儿还去帮忙扛了几袋沙袋呢。”
曾虎牛说到这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双眼盯着林宣,林宣低着头,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微微向里侧了侧身。曾虎牛怨愤道:“谁知道那坝子修好了之后,我们柴村反倒没水了。我们去坝子上闹了几次,林宣这狗贼让他的狗腿子守在坝子上,打伤了好几个我们村的。去年又比往年干,我们听说别的县都减了税,唯独安县没减,林宣这狗贼还给我们柴村加了税!”曾虎牛实在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扭动着身躯想要上前:“我们都晓得朝廷要打燕人,这税不交不行。这时候黄老爷来和我说,只要我们村愿意把地都典给他,他愿意先帮我们交上税,等我们过几年年景好,多种些粮食卖了,有钱了再找他把地赎回来。我当时居然还说黄老爷是个好人,带着全村的男人和黄老爷签了字画了押。”
曾虎牛说到这里,声音一改之前的怨愤,转而变得愧疚起来:“今年我们村大丰收,卖粮食的钱能凑够赎金了。我婆娘就说,让我找黄老爷把地赎回来,祖宗留下的地不能丢啊。我带着几个男人进城,拿着当时的典契来找黄老爷,哪知黄老爷翻脸不认人,说我们当年签下的是个死契,根本没有赎回地的说法。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地啊,我们怎么可能给地签死契!明明是黄老爷和林宣勾结,用税来逼我们典地!还请青天大老爷明察!”
曾虎牛说完,他黝黑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像和尚敲木鱼一样,用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很快他额头接触的地面上便浮起一层淡淡的殷红。曾虎牛身后的几个村民也都有样学样,磕头如捣蒜,口里七零八落地喊着:“请青天大老爷做主!”“青天大老爷明察!”
杨少唐看着眼前这一群人向他磕头请命的情景,心神有些恍惚。他想到自己二十年前第一次做县令时,也有一群人像今日这些人一样跪在他眼前,求他为自家无故被刨的祖坟做主。当时的杨少唐刚刚弱冠,看着这一幕连惊堂木都忘了拍,用自己的嗓子好不容易镇住了场子;今日的杨少唐已经明白了惊堂木代表的朝廷的威势,当堂又是一声巨响:“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村民们嘴里的喊声停止了,只剩下隐约的哭声,匍匐在地面呜咽着。几颗须发虬结的人头定在地面上,等着一个他们信服的说法。
杨少唐想到刚才曾虎牛说凭证就在他身上,便命左右:“来人!搜曾虎牛的身!”
杨少唐的背后传来整齐的回答:“是!”堂下安县的衙役们听到这声音,只得硬生生把自己已经迈出去的腿收回来。杨少唐办案子,不喜欢用不熟的人。他从郢都的大理寺里带了几十个好手,就是等着办这种地方官吏不好插手的案子。
从杨少唐的身后,涌出来三四个身着大理寺制服的衙役。他们动作麻利地搜了曾虎牛还有其他几个村民的身。从其他几个村民身上,只搜出了几个火折子。从曾虎牛怀里,衙役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不敢怠慢,双手呈给杨少唐。
杨少唐接过衙役递过来的纸,展开细细一看,看完之后,目光在曾虎牛和已经汗流浃背的林宣之间来回变换。林宣被他看得胆战心惊,这张典契上写的什么,他自己再明白不过。
杨少唐示意自己身边的衙役把这封典契拿给曾虎牛看。曾虎牛疑惑地接过典契,抬头看看衙役,又看看杨少唐。杨少唐眯起眼睛看着曾虎牛:“你当真不识字?”
曾虎牛摇头:“我们村虽然不愁吃穿,但是不曾有个读书认字的人,祖祖辈辈也不觉得不认字有什么。”
杨少唐怀疑地看着曾虎牛,吩咐人摆上纸笔,写了“曾虎牛”三个字,让衙役再拿给曾虎牛看。一般来说,识字的人无缘无故地看到自己的名字,神色会有细微的变化。曾虎牛看着纸上的三个字,表情还是和之前看到典契一样疑惑不解。杨少唐道:“这是你的名字,你认识吗?”
“哦!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么写的!”曾虎牛向写着自己名字的纸张伸出手去,衙役却把那张纸折起来一收,没让曾虎牛碰到。
曾虎牛有些沮丧,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杨少唐要写他的名字,跪在地上疑惑地问道:“大人,您为什么要让我看我的名字怎么写?是典契上有我的名字吗?”
杨少唐看着曾虎牛的神情,基本可以确定这个村汉是真的不认字。如果一个村汉都能骗过他,那他在官场沉浮的这十几年,算是白混了。
杨少唐翻开桌上的典契。典契四个角都有些细小的折痕,纸面上却没有油渍污痕一类,想来是长时间装在怀里所致。他看着典契上双方画押痕迹之前的一句话,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此东起柴山脚下、西到宽溪东岸、南到南湖北岸、北到土地庙护林外一百二十一亩上等良田,由柴村所有户主典与黄世维,典金交付之时由黄世维指定,柴村所有户主将典金送到黄世维手上。若在指定典金之后三日内不见典金,则此一百二十一亩地视为卖与黄世维,不得赎回。’”
这一段念完,堂下的村民们顿时炸了锅:“怎么会这样?!”“这黄老爷真不是个好东西!早就看上我们村的地了!”“要不是去年突然涨了赋税,我们怎么可能去典地!”
而带头的曾虎牛,听完这份典契也明白过来,他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身子向着林宣扑去。林宣吓得从椅子上掉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杨少唐带来的衙役训练有素,冲上前去拦住曾虎牛。曾虎牛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当时我们签典契的担保人是你这狗官,我还觉得你是朝廷命官,好歹不至于坑害我们全村的祖产!你!”曾虎牛全身的力气都迸发出来,二指粗的绳子摩擦着他黝黑的皮肤,留下一道道深红的血色。衙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按着他重新跪下来。曾虎牛的眼神盯着林宣,透出野狼般的凶狠:“狗官!你要是不死,我活着一日,你就等死一日!”
林宣吓得肝胆俱裂,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曾虎牛的肩膀被杨少唐带来的衙役用膝盖压着按到了地上,他只能在地上努力地抬起眼皮去看林宣。说是“看”,但在林宣看来,曾虎牛的整个眼皮都好像翻过来了,眼球大得恐怖。林宣被他这幅恶鬼模样吓得两眼一翻,居然当堂晕倒在了公堂之上。
杨少唐看着曾虎牛的狰狞模样,并不觉得如何骇人。他为官十余年,为自己挣下了“酷吏”一名,见过的狰狞样子多了。他一拍惊堂木:“此案暂时审理至此,嫌犯押入大牢。来人!”
后堂再次发出整齐的低喝声:“有!”
“搜查县府和黄世维府上!”
“是!”
衙役们两人一组,押送堂下的几个村民进入县衙的大牢。其余人等鱼贯而出,一半冲入县衙里面,一半冲出县衙,向着和县衙在同一条街的黄府去了。杨少唐转身,对李华道:“还劳烦李校尉暂且看守那些洞中之人。”
李华伸了个懒腰,笑道:“好说。”
县衙内的光线暗了下来。安县的黄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