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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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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然归哗然,天下还是太太平平的过日子。似乎长公主听政,只是朝堂上、御座下多了把风头交椅,余者并无区别。三年过去,天下事群臣参议,交由长公主与明德帝——新帝决策,玉玺和风印一同落在旨意上。只是曾经亲密无间的姐弟,如今除了朝会,彼此再无他话。
他们之间,毕竟隔了两个死去的母亲。
长公主早已建府。公主府毗邻太液池,却不属宫禁,一道宝蓝色的围墙将二者分割开来。公主府像从宫里淌出来的绫罗绸缎,占地颇大,院阁亭台不输御花园。
修这么大的园子,不仅是为了圈养四季美景,也为了筑屋藏人——长公主搜罗天下美男藏于其中,明德帝也为长公主开方便之门。
一时间,民议沸沸扬扬。御史台吵着“成何体统”,却被长公主用行动恶心地说不出话。长公主以“举孝廉”的名义,将公主府里最得脸的男宠塞进了御史台。御史们自觉大受折辱,从明德二年腊月闹到了明德三年的正月。
正值年关,按例皇帝罢朝,六部封印,朝堂上的鸡飞狗跳才告一段落。到了正月十四,长公主宴请楚家。这楚家,本是楚国皇族,却因为上一代的皇子谋逆,早年间已经死在了流放之地;除去这一个皇子,只剩了一个公主和一个养子。且当时公主无子,张楚帝无奈,在遗诏中立了驸马为帝,让公主监国。
作为楚国最煊赫的家族,没有之一,楚家从几代前就是一脉单传,没有其他世家那样盘根错节的关系,家庭成员简单得甚至比不上一般富户。如今,楚家的当家就是楚家养子,内阁首辅楚铎。
公主府里张灯结彩,府门大开,门外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一身湖蓝色的绸袍,上面的光泽仿佛点点波光。头发用玉冠束起,面相年轻而英俊,自然是十分标致。但可能是因为太标致了,反而失去了自己的特点。这是一张人人都想见、但人人都记不住的面容。
男人站在公主府阶下,有一小厮谄媚地迎了上来:“赵公子,您大可不必这么费心,这种事由我们来做就好了。”
男人瞥了他一眼,温和地笑了一下,语气却不如他的笑容那样温暖:“来的是公主舅家,当朝首辅,公主是晚辈,礼当相迎。只是如今份属君臣,不便亲迎罢了。我替公主迎迎,方才显得公主不怠慢长辈。”
这番话说的那小厮哑口无言,满面通红的溜进了公主府,朝背后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爬床的货色,还埋汰别人!”
那蓝衣男子,全然不在意那小厮说什么。他负手而立,手里握着一把玉竹扇。玉竹扇上糊着上好的白地宝相花暗纹宋锦,在将暗的暮色下白的几乎让傅粉娇娃黯然失色。而蓝衣男子的手指与那宋锦一比,竟平分秋色。这样俊俏的男子,引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频频注目。但凡是暗送秋波的,都被身边的人一拉:“看什么,人家可是长公主的专房独宠,赵和赵公子!”
话到这里,女人们也就散了心思。男人做什么不好,非得吃这碗软饭?
天色将暝,几辆马车向公主府辚辚驶来。单看马车朴素的外观,没人会联想到滔天的权势,只有车檐下挂的两盏宫灯昭示着主人的地位。马匹扬蹄停下,后面车上的丫鬟小厮先下了车,来到最前面的两辆车前,放了小凳,扶着车中人下了车。
最先下来的是首辅楚铎。楚铎已至不惑,面容方正,带一点书卷气,更多的是大权在握的沉着。在他身后下来地是楚夫人白氏。白氏年轻时娇俏,如今这份娇俏被时光摩挲成了柔美。虽是受公主宴请,但两人均是一身寻常装扮。白氏发间除了一支羊脂玉簪,余者均是绢花和玉髓等物。
第二辆马车下来两个公子。第一个看起来更沉稳一些,刚刚弱冠,眉宇间全是楚铎身上的书卷气,神似楚铎,多些青年人的纯真。这年轻人伸手搭着一个穿狐裘的年轻人下来。这裹在狐裘里的年轻人没睡醒似的,动作有些迟缓,面容有些过分秀丽,眉尾先垂后扬,几乎有一点“清丽”的意思了。这样出挑的眉眼,放在这位美人身上却不见女子的柔弱之感,只觉得冷厉。这兄弟俩站在一起,相得益彰。一个像松,一个像莲。
楚铎下得车来,看见府门外的赵和,面色和悦。赵和迎上前来:“下官恭迎楚大人、楚夫人和二位公子。愿大人阖家顺遂,万事遂心。公主已经在府中恭候多时,诸位请随我来。”
楚家两位少爷向赵和客气的还了礼,白氏也微笑地点点头。楚铎面色不改,并不接赵和刻意寒暄的话茬:“带路吧。”
赵和也不恼,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楚铎和白氏先走,自己落后一步跟上。公主府修的别出心裁,进了门就是一片浩渺的湖面,正值正月,湖面上结着冰。一道廊桥蜿蜒湖上,从廊顶到桥面都是竹制,既无飞檐也无彩绘,在这本该是富贵泼天的公主府中,让人不得不产生一点错位之感。
赵和一边走,一边对首辅夫妇道:“今年公主得了上乘的红珊瑚,都让人送到府上了,夫人还喜欢吗?”
白氏闻言,头也不回:“玉儿的孝心,我们是知道的。只是这珊瑚太华贵艳丽,摆在府里,哪里都显得不合适。以后啊,别再送这些虚礼了。一家人的情分,哪里又在这些玩物上体现呢。倒是公主上次赏的纸、笔、墨,河儿、沉儿用着,都觉不错。”
后面那沉稳的公子,就是楚河,忙道:“多谢公主记挂。”
赵和又一次被人不待见,也不知是涵养超群还是怎样,竟还是一副笑脸:“下官明白了。下官平日里替公主选了这些东西,不知是否适宜,今日算是得了明令了。”
白氏的眉微微一挑,像是惊异于公主对着赵和的倚重。转瞬又恢复了与丈夫相配的持重端庄又和悦的长辈神色。
与楚河一同走的狐裘公子,也即楚沉,似是才睡醒,突然道:“赵大人不必过于谦和。这些琐事本应由女官打理,公主不同寻常闺阁,女官们跟在公主身边,自然是分身乏术。有了赵大人协助,公主也可轻松许多,”
赵和年前才升了殿前都御史,楚沉称他为“赵大人”,没什么错处。
赵和一愣,所有人都觉得他不知羞耻,甘做裙下之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从这个角度夸赞他。说不上感激,只是忽觉身上的拘谨一松,赵和不由得轻松笑了起来:“二公子谬赞。下官疑惑,平日往里怎么只见大公子,今日还是下官第一次见二公子呢。”
众人已穿过廊桥,正走在花厅里,再走几步就能到正堂。此话一出,原本还算轻松愉悦的气氛无形中绷紧,仿佛那愉悦是湖上雪光映出的幻影。
赵和纳闷,自忖没有一个字冒犯。楚铎一甩袖子:“他不成器,成天不知捣弄些什么……”
楚铎话没说完,就被白氏打断了:“沉儿喜欢经史子集,和家里的师傅整日探讨学问,别说你没见过,我一天也见不了他几回!”
白氏这几句话太过跳脱,反而显得气氛更冷了。后面楚河刚想出声,楚沉云淡风轻的开了口:“世上许多人都有些癖好,有人爱朝日彩霞,有人爱日至中天,有人爱夕月凉潮。我就是这么一个爱夕月不爱太阳的人,昼伏夜出惯了。”楚沉说到这里,自己脱了狐裘,一旁的小厮连忙接住。“所以不但赵大人没见过我,连长公主也没见过我。”
楚沉说得自若,甚至有些揶揄的意味,脸上却并无笑影。一旁的楚河轻轻叹了口气,看似沉稳的年轻人,眼里到底藏不住那一丝黯然。
赵和疑惑未消,却也不好再问。此时楚铎转过头来:“小儿轻狂,您见笑了。”
这话可把赵和吓了一跳。这首辅大人让他带路时的语气他还没忘,赵和忙恭恭敬敬的低头回道:“贵公子天赋异禀,是世人不明白。”
一行人不再说话,沉默着来到正堂。长公主正在堂上端坐着喝茶,见楚铎他们来了,忙放下茶杯,整理了衣裙,站起来受了楚家人的礼。待楚家人站好,长公主拉着楚铎和白氏入了座:“舅舅舅母不必拘谨,快坐下,尝尝前几日刚到的蒙顶雪芽。阿河也坐,给我讲讲你知道的趣闻。这几天天天被成山的折子拘在府里,真是两耳难闻窗外事。”长公主笑着,目光落在站着的楚沉身上:“这是……”
楚河起身:“这是我……”
楚沉早已料到这番场面,不慌不忙地行礼:“草民楚氏次子楚沉,见过长公主。公主千岁安康。”
长公主一脸玩味的表情:“坐下吧。本宫怎么没见过你?”
楚铎刚抿了一口茶,此时放下茶杯,一张脸上只有嘴角在动:“幼子体弱,曾有人断命,说他十八岁前不可见日,否则难以活过弱冠,这才令他昼伏夜出到现在,未敢宣扬,只怕好事者信口胡言,不是有意欺瞒公主。”
楚沉坐着喝茶,将唇边的冷笑掩在衣袖之后。长公主笑了起来:“这是舅舅家事,我不过是白问一句。我这个堂姐还是第一次见阿沉,正在读什么书?”
楚沉欠身:“劳烦公主关心。草民浅薄,看不进儒家安邦定国的道理,倒是刑名之学看得进去些。”
一句话说完,“草民”二字像是要和长公主自认的堂姐身份分庭抗礼。白氏宠溺地瞪了楚沉一眼,楚河也看着弟弟连连摇头。楚河刚要说话,一直侍立在旁的赵和却道:“二公子真真是奇人,话里都是儒士的规矩,竟会喜好刑名之学。”
楚沉诧异地看着他,想不到这人会给自己台阶下:“想是我虽不精于此道,也受其影响。让公主见笑了。”
长公主一直用茶杯盖荡着茶沫,盈盈一笑:“我也算是见了世面了。”她嗔怪地看了赵和一眼:“今日事多,你去看看我给舅舅的礼准备的怎么样了。可不许再多话。”
赵和很受用地一笑,行礼后去了。
赵和一走,白氏终于不用按捺自己了:“妾身蒙受公主恩德,今日不得不逾矩多嘴一句。圣上虽允公主婚嫁自主,可您自己也应该慎重挑选才是啊。”
这话已经很明白,像赵和这样只会做妇人之事的人,连白氏都看不上眼。
长公主闻言,脸上笑容不减:“舅母说得有理。我不正在选么?天下才俊,只有进了这公主府,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好选哪。”长公主拿起一块牡丹形状的茶点:“现在赵和帮我管着府里,是我选的,说不定哪天我就改变主意了呢。”
白氏见状,知道自己是真的多嘴了,无话可说,尴尬地喝着茶。楚铎好似没听见刚才的事,品着茶,盖上茶杯盖:“这茶是好茶,就是回甘太重了些。”
长公主立即拍手:“那就换舅舅常喝的龙井来。”长公主转头面对白氏,还是笑意盈盈的模样:“舅母,您上次说要教我做琼枝芙蓉露,我可一直等着呢。”这一幕,楚沉看在眼里,恍惚间真觉得这不过是寻常富户的走亲戚串门子。
白氏也重回了端庄夫人的样子:“是,妾身今日就陪公主尽兴。”两人一起走了,说笑甚频。
楚氏父子三人行礼送走了公主。楚沉和楚河咬耳朵:“哥,这什么意思?”
楚河摇摇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此时一管事模样的女官上堂来:“公主自知招待不周,怠慢诸位了。公主吩咐,府中各处,楚大人和两位公子均可随意游赏。书房内公主已摆好残局,听闻楚大人喜好研究棋谱,若大人有意,可随奴婢前去。”
楚铎朝女官一拱手:“有劳。”“不敢。”管事女官引着楚铎走了。
楚铎一走,楚沉端着的淡然莫测也卸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他今天是第一次应付这样的场面,自是有些疲累。楚沉也不在乎周围尽是公主府的下人,自顾自地摊在椅子上。楚河见他这样,也不阻止,依旧坐的笔直:“今后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还是要早些习惯。”
楚沉摊着,打了个哈欠:“是是,我是得习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里闪过了一抹精光:“别说这些了。听闻这公主府里网罗天下美男,咱们去开开眼!”
楚河一本正经:“公主闺帷之事,怎好这样无礼。”
楚沉也学着楚河的样子,坐得端正板直,一脸正气:“刚才那位管事姑姑说了,我们那里都可以去,去看看那些人怎么了,又不是大姑娘。”楚沉站起来,拽着楚河的袖子,把半推半就的楚河拉走了。
楚河一边走一边摇头,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儒雅的他跟着孟浪的楚沉逛遍了公主府。从正厅到书房,从廊桥到梅圃,楚沉本来想一头扎进后院,被楚河红着脸一把拉住:“差不多行了,再往后走就太不尊重了。”
楚沉拍开他的手:“哥,都走到这一步了,就这临门一脚的事!”
楚河桩子似的杵在那里,满脸上写着“非礼勿为”。楚沉拿他没办法,搂过楚河的肩膀:“我们也不可能坏了……”
“他们的‘贞操’”几个字还没出口,就见园中青石小径的另一头走来了赵和。楚沉见状,忙放开了楚河,重新站得规规矩矩:“哥,我们刚才看见的白梅真是绝品,暗香浮动。”
楚河配合地作回想状:“嗯,确实如此。”
赵和已经快步走到了两人面前:“二位公子,公主那边已经开宴了,还请随我赴宴。”
“有劳。”楚河楚沉跟着赵和走在公主府的雕栏玉砌间。楚沉好奇那些“藏娇”的人都藏到哪里去了,本来想问赵和,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何必呢,这面首不是谁都愿意做的,赵和想必也有苦衷。
想到这里,楚沉苦笑了一下。他自己也是一个有苦衷的人,这“苦衷”就是白昼,明晃晃地悬着,悬在父子之间,让长年行走于黑暗的楚沉看一眼,就觉得眼窝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