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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千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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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东市照例灯火通明。红袖招摇,酒香渐渐浓郁,东市要开始新一夜的纸醉金迷。
赌坊不像秦楼楚馆,没有什么白日里不开门的规矩。只是就算是嗜赌如命的赌鬼,也很少会在东方即白的时候就上赌桌——他们往往睡在赌场,这时距离彻夜疯狂还不到两个时辰,这时他们还在赌桌下面会周公。
此时刚刚入夜,赌坊的生意渐次红火。千金乐的对面是另一家赌坊,叫“满庭芳”,今日门槛都要被人踏破,来的人比平时多了将近一倍。原因很简单,对面的千金乐被廷尉府新上任的右监带人堵了,这些纨绔子弟虽然不怵一个在京城里巡街的小小廷尉府,但是也不想看着一群衣黑脸也黑的廷尉下注,多倒胃口啊。
楚沉从鸿雁客栈出来,让人把鸿雁客栈发现的物件和消息立马回报邱俊扬,自己带着人到了千金乐。楚沉在千金乐门口停下脚步,看着对面的满庭芳。他每次看见这家“满庭芳”,都要佩服起名之人的胸怀。到底是怎样一个奇人,才能把一楼的铜臭味说得如此脱俗?
楚沉一挥手,侯大傻带着人冲进了千金乐的大堂:“廷尉府查案!闲人退避!”
廷尉们在侯大傻身后鱼贯而入,在千金乐的大堂里等距离站好,各个都把自己的佩刀抽出一寸。千金乐满堂泥金的牡丹、龙凤盘踞于柱上,一时间晃眼的满堂金光都披上了刀光剑影。
伙计见状,早有人下去“乐”场通知掌柜,只剩下一群暗骂“晦气”的赌客拂袖而去,五大三粗的伙计满脸不安的谄笑,迎上前来:“小人见过这位大人。大人先坐,掌柜的一会儿就到,您要做什么我们都会尽力配合。”
楚沉看了这伙计一眼,心里对侯大傻的行事风格十分无奈。难怪钱深在整个廷尉府甚至京城里都臭名远扬,如此行事,倒真是跋扈至极。
和邱俊扬一贯的表面温和十分不一。
不过,邱俊扬如此人物,真的连出手管教一个张扬的下属的能力都没有吗?
还是钱深只是邱俊扬亮出来的兵刃,让有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楚沉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案子就算交给刑部,实际上刑部不过是审查现有的人证物证是否能定罪,然后再与大理寺一同商量如何量刑。刑部毕竟是六部之一,这样的案子太敏感,必须要有一个之前和楚家、萧家两家之争牵涉不深的机构来查,查得清清楚楚。
楚沉想到这里,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微笑。他先收敛心神,缓缓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不过是来查案,阵仗如此威风,倒显得是我们廷尉府不客气。都把刀收起来,请掌柜的出来谈谈。”
大堂里几十人收刀入鞘,笼罩在满是金色的大堂里的刀光齐齐消失。站在楚沉面前的伙计松了一口气,楚沉自顾自地坐在一张赌桌边,伙计向另一个跑堂的使眼色,跑堂的不敢有误,恭恭敬敬地给楚沉上了茶。楚沉揭开盖碗尝了一口,笑道:“好茶,就是这茶寒凉,恐怕不适合深秋节令。”
伙计不敢接楚沉的话,冷汗慢慢地浸满了整个额头。好在掌柜的终于从地下的“乐”场里出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乐”场中的公子哥,一个个像斗败了的公鸡,羽毛华丽斗志低迷,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脚底抹油似的就去了对面的“满庭芳”。
也不知是掌柜的不在乎还是涵养好,看见这场面面色倒也没什么变化,笑眯眯地对楚沉行礼:“小人许鑫见过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查案,可有什么小人能帮得上的?”
“先坐。”楚沉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有些东西要问问掌柜的。”
许鑫倒也不扭捏,谢过之后挨着椅子边坐了。
楚沉端起茶杯,用杯盖撇开茶沫:“我来是想问,您是怎么找到五月廿六那天晚上的那个哑奴的?”
掌柜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静静地看着楚沉,满是横肉的脸上,细小的眼睛中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精光。楚沉从容地低头喝茶,放下茶杯任他审视,甚至还对徐鑫笑了笑,好似心情极好。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半晌,许鑫笑道,“小人愚笨,竟然没想到这一点。来来来,大人楼上请。”说着许鑫对着上楼的楼梯做了个“请”的手势,满脸含笑地亲自给楚沉带路。楚沉跟上许鑫,上了楼梯。走了两步发觉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侯大傻。侯大傻一脸的忠心耿耿、满面警惕,就差把“我不放心那老孙子”写在脸上。楚沉一愣,颇有些不习惯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只得微妙地保持这满脸的上司的冷淡,跟着许鑫上楼了。
“千金乐”地下是最能销金的“乐”场,地面这一层是最普通的“千”场,地上二楼是“金”场。三楼只有掌柜的能上,或是有大生意的时候掌柜的会和人在三楼谈生意。
许鑫带着楚沉往三楼深处走。三楼房间外的装潢和一楼二楼差不多,楚沉跟着许鑫往里走,虽然对一间间关着门的房间有些戒备,但是也对自己身上的这身衣服十分自信。许鑫再富可敌国,也不过是一个商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明着对朝廷命官动手。
......当然,如果这许老板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那楚沉说不得也要逃命去也。
侯大傻跟在楚沉后面,神情比楚沉要紧张得多。他看着前面的楚沉和许鑫,虽然知道楚沉的家世显赫,但是他想,家世能挡刀吗?自然不能。到时候还是要靠他侯大傻来帮楚监挡刀,疼是疼了点,但是他侯大傻不是那等贪生怕死的人。上司有难,他自然是要尽职尽责地保护上司。
更何况,楚监还救过钱史的命。救过钱史的人,就是他的恩人。
“千金乐”的这栋楼是个月牙形,回廊半弯,往两头走都有尽头。许鑫带着楚沉来到月牙的一个角上,推开了门:“请。”
楚沉没有迟疑,迈步进了房间。侯大傻跟着楚沉也要进去,被许鑫伸手一拦。侯大傻对许鑫怒目而视,许鑫对侯大傻笑笑,转头对楚沉道:“大人,您可要想清楚了。”
楚沉转头瞥了一眼侯大傻:“我带来的人,我自然会全须全尾地带回去,不劳许老板费心。”
许鑫闻言,也不言语,把侯大傻放进来。侯大傻满脸的不屑,保护意味甚浓地往楚沉身后一站。许鑫亲自给楚沉上了茶,楚沉掀开杯盖一看,是普洱。
“这普洱最是暖胃,正与节气相合。”许鑫笑着端详楚沉的神色:“怎么?大人不爱喝?”
楚沉尝了一口,抬起眼睛看许鑫:“许老板真不愧是能挣下此等家业之人。”
楚沉不过是在大堂说了一句不合时宜,许鑫就能未雨绸缪在三楼备好合节令的普洱。若不是楚沉相信自己的小爱好不会有什么人特意透露给许鑫,楚沉此时恐怕已经如坐针毡了。
想来他在大堂问许鑫温琏之事的时候,许鑫那时的异样若不是装的,就是没想到楚沉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一上来就单刀直入。
如果许鑫已经料到楚沉会来问这件事,那么楚沉能够得到的信息,不过是许鑫愿意透露给他的罢了。
楚沉放下茶杯,笑着看向许鑫:“许老板,我也不卖关子。关于五月廿六那天的哑奴,你都知道什么?”
许鑫满脸的无奈:“大人这是把我当犯人吗?也罢,此事也是我财迷心窍,如今闹将起来,我倒是不好脱身了。只是,”许鑫一顿,笑得坦坦荡荡:“许某是个生意人。生意人万事万物都可以交易,如今我有大人想要的东西,大人有什么能给我的?”
楚沉挑眉,眼神玩味地看着许鑫,暗中调整坐姿,随时准备暴起:“这要看许老板开什么价了。”
许鑫看似光明磊落,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房间里有没有他提前布置好的机关。就连楚沉喝的普洱,虽然在楚沉看来没有什么异样,但是天下奇毒异蛊何其多,也不是每一样楚沉都能辨认得出。
许鑫大笑:“大人说笑了。小人一介草民,关心的无非是阿堵物。大人若有一百两黄金,这消息草民双手奉上。”
楚沉一愣。许鑫这话说得很奇怪,别说“乐”场一夜的进账,就连最普通的“千”场,一夜进账恐怕也不止一百两黄金。这个价格对于许鑫来说是白送,难道许鑫缺这一百两黄金?
一百两黄金对于楚沉来说,和一千两黄金没什么区别——反正都付不起,即使要付,最后楚沉也不会自己付,就算是去廷尉府门口抓人每人“捐”个一两二两的,楚沉也不会自己付这一百两黄金。
许鑫难道在暗示楚沉,这消息他不好直接给他,好歹还是要意思意思?
如果是这样,那许鑫这么做又是给谁看?
楚沉故露难色:“许老板家大业大,这一百两黄金想必是不放在眼里。但我只是个穷兵蛋子,这一百两黄金实在是......还请宽限几天。”
楚沉不担心许鑫给他的是假消息,顶多就是消息不全而已。若是许鑫真的不愿告诉楚沉任何消息,不必如此费事,找个借口回绝楚沉即可。楚沉现下没有任何能够辖制许鑫的东西,许鑫能在东市开起这么大一家赌场,要说他没点后手,怕是街头的三岁乞儿都不信。
所以,这一百两黄金,多半是许鑫在暗示楚沉,如果楚沉能够解除许鑫提出这个价码的条件,恐怕许鑫连这一百两黄金都不会要,消息白送给楚沉。
楚沉的念头奔着不用给钱这条康庄大道上一去不复返。许鑫看楚沉的神色,明白这刚刚弱冠的青年能在廷尉府当差,是有几分悟性的,自己的意思应该他大差不差地明白,于是顺着楚沉的话头道:“楚大人要多少时间?”
楚沉想了想:“七日即可。”
“好,”许鑫抚掌,“七日后,许某在此恭候大人。”
一旁的侯大傻的眼神在许鑫和楚沉两人之间绕来绕去,没听懂两人的机锋。他想象中的刀来剑往、血肉横飞然后他拔刀出鞘挡在楚沉身前、护着楚沉杀出房间的场景一概没有,两人就这么和和气气地喝茶说话,甚至说的话都没有什么火药味儿,就这么说完了,实在是比朋友还朋友、比君子还君子。
许鑫站起身来,送楚沉出去。楚沉迈出房间门槛的时候,突然叫住许鑫:“最近我手头有些闲钱要打理,但是身边没个妥当人。许老板有没有推荐的钱庄?”
许鑫闻言,笑意更深,一张胖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一丝欣赏:“小人做生意是个死脑筋,从做生意开始就把银子存在守貅钱庄,这么多年都没出过差错。”
楚沉点点头:“多谢了。”
侯大傻又一次听傻了。楚监不是刚才还说没钱吗?怎么现在又有钱了?难道这守貅钱庄这么能耐,能在七天里把几两银子变成百两黄金?
侯大傻上下打量楚沉。楚沉到廷尉府三个多月,除了偶尔摆一摆少爷架子压压人外,在吃穿住行方面并没有展现出“丞相府二公子”的奢靡之处。甚至于又一次和侯大傻一起照顾钱深的老刘还发现,楚监的袜子三天没换。
老刘的婆娘是个细致人,天天揪着老刘换袜子。老刘不堪其烦,就来盯着廷尉府里的廷尉换袜子。
老刘细致到什么地步呢,他还发现这楚监的袜子是棉的,甚至比不上他婆娘过年的时候给他做的一双绸袜。
于是廷尉府上下在楚沉的家世和时不时就会出现在他们脖颈处的剑锋的淫·威下,感叹楚监真是生活简朴,年少有为,实乃郢都纨绔子弟的标杆。
不像啊,这楚监不像是能拿得出在七天内连利息赚出一百两黄金的本钱的人啊。
难道平时楚监的简朴,都是为了这样着急用钱的时刻,在存钱?
侯大傻跟着楚沉一头雾水地下了楼。楚沉和许鑫和和气气地道了别,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回廷尉府了。
一行人回到廷尉府,楚沉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对侯大傻道:“去布告司,让他们做五百张告示。就说廷尉府在找一把......”
楚沉一时语塞。他想了半晌,实在是没想起来。侯大傻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楚沉叹了口气,道:“一把写了字的折扇,白的,别弄错了。”
侯大傻听这描述听得面目扭曲,一不小心就表现在了脸上。这样的扇子京城恐怕能找出几万把不止。楚沉看着侯大傻的脸色,加了一句:“最后被廷尉府选中的,重重有赏。限时三天内交到廷尉府,过时不候。”
侯大傻简直怀疑自己英明神武的上司在故意找茬和钱过不去,神情变得更扭曲了。楚沉瞥他一眼:“怎么?还不去?”
侯大傻神情一肃,带着满腹狐疑走了。
楚沉继续往廷尉府里走。他身后的廷尉们都各有各的忙活。一个小廷尉急匆匆向廷尉府大门跑来,一头撞到楚沉怀里。楚沉被撞得眼冒金星,手忙脚乱地把小廷尉扶起来。小廷尉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看起来是个刚进廷尉府跑腿的小廷尉。
小廷尉扶了一下自己被撞歪的银睚眦冠,一抬头看见是楚沉,忙喘着粗气道:“楚......楚监!邱监让您去后院、那船娘和她哥哥好像中蛊了!”
楚沉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地跟着小廷尉往廷尉府的后院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