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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追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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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蹭着小院的墙根,来到温琏尸体倒地之处后面的围墙边,细细寻找之前有一个仵作说的那两名刺客受伤逃离时所留下的血迹。走了没两步,就看见墙头青黑色的瓦上凝着十分不起眼的一条紫黑色的痕迹。他提气飞身上了墙头,另一边是一家客栈租来做酒窖的院子,平时也没什么人。楚沉跳下墙,从怀里摸出一只火折子,里里外外在地上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痕迹。
看来,这两人是从房顶上跑了。
楚沉复又跳上墙,在墙头上踩了一脚借力,上了房顶。果然,紫黑色的血痕比在楚沉的院墙上粗了一些,看来是急着跑路,并没有仔细处理。
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两人知道自己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救助,所以没有自己先找个地方处理。
楚沉在房顶上循着血迹,又跳到另一户人家的房顶上。这家是住人的,家里一个年迈的母亲,一对儿年轻夫妇。相公在城南的私塾跟着族里请的师傅读书,娘子在家里操持家务,平时常出门卖绣品。老太太年纪大了不爱闹腾,每天的爱好就是吃斋念佛期盼儿子得中、孙子早来、儿媳平安。
是一户很和气的人家。现在这户人家的西厢房透出一星灯火,看投在窗户上的剪影,大概是那小娘子在做绣品,等天一亮拿去集市上卖。
楚沉落在这户人家的房顶上,动静不会比一只猫在房顶上走猫步更大。他瞥了一眼下面的灯火,尽量轻声地移动,一边找血迹一边想,这廷尉府的官府不知是怎么设计的,天生一身黑,适合夜行。
楚沉找到了屋顶上断断续续的血痕。这次的血痕又要比上一个屋顶粗一些,看来钱深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还是让这两位偿了不少血债。
血痕的方向十分笔直,直指东北方向。楚沉顺着血痕在房顶上一跃,跳到了离得最近的下一户人家的房顶上。
不出所料,楚沉又一次发现了血痕。
楚沉在房顶上,手里的火折子为了避免暴露,早就吹灭了。他借着月光观察房顶,好在今夜虽然只有一弯下弦月,但是夜空晴朗,没有云遮挡,月光熹微,但是也足以让适应了黑暗的人看清房顶上的细节。楚沉突然想到,为什么自己的选择和这两个刺客如此一致?
也许是处于楚沉自小接受的教导,多多少少都和刺客的一些技能、习惯十分相似。但是就算是楚沉接受的是刺客的教育,刺客与刺客之间也会因为个人习惯的不同而在处理细节时会有稍微的不同。那么,这两个刺客,为什么要选一条最容易被同行发现、甚至是只要有人顺着血迹追上来就会发现的路线呢?
那两个刺客跑的时候,明明是知道钱深很有可能看到了他们逃跑的方向,为什么还选择了最可能被人追踪的路线?
初秋的黎明已经有了凉意。楚沉的眼眸在晦暗的月光下,眸色深深。
他一连两跃回到了他自己的院墙上,再一次落到被改成酒窖的小院里。看守酒窖的伙计正在正房里睡得鼾声四起,楚沉擦亮了火折子,贴着墙根,仔仔细细地寻找血迹,最后在小院的东北角处发现了一个紫黑色的圆点,滴在小院没铺地砖的泥土里。
楚沉闭了闭瞪得生疼的眼睛。他想,如果他沿着屋顶上的血迹追,可能会在一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屋顶上突然发现血迹消失,周围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这两个刺客,敞着伤口跑了这么远,就为了误导他们这些查案的,还真是忠心耿耿。
楚沉跃出那血滴面前的墙,在青石板的小巷中间,发现了一滴紫黑色的血迹。
楚沉举着火折子,黎明时天地间仿佛另换了一番颜色,万物都被包裹在紫黑色的天幕下,巷子里或低伏或高昂的檐角无声地挑起似有还无的雾气,好像是透过那一滴紫黑色的血迹中看到的天地,就算再安宁,也总能让人品出几分背后发凉的诡寂。
一重重的雾气缓缓地在房门檐角之间飘散,楚沉举着火折子,一路上跟着那点状的血迹走,感觉自己好像走在幽冥某处不知名的宫殿之中。“唰——”楚沉身后传来一阵异响,他回身一照,原来是一只野猫从房顶上掠过。楚沉松了口气,继续往前寻找血迹。迎面而来的一阵风,吹得楚沉一哆嗦,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楚沉抱着自己的双臂,坏了坏了,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所幸楚沉的这一喷嚏没有惊动太多人,最多也就是让隔壁的一个大爷在梦里嘟囔着骂了几句,随后周围恢复了原先的寂静。楚沉暗下决心,下次打喷嚏一定要忍住。
他举着火折子继续往前,循着下一个血点走去。
一路上走来,血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看来即使是处理过伤口,也处理得不尽人意,一路上逃过来伤口反而可能还裂开了。楚沉走出一条巷子,跟着血点过了一座桥。潮湿的风拂过楚沉的面颊,楚沉一抖,强行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憋得脸色涨红,好歹是压下去了。
血点已经大到不能叫“血点”了,出现在楚沉的火折子之下的“血点”大概只比茶杯口小一圈,而且不再是紫黑色,而是黑中带红,暗沉沉的,在火折子微弱的光下透着一丝血色。
楚沉调整了自己的呼吸。那两名刺客很可能就在附近。前面的建筑在雾气里影影绰绰,一盏孤灯被竹竿吊在半空,隐隐约约照出有一箱一箱的货物堆叠在前方。又一阵风吹来,楚沉敏锐地嗅出风中含着河水特有的腥味儿。他一愣,难道前面是个码头?
楚沉的脚步不由慢了几分。他找到一个昏暗的角落站定,将自己手里的火折子吹灭,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河道里缓缓浮动的墨绿色河水,听着耳中风送过来的声音:
“怎么搞得?你看看你,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出去打架就打架,有点分寸嘛。你这这,唉,”雾气里,就在楚沉面前不到三丈远的地方,一艘小舟的轮廓从雾中透出来,有个上了年纪的、中气十足的女人在说话,“你一个人去就算了,还带着你弟弟去,看看,也不护着你弟弟,人都被打成什么样了!那些挨千刀的,还带着刀!”语气甚是痛惜,倒像是母亲一类的长辈。
楚沉听到这些话,眉头皱得更紧了。如果里面的人就是他要找的两个刺客,万一他们说服这不知是母亲还是姨母的女人连夜顺着水道出郢都,那可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京城的廷尉府很难再找回他们。
楚沉看着那在水中随着波浪上下起伏的小舟,抿了抿嘴,将自己身上的廷尉制服脱下,看了看里面的中衣,还好今天随手一拿拿到的是件月白云锦宝相纹缂丝的富贵衣裳,看上去很有出逃少爷的说服力。
楚沉把外袍里系的一个小香囊扯下来,又把外袍的腰带解下,系到自己腰间,把这香囊系在腰带上。楚沉把脱下来的外袍随手一图案扔进桥下的阴影中,他穿着华丽的中衣走上桥,一条腿放到被雨水侵蚀得隐隐发黑的汉白玉栏杆上,一发力,宛如一个想不通的人从桥栏后翻了下去。
“噗通!”夜幕中,重物落水的声响格外清晰。点着三盏油灯的小舟上,一个鬓发斑白、五大三粗的中年女人听见这动静,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今天真不是好日子,收拾了你们两个小崽子还不够,这又送一个到我眼前来!”说着骂骂咧咧地走出船舱,向着水面上传来扑腾的动静的方向伸过撑船的竹蒿,一边喊道:“能不能抓住啊?抓不住就喊,我下来!”中年女人看着夜雾下阴冷的水,暗自骂了几句。所幸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竹蒿的另一头挂上了某个重物,忙往回拉。拉到近前一看,是个衣着光鲜的小少爷,被水呛得丢了半条命,抱着竹蒿几乎要昏死过去。
楚沉的狼狈样倒不是装的。他不怎么会水,一掉到水中,冰冷的河水带着鱼虾的腥味儿灌进他的口鼻,让楚沉仅有的一点凫水的意识丧失殆尽,他四肢乱刨,并没有好运地刨出一个“狗刨式”来,反而让他沉得更快。当他听见中年女人的喊声时,心里骤然生出无限的感激之情,伸出手去四处乱摸,抓到竹蒿就不松手,真真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了。
那中年女人把楚沉拉上船,将他仰面朝上放在船上,狠狠一按他的肋骨处,楚沉接连呛出好几口水,睁开眼睛悠悠醒转,看到中年女人,顿时声泪俱下:“夭娘!夭娘!你为什么不来啊!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既然这世上容不下我们两个,就去下辈子做一对相守的鸳鸯好了!”
楚沉还在哭,那中年女人被他烦得脑仁儿疼,揪起他的领子把他往船舱里拖:“别号丧了!进去烤干衣服快滚,老娘还有两个伤兵要照顾呢!”
楚沉听到“病人”二字,知道自己猜得不错,这多半就是那两个受伤的刺客暂时栖身之所,顿时装作被女人恐吓到位的样子,缩着脖子顺从地收了声,被拖进船舱。
楚沉横着进入船舱,先入眼的是一个瘦削的女子,穿着跑船的常见的麻布衣服,脚上蹬着一双靴子,裤脚上了绑腿,一直绑到膝盖下面。女子身量想来是高挑的,她就算蜷缩着身子坐在船舱里,也快要碰到船舱的顶,像一条盘踞在岩石上昂着头颅的蛇。
女子年纪很轻,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女子旁边是一个胡子拉茬的青年,年纪与楚沉相当,都是刚刚弱冠。他赤·裸着上身,盘腿坐在船舱里,躯干上有一半都裹着纱布。以楚沉的眼光来看,这纱布裹得相当难看,不少纱布透着新鲜的血迹,不知道裹来是为了止血还是放血。
青年和少女都看着楚沉这个不速之客,眼神戒备,似乎等着这个小少爷露出一点不属于少爷的马脚,就要把他撕咬沉河。
楚沉被中年女子扔到一个火盆边,火盆上烧着水,想来是用来清洗伤口的。楚沉从火盆边坐起身来,刚好和那青年撞了个对眼。楚沉做出被情人抛弃的委屈神色,眼睛看着青年一眨,两滴眼泪又下来了。中年女子瞪了他一眼,楚沉一缩,小媳妇般抽抽噎噎,倒是没有再嚎啕大哭了。
中年女子道:“自己把衣服脱了,我给你烤烤。会脱衣服吗?不会还要我帮你动手吧?”中年女子说这话时,语气中透出一点不屑和狎昵。楚沉对面的青年像是知道原委,低下头去。少女也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船舱内的底板。
楚沉此时有千百种猜想,但是他不得不一一放下——现在他要先把“被情人抛弃的小少爷”演好,才有后来之计。
楚沉含着眼泪点点头,乖巧而笨拙地自己解开腰带,把腰带上系着的香囊解下。他的手指触碰到香囊时,他眉眼一皱,刚哭嚎出一声,就被中年女人用眼神怼了回去。他珍重地把香囊放到自己身后,抖着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其他带子。一共也没几处带子,但是楚沉抖手抖脚,带子又都被水浸过,本就不算好解,因此楚沉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一身是衣服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叠好了放在火盆旁边,自己穿着雪白的最后一身贴身衣物抱膝坐在角落里。一阵风透过船舱口的竹帘吹进来,楚沉身上的衣服冷得直刺骨头,他实在没忍住,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楚沉抓起之前放在自己身后的香囊,看着它,又呜咽地哭了起来。
中年女子这次倒没说什么。火盆上的水烧开了,中年女子给船上的伤病号一人舀了一碗热水,递给他们,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的不知好歹,都不觉得自己是爹生娘养的,成日的拿着自己的小命作践。”说完欲盖弥彰似的咳了几声,瞪着眼睛道:“喝完!都喝完!现在先凑合着,等我明天上岸买了姜来,给你们熬姜汤。好好去去寒!”
楚沉举着陶碗,吹着碗里的热水,慢慢地吸溜着喝。随着热水下肚,四肢百骸渐渐从河水的冰冷中缓过劲儿来,他看着自己手里的香囊,怯生生地递给中年女人道:“姐姐,你不用买,我这里有些药材,应该有用。”
中年女人一愣,接过楚沉的香囊,发现这香囊做得精巧,外面是锦缎,里面是一层皮革,掉进河里只要香囊口系得紧,里面的东西也很难湿。她打开香囊,发现里面一块一块的,都是药材,顿觉奇怪,一边找合适的、自己认识的药材一边道:“你怎么会随身带这些?”说着找了几块川穹扔进水壶里,把香囊系好扔给楚沉。
楚沉手忙脚乱地接过香囊,面色苍白地笑了一下:“我……我家里是行医的,家父在保安堂坐诊,赚几个辛苦钱。我也多少会些皮毛,随身带着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中年女子听罢,“哼”了一声,没有再问楚沉为什么跳河。左不过是些小男女的风情月债,最多再加一个在世尾生,只差了一场大水来成全这小少爷的一片痴心。
她忙活了大半夜,显然也累了,靠在船舱内壁,上下眼皮打架:“你们在船上等一夜,明天我再带你们去看大夫。小少爷该走就走……”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竟然已经睡着了。
楚沉看着中年女子陷入睡梦,就听对面的青年悄声道:“对面的,你有没有能退烧的药?”
楚沉一喜,脸上却还是一副被突然点名的神色。他拿出香囊,把其中的药材倒出来看了看道:“有的有的!”说着便把水壶打开,用勺子把之前煮的川穹捞了出来,扔了几块药材进去。做完这些,他才转过头对着青年小声问道:“怎么了?这位姑娘……还好吧?”
那青年把手放在少女额头上,面色凝重,却还不忘分出神来瞪楚沉一眼。楚沉赶紧低头,趁青年不注意,往水壶里扔了一枚漆黑的药丸。药丸入水即化,散尽周遭的液体里,倏忽间便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水壶里的水沸腾起来,青年挪到水壶边,用勺子舀出一碗药汤,低头闻了闻。
楚沉把头埋在膝盖上,从缝隙里盯着青年。青年闻了半天也没闻出什么,他又挪回去,小心翼翼地保持着碗里的药汤不撒,把碗凑到少女嘴边。
少女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地喝下了一碗药,喝完就窝回了自己的位置,没多久就睡着了。青年看着她的睡颜,眉眼之间透出一丝轻松,伸手再探她的额头,发现温度确实下降了,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松下来才发现自己也累得够呛,喉咙还隐隐作痛,自己伸手一摸,皱着眉头给自己舀了碗药汤,也不怕烫,灌酒似的灌了下去。
于是喝完药汤不到一刻钟,当眼前的眩晕袭来时,青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努力瞪大眼睛看向对面抱着膝盖蜷缩着的小少爷,只在意识的边缘看到了一双隐在阴影中的眼睛,倒映着旁边火盆里橘红色的焰火。
楚沉松了口气。他看着对面的青年陷入昏迷,又等了一刻钟,船舱内除了火盆内的炭火在无声的燃烧,再无他物的动静之后,他才掀起竹帘的一角,站到船头,用竹蒿一撑,把船靠岸,自己被风一拢,哆嗦着忍住没打喷嚏,跑到桥下把那廷尉府的制服捡起来,胡乱地穿上,看准了方向,一提气又飞檐走壁得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鸿雁客栈内。老板娘早就上楼睡觉去了,只剩下柜台上还点着一盏孤灯,一个小伙计趴在柜台上,鼾声响得鸿雁客栈周围连麻雀都睡不着,纷纷扑棱着翅膀逃离这个不适宜睡觉的地方。也不知道鸿雁客栈的其他人是怎么睡着的,也许是一鼾更比一鼾响,不打鼾的只好睁眼到天亮了。
楚沉站在柜台前,心道,怪不得鸿雁客栈的住宿生意一直不好。他伸手把伙计摇醒,伙计老大不愿意地撕开眼皮,朦朦胧胧间瞥见一个黑影站在自己面前,吓得一激灵,眼睛顿时完全睁开,再一看才发现是楚沉,不由得想破口大骂,一想到楼上还睡着人,烦躁地压低声音:“怎么是你?有事?”
楚沉赔着笑脸,从荷包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把银子放到柜台上时他都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劳驾,借马车用一用。”
伙计也是个爽快人,看见银子二话没说收了,态度温和下来:“行吧。你又不会赶车,我来帮你一程,嗯?”说着朝楚沉伸出手,楚沉会意,心里骂着杀千刀的,手上又把一锭碎银子塞进伙计手里。伙计喜笑颜开,乐颠颠地到后院去赶平时鸿雁客栈备着给客人出行用的马车了。
大半个时辰后。
廷尉府门前,站岗的廷尉靠在廷尉府的乌木门柱上,抱着剑浅眠,等着早班的同袍前来换班,隐隐听见有马蹄声渐行渐近,顿时清醒,睁开眼睛站直,却见一辆马车停在廷尉府门口,从马车上跳下一个身着黑底银线睚眦服的男人。廷尉们就算不认识人,这衣服也是认识的,当场便单膝跪下行礼。
楚沉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别行礼了!起来!找人来搬人!”
值守的廷尉一头雾水,但是顾及楚沉是他们的上级,二话没说便跑进去,不到一刻钟就带了几个睡眼惺忪的廷尉出来,站在门口等楚沉吩咐。
楚沉指着马车:“去,把那两个人搬下来,关到后院里去。”
后院是廷尉府里一处专门用来关押待审的涉案人员的地方,条件比刑部、大理寺的大牢不知好了多少,有床有桌有好饭。当然,一般人都是要先走过廷尉府这一遭,才能到刑部、大理寺去开开眼。
廷尉们应声而上,从马车上搬下来两个人。一个是船家女模样的高挑少女,一个是赤裸着上身、身上全是透着血的纱布的青年,正是船上的两人。
这两人喝了楚沉千方百计下的药,此刻正昏迷着,就是在他们耳边来是个炸雷也炸不醒。廷尉们扛着两人进了后院,楚沉知道他们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当即便觉自己差事已了,迎着天边射来的一抹金红色的阳光打了哈欠:“你们不用担心他们,最多找个大夫给他好好重新包扎。我回了,要找我问你们钱史,哦,找李史或者侯大傻也行。”说着,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跃到了廷尉府的房顶上,踩着晨曦和房瓦,一溜烟地消失了,看得几个廷尉目瞪口呆,从没见过这么着急回家的。
楚沉这一晚上算是学会了怎么从屋顶上辨别方向,一步不停地往自己的小院里赶。他在廷尉府有一间留给他的屋子,但是楚沉一天也没有在里面住过,在想到要“回家”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还能在廷尉府里的小屋子里休息。
于是当他迎着风一路上从廷尉府的屋顶跃到自己的小院里时,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不是可以在廷尉府歇一觉吗?
我累死累活地往这里赶干什么?
楚沉一头雾水,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算了,既然都已经回来了,那就回屋睡觉吧。楚沉刚要往正房走,却在自己院子里的石桌上看到了一个趴着的人影。
那人影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衣裳,看着有些眼熟。
楚沉撑着眼皮,走近了看,发现这人手里还握着把折扇。折扇上本是一片空白,没完全合上,露出的一折上写着几个说不出是什么家的字:“丁家姐弟已到徽石斋,安好勿念。”
石桌上还有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笔,一个墨迹已经干了的砚台。桌上的人一边脸贴着石桌,露出半边脸。楚沉一看,竟然是谢泉。
此时东方已白,初秋的晨曦已经染上了枫叶的醉红,金红色的暖光透过小院中一人高的青草的缝隙照到谢泉脸上,恍惚间竟仿佛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在草丛中安眠。楚沉的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他自己摁灭了。
这人不知是什么来路,这么费心费力地忙前忙后,非奸即盗。
楚沉看着谢泉被阳光浸染之后显得十分温软的脸,咽了下口水,又在心里说了一次,非奸即盗。
谢泉的五官很奇特,有一种做什么表情都能让人信服的特质——不像有的人,比如钱深,当差久了,不自觉地常常微微皱着眉头、冷着目光看别人,他要是笑上一笑,怕是连侯大傻都要吓跑了;再比如楚沉本人,他可以皱眉、可以单纯开心地笑、可以和纨绔子弟一样张扬地笑,但是一旦他脸上出现失神的表情,哪怕只是有一瞬的空白,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是他本人会有的神情。
而谢泉不同,他的五官能容纳得下所有的神色,哪怕是现在,他只不过是在沉睡,从他脸上也看不出做没做梦、做的是什么梦,他的脸上一片空白,但是也能让人从中看出几分年少时不知醉倒在哪里的安然和……
好像是少年时节已过的落寞。就像如今已是初秋,盛夏、仲夏,终究是已经过去了。
楚沉摇摇头,笑自己胡思乱想,再看谢泉,明明就是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睡颜。他看着石桌上的笔,拿起来在笔尖上呵了口气,蘸蘸尚未干透的砚台里的墨汁,缓缓抽出谢泉手里的折扇,又打开一折,随手写道:“你为什么在这儿睡?你出来这么久你家小厮就不来找你吗?你真是谢家的公子吗?睡醒了就滚回去,我最近会很忙,谈生意之后再说。”
这些字一折当然写不下,楚沉只好又打开一折,写了一折半。楚沉放下手里的笔,看着自己因为困意浓重显得更加潦草的字,和旁边谢泉虽然看不出哪家哪派但尚算工整的字相比,高下立见。
楚沉没那个心思涂了重写。事实上因为墨汁不足,这一段话的笔画写得飞白甚多。楚沉写完,把折扇放回石桌上,自己从正房拿了件衣服胡乱给谢泉盖上,连衣服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