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番外一·东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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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萧皑，字涟旸，是大昭的第一任皇太子。
今日是平常的一天。父皇的崇明殿内内侍宫人垂手侍立，龙涎香自金炉中袅袅而出，周围落针可闻。
如果不是崇明殿的主人此时正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话，今天注定不会在起居注上留下任何特殊的痕迹。
我坐在父皇的榻边，看着这个不过中年的男人。即使有天下最好的大夫看护，长久的病痛还是在父皇的身上留下了痕迹。说句不敬的话，父皇的面相并非典型的“贵人之相”——父皇面目清俊，在不发怒的时候，一身的书卷气，很难让人联想到那个二十年间统一南北、重造河山的明德帝。
父皇尚在睡梦中。一旁的侍卫递过一本折子，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太子殿下，这是楚帅上的贺表。”
我微微一怔，接过贺表看起来。贺表并不长，无非是说些西域今年贸易繁荣，周边小国感念我大昭恩德，奉上财帛若干。
楚帅是我的叔伯辈。我们这一辈人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在我第一次见到楚帅时，他还是三十几许年纪，他总是垂着眼睑，似乎是总有什么东西坠着他，不让这个神色淡漠的男人从这世间离去。
后来我明白了，大概是这世上总还需要一个身满血债的人，来供冤魂缠身。
这样太平盛世的夜晚，才会同白昼一样清平。
楚帅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西域屯兵总统帅。在八年前，这个位置是由崔帅来坐的。
崔帅和楚帅是多年同袍。崔帅的形容没有楚帅那么印象深刻，但是只有崔帅和楚帅站在一起，楚帅才会显得轻松些。
不过八年前崔帅在一次寻常巡查中被一队龟兹人偷袭，不幸殒身。而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楚帅显露出轻松的神情。
不过我并不常见楚帅，大概他在洛阳没有一刻轻松。但愿他在西域并非如此。
楚帅的贺表行文向来简洁，在写完西域今年情况之后，楚帅笔锋锐利的字迹写道：“臣身在不毛之地，念大昭今日繁华，权作慰藉。然昨日梦回，但见濯卿乌冠皂袍，前行来见，曰幽冥安稳，然始终无名号以称，遭众鬼耻笑。但祈陛下赐一名号，使濯卿不作无名之鬼也。”
贺表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合上贺表，明白了为什么东宫的属臣要单独把这封贺表拿给我看。
楚濯卿，大昭摄政王，已经踪迹全无二十载了。
这个名字在这二十年间，一直是父皇的心病，或者说是心魔亦不为过。年年朝廷都要派人去找摄政王，甚至有一年来了几个道士，说是极擅寻人。一向厌恶这些神神鬼鬼的父皇竟然相信了他们的鬼话，直到这两个道士为非作歹被洛阳令当场拿下，父皇才就此作罢。
这几年父皇病得越发重，许多事都是我在处理。朝中大臣以为我来主政，总可以每年省了这笔找人的开支。户部尚书听我说继续支银子找人的时候，大抵是念着自己身上的官服，才堪堪咬牙忍住了抱怨。
我能明白父皇的心情。因为我并非父皇的亲生子，而是这位摄政王救出来的流民。
我本名张阿牛，家里是豫州城郡金山县城外缘溪村里的农户。缘溪村是很美的，风景如画，至今我仍常常在梦中回到那里。只一件不好，自我出生之后，我几乎没有喝过那条溪中不带血腥味的水。
北燕蛮子毁了一切。
我家中父亲耕种，母亲纺织，也算温饱。然而北燕蛮子一来，他们看上了我父亲的健壮体格，也看上了我母亲的温婉容貌，于是把我父亲开膛破肚做了盘中餐，把我母亲逼得求死不能。
而我当时不过八岁，怀中抱着新出生的妹妹躲在地窖中。妹妹似乎饿了，张嘴要哭。我捂住她的嘴巴，直到北燕蛮子把我从地窖里拉出来，夺过我怀中的妹妹时，我才发现，我竟然把自己的亲生妹妹活活捂死了。
那一晚是我毕生的噩梦。
那似乎是一个三流话本的开头，自从那一晚之后，我就被带到一个拥挤的营地中。那里全是像我一样的孩子，被北燕人圈养，随他们的心意，每天都有被杀死或折磨致死的风险。不过北燕人喜欢比我更大一些的孩子，比如十二三岁的，我因为自己不够年纪而庆幸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时间与我而言，是一场漫长的凌迟。我看着无数哥哥姐姐被带走，再也不回来，或者成为面目全非的尸块回到我的面前。终于，我被人一把拽出了营地的大门。
我不知道自己将会遭遇什么。点了我的北燕蛮子似乎并不着急，我先是被人放进浴桶里里里外外搓洗干净，然后就被带到一个地牢中。
那个地牢虽然同营地一样逼仄，但是比营地干净许多。我蜷缩着身体坐在角落里的干草堆上，突然听到一个沙哑的男声：“那边的小孩，能听见吗？”
我很惊讶，这明显是一个汉人。北燕蛮子也有会说汉话的，但是他们说话总有一种无法去除的奇怪蛮子味儿。
我慢慢地靠近地牢的门。关着我的地牢似乎是以前县衙的大牢改的，我的牢房被几十根木柱子围起来；它们中间还有些缝隙，足够我靠近了去观察外面的情况。
对面的牢房和我的牢房完全不同——对面的牢房被一堵砖砌的墙封死，除开一扇锁住的铁门外，只在角落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狗洞，应该是给里面的人送饭用的。
此时地牢中并没有人看守。我看着对面堪称铜墙铁壁的牢房，打了个寒颤。这样的地牢和我这样的孩子，确实没有什么看守的必要。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能听见的话，说句话吧。”
“......你是人吗？”我盯着对面地牢的那个狗洞，心里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期待。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一下，我这才觉得不妥，忙改口道：“你是汉人吗？”
对面传来一句调笑般的燕人蛮子话，我大概听懂了，是很难听的抱怨。这些年我在这里，多少也能听懂一些。他似乎是在嘲笑我，我恼怒道：“你不好好说话，我就不理你了。”
狗洞中的影子晃了一下，那点微末的光线被挡住了，应该是那人趴在了狗洞的另一端：“好，不逗你了。听着，我这里有一件很重要、很难的事要做，但是，”那人似乎无法把这句话一口气说完，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应该是没法完成了。你能帮我吗？”
我渐渐地也趴在了地上，不知为什么，我想再靠近他一些：“什么事？”
他有些惊讶：“你答应了？”
“是能把这些北燕蛮子全都杀掉的事情吗？能杀一百个他们吗？”
“没错。”他沉默了，似乎在犹豫：“但是这件事......”
“好，我答应你。”
“这件事很危险，也很艰难。你可能会死。”砖墙后面，他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我无法理解：“但是这可以杀了那些畜生。”
砖墙后面的人似乎是叹了口气：“也罢。接住了。”声音落下，我看到一只手从狗洞的那一头探出来，手腕上青筋毕露，竭力把一个小小的布团扔到我的牢房木柱边。力道刚好，我把自己的手臂塞进木柱的缝隙里，正好能捡到那个布团。
我手里捧着那个布团，没敢打开看，手足无措地站着，最后手忙脚乱地把它塞进了自己的鞋里。
“我藏好了。”我颤巍巍地说出这句话。
“不错。记得把它传给一个负责采买的姑娘。她没有名字，但是会在逢七的日子里头上戴一只绿蝴蝶。”
这句话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以至于二十余载之后，言犹在耳。
然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很幸运，我的命运并非葬身锅底或者是成为满足北燕蛮子一时之欲的玩物，我成为了满足北燕蛮子多时欲望的玩物。因为有个北燕蛮子喜欢听戏，那天最后来地牢里见我的是一个汉人戏班班主，他拉着我，仔细打量了半晌，道：“这孩子身段好，来吧，我正缺个刀马旦。”
于是我能够活着找到那个在初七日戴绿蝴蝶的姑娘。
之后就是无止境地练功、亮嗓子。当然，还有藤条和木板。但是对于我们这些从营地里出来的人来说，这已经算是温柔的对待了。
我一直不知道胡班主到底算是什么人。他总是说《薛平贵征西》还在排，不能上台。但是在北燕蛮子点《林冲夜奔》的时候，胡班主那张嘴似乎被糖瓜黏住了，他只是伸手拉了一下来拿人的北燕蛮子，被甩开之后就沉默地站在一旁，旋即便笑着去抓那个扮林冲的孩子的肩膀：“好好唱！唱得好了那可是大大有赏！”
北燕蛮子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拽着那个满脸泪痕的孩子走了。胡班主看着他们离开，转身看着我们，突然怒吼：“看什么看！还不好好练功！”他越说越怒，抄起藤条走过来，我们忙作鸟兽散：“现在不好好练，等到时候你们都是锅里的肉！！别糟蹋了戏！别糟蹋了戏！”
藤条不分轻重地落在我们背上。没有人敢反驳胡班主。年纪最小的阿白，才五岁，是扮丑角的，在胡班主扔下藤条走远之后，脸贴着迎面骨，抱着自己的小腿呜呜地哭。
“太子殿下，章太医来给陛下请脉了。”
我的思绪被内侍的声音打断。我把手里的贺表塞进袖子，站起来对章太医行了一礼。章太医面无表情地稍微让了让，然后便拉出父皇的手开始诊脉。章太医跟随父皇三十余载，也是从小照顾我的太医。父皇这时候正好醒了，他睁眼看见我，伸手要水喝。
我忙把他扶起来，拿了一盏茶端给他。父皇缓缓地喝了两口，摆摆手不喝了。章太医仍然紧皱着眉头给父皇诊脉。父皇看着我，脸上浮现出笑容：“朕刚才，梦到濯卿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父皇并不在意我没有接话，他自言自语道：“濯卿，还是那个样子，戴着书生的黑纱发冠，一身当年的青袍子，背着书箱，和我抱怨箱子重。还说我老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父皇轻轻地笑起来，却引起了一阵咳嗽。章太医忙扶他躺下，示意我借一步说话。
我跟着章太医来到崇明殿外。我遣散了周围的宫人，低声问章太医：“陛下如何？”
章太医看着我，沉默地摇摇头。我心里一沉，正要央求他再试试，却听到崇明殿里传来内侍尖利的哭腔：“陛下驾崩——”
厚重悠长的钟声响起，震得我脑袋一片嗡鸣。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被宫人慌乱地从地上扶起来。洛阳秋日，天高气爽，风里带着桂花的甜腻花香。透彻而辉煌的阳光落在琉璃瓦上，秋风吹过崇明殿的大门。
扶起我的内侍低声在我耳边提醒：“殿下，天下人都等着您呢。”
我转头看他一眼，内侍被我吓了一跳。我伸手一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脸上全是冰冷的眼泪。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番外一·东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