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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秋晚 ...

  •   郢都,公主府正堂,赵和坐在堂上左手处第一个位置,其余众臣依次坐开。然而堂首坐着的却是萧玉的近身女官晴翠。晴翠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长条形木匣子。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晴翠手中的这个木匣子上。

      众人沉默良久。今日是明德四年秋日的最后一日,明日就要立冬了。外面的天气不是很好,没有太阳,云层乌沉沉地压在城池之上,但却不像是要下雨下雪的样子,看得人心里发毛。

      终于,晴翠开口道:“今日众位大人本该休沐,在下不应打扰。不过,确实是有重要消息从泸州前线传来,不得不召集众位大人共同商讨。”

      公主府已经完全被改造成了一个议事的地方。为了议事方便,整座公主府除了几个耳聋口哑的洒扫仆役,就只有这几个官员的贴身侍从。今日不仅连仆役不在,甚至连官员们的贴身侍从也不在。

      冷淡又阴沉的光线从正堂大门处照进来。赵和对晴翠拱了拱手:“晴翠姑娘,请说吧。”

      他看起来比萧玉登基之时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面色焦黄,不像是朝廷叱咤风云的新贵,倒像是死了媳妇的鳏夫。

      现在朝中虽然众人的官位不变,但是事实上大权基本上掌握在晴翠和赵和手中。晴翠深吸一口气,眼角也有些泛红。她郑重地将自己手中的木匣子打开,从中取出一封小笺,递给赵和,让所有人传阅。

      赵和看到那封小笺,先是一愣,随即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拈着小笺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小笺外面包着薄薄一层信封,赵和居然试了四五次才把信封打开,从中抽出小笺来看,只看了一眼,赵和便浑身一颤,手指死死地掐着小笺,指甲几乎要把这厚实的笺纸掐破。

      他又看了一遍那小笺上短短的文字。他感受到自己的指甲已经穿透了笺纸,刺进了自己的肉里。

      赵和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小笺递给他身后的吴山。吴山见晴翠和赵河这般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虽然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是他对萧玉并没有赵和、晴翠两人这么深的感情,看完之后,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意思,便一脸肃穆地将小笺传给了身后的人。

      不到一刻钟,小笺从坐在右首最前方的杨少唐手里又传回到了晴翠手里。晴翠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尽量保持平静地开口道:“现在,陛下驾崩于泸州城。各位勿忧,陛下在离开郢都之前留下了诏书,已经为此种情形的发生做了准备。”

      晴翠看向赵和,赵和眼眶通红,动作迟缓地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匣子,晴翠也从自己怀中掏出了另一个匣子。两人分别打开匣子,里面分别是两张萧玉亲笔书写的信息。

      这两张纸薄如蝉翼,晴翠把自己手里的纸和赵和手里的纸叠在一起,两张纸上原来分别写了这段话的奇数行和偶数行,落款处盖了玉玺和萧玉的私章,血红的朱砂浸透了薄纸,像是要从纸面上跃出来。

      晴翠一字一句地念出纸上的话:“朕死之后,若无子嗣,或是子嗣年幼难以承担国事,众位卿家须于神女峰下请吾弟萧钺即位。不得有违。”

      萧玉登基之后,她的行事风格就是能有多简练就有多简练,绝不会多写一个字。因此这封信确实是萧玉的风格,加上现在萧玉的私章并不在在郢都城中,而且上面还加盖了玉玺,这封信已经具有了圣旨的效力。

      众臣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对这封萧玉遗诏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臣谨遵陛下圣意。”

      赵和的眼泪,在自己向下扣头时,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滴落在公主府正堂铺着的地毯上。

      这地毯是波斯进贡,上面的图案是连绵不断的“卍”字和宝相花联珠纹。

      赵和还记得他把这块地毯挑出来给萧玉过目时,萧玉正在批奏折。她手里握着朱笔,匆匆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笑道:“你既然说它意思好,是大吉大利、吉祥圆满的意思,那就按照你的想法,铺在正堂上吧。”

      赵和闭上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再度对着萧玉留下的这封遗诏叩首。明明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但是故人却已经不再。

      赵和第三次跪在了这块地摊上。宝相花还在盛开。

      物是人非。

      等他再站起来时,他感到一阵晕眩。他听见晴翠惊呼:“快传太医!”赵和在众人的簇拥之中昏了过去。

      晴翠扶着赵和。她本来还有一丝担忧,现在赵和势大,若是他在这时候提出些反对的话,自己只是一个女官,在朝中并无重要官职,很难与他抗衡。

      不过现在省事了,既然赵和晕倒了,那就好好养病吧。

      晴翠焦急地站在公主府正堂门口,等着太医来。天色越来越暗淡了。晴翠看着天空想,明日,就入冬了。

      十四日前,北燕豫州。

      豫州城中这几日正值热闹的时候,现在秋收早已结束,距离入冬还有一段时间,无论是城里人还是村里人,都在忙着准备冬日年节里要用的东西,因此一时之间豫州城内的集市多了许多,官吏们也都见怪不怪,对着暴增的小摊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战争的阴云并没有飘到豫州城的城头。

      然而对于每日都要进城卖东西的小摊贩而言,这几日的盘查明显严格了许多——往日只需要打开给官爷看一眼的袋子、箱子、筐子,现在都需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翻出来一样一样检查,尤其是带着板车、驴车、马车进城的商贩,更是被仔细盘查得没脾气,更兼大多数都是汉人商贩,面对看守城门的燕人官兵,一句话都不敢争辩,说不让进,那也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去,等明日或者下次攒够了铜板往守城的燕人士兵手里一塞,也许还能进城去把手里的货卖了,才能过个好年。

      挑着担子卖各种小玩意儿的货郎董勇就是那个提前给过守城的燕人士兵侯莫陈规的聪明人。他挑着担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给侯莫陈规看。侯莫陈规看他把香包、暖手套、拨浪鼓、小老虎、虎头鞋、虎头帽、不倒翁、几个贴了剪纸花的小巧陶罐、几瓶头油一类零零散散的东西一股脑地拿出来,董勇弯着腰赔着笑脸:“爷,您看看,这些东西我天天都卖的,要是没什么问题就让我进去吧,我这乱七八糟的,耽误了别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进城呐。”

      董勇家里三代都做货郎的生意,好些人都认识他。就连才到豫州三年的侯莫陈规,也几乎天天都在城门口见他挑着担子,天不亮就来,天一黑要到城门落锁前一刻钟才走,可谓是起早贪黑。

      本来侯莫陈规就不想仔细查他这些东西,奈何最近上头逼得严,只好耐下性子一个一个地查看。等在董勇身后的人也都敢怒不敢言,已经有人在心里暗骂这人的杂货怎么这么多。

      但没办法,现在燕人老爷就是天。谁要是不服气,那就去城东二十里处的骨人坡看看。

      骨人坡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原本叫古人坡,据说是有一位名垂千古的古人在这里经过,留下了一座字迹模糊的石碑,故而得名。但是自从几十年前燕人老爷攻破城门进城时把半座豫州城的人都杀了,堆在古人坡之后,再提起古人坡,人人都知道是白骨露于野的骨了,倒是颇有些古意。

      董勇看着侯莫陈规拿起了自己的香包,忙凑上前去笑道:“爷,这里面是艾草和生姜,冬天拿来驱寒保暖的。”

      这些香包针脚尚可,布料是常见的花棉布,整个香包是封死的,没有口子。侯莫陈规凑上前闻了闻,确实是艾草和生姜的味道。董勇忐忑地看着他,侯莫陈规对上董勇的眼神,伸手抽出腰刀来划破了香包,里面的艾草和生姜掉出来,董勇苦着脸,但还是不得不笑道:“爷,您看,我没说假话吧?您都闻闻,其他的里头也都是这些东西。”

      说着董勇就把剩下的香包都塞给侯莫陈规给他闻。侯莫陈规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东西,草草闻过之后,又略微查了查剩下的东西,终于挥手让董勇收拾好这些杂货,放了行。

      董勇千恩万谢地收着东西,把一个拨浪鼓放在了筐子最下面,手脚麻利地挑起担子进城去了。这时候太阳才刚刚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投在豫州城城门门洞当中,像是一个细长高挑的鬼影。

      董勇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直到他走出城门门洞,他才扬起笑脸向着集市走去,一边走一边吆喝:“卖货咯——拨浪鼓——不倒翁——香包——小老虎——”

      他吆喝着走过逐渐开始有人声的街道。干他这一行的,对于什么时候会有生意已经基本在心里有了点谱。早上生意不多,但是是做宣传的好机会;有的时候有人早上听了一耳朵他喊的话,到了中午发现确实需要某些东西,就会来集市上找他买了。

      董勇唱歌似地穿过街道,来到集市。他把担子放下来,停在了一家客栈前面。这是他向客栈老板每个月五十文钱租来的摊位。客栈也刚刚送走第一批下来吃早饭的客人们,老板嘱咐了几句小二,又回去睡觉了。账房先生也还没来,只有跑堂的小二匆匆将客人吃剩下的碗筷收走,用搭在自己肩上的抹布擦净了桌子,客栈大堂中又恢复了没有客人的状态,只有忙完的小二又坐回了进门的第一张桌子旁边,右腿搭在左腿膝盖上,用手撑着腮帮子,头一点一点地继续会周公去了。

      董勇也不再吆喝。现在太早了,他要留着体力和嗓子到上午一点儿的时候,等到来集市上买菜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到了,他再吆喝。

      不过现在也是有些人会来光顾的,比如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王秀才。

      王秀才名叫王凉,是今年刚刚考中的秀才,家住城外王家村。人长得很俊,一双眼睛里总是透出几分孩子似的傻气,眼尾上扬,和眉尾一样直扫进鬓角里去。鼻梁高挺,就是嘴唇薄了些,看起来有些薄情。

      但是人不可貌相。董勇虽然才认识了王秀才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听说了他在村里已经成了家,媳妇是个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性子十分悍妒,简直是个母老虎。因为丈夫成日在城里跟着师父读书,她总是怀疑丈夫要给她带个妹妹回去,三天两头要来客栈里吵一次。王秀才每次见了媳妇那可真是秀才遇上兵,只好肉偿给自己的婆姨,才能堵住自己媳妇的嘴。

      因此王秀才和媳妇的争吵已经成为了客栈中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一开始客栈老板还嫌弃王秀才的媳妇吵闹,现在也不管了,每次那女人来就站在一边嗑瓜子看热闹。

      董勇见王秀才来,忙站起来笑道:“秀才公,您今天想买点什么?”

      王秀才似乎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前几天我内人来,嫌弃我不关心孩子。你这儿有没有拨浪鼓?我想着她今天又要来,买个拨浪鼓给她,拿去给阿俊玩儿。”

      “有,有!”董勇忙从竹筐底部拿出拨浪鼓,握着把手晃给王秀才看:“您看,这个多好!声音又响,上头画的图案是‘柿柿如意’,您看这红柿子,多好看啊!令郎一定喜欢!”

      王秀才接过他手里的拨浪鼓看了看,似乎十分满意,从怀里掏出荷包来问:“这多少钱?”

      “五文钱。我敢保证,我的价钱是这条街上最公道的!”董勇拍着胸脯保证。王秀才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想了一下,似乎是在想自己的媳妇会不会因为自己乱花钱而生气,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从荷包中扣出五个铜钱递给董勇:“我买了。”

      董勇兴高采烈地接过铜钱,把拨浪鼓递给王秀才:“好嘞!您拿好了!”

      王秀才把拨浪鼓塞进自己怀里,匆匆向着城东的顾家私塾去了。他每日读书都是这个时辰,因此董勇每天早上的第一个客人都是他。

      王秀才走后,董勇继续坐在担子后,当人多的时候就吆喝几句,和客栈的跑堂小二喝着白水唠着嗑。王秀才那边厢还没走多久,这边厢他那悍妒的媳妇李娘子就来了。

      李娘子柳眉杏眼,眉目中有一股英气在,一看就是操持家事的一把好手。李娘子手臂上挎着一个竹篮,一进来先大声喊的整个客栈都听见了:“王郎!王郎你在吗?”

      这时候如果无事的闲人,又爱看热闹,就会出来看看这乡下妇人又能闹出些什么幺蛾子。客栈老板忙从屋里出来,笑道:“李嫂子!你今日又来了?给你夫君送什么来?”

      李娘子脸上泛起红晕。她把自己的竹篮放在桌上一打开,露出几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来,对客栈老板道:“劳烦胡老板平时看顾我家那傻子,这是一点心意,不要嫌弃。”

      胡老板本来就是个爱看热闹的,更兼这对夫妻吵架也算是出了名,还帮他招揽了些同样爱看热闹的人,胡老板自然是笑脸相迎,嘴里说着“不敢当”,手上招手叫来小二收下。胡老板道:“王先生出门上私塾去了,李嫂子且先等等。”

      李娘子见丈夫不在,便道:“好罢,我且去他房间里等,看看他这几天有没有勾搭什么别的女人。”说完便熟门熟路地转身上了二楼。跑堂的小二和站在柜台后的账房先生相视一笑,明白今天必定又有好戏看。

      李娘子来的时候已经离晌午只有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之后,王秀才手里拿着本书,匆匆进到店里,对小二道:“一碗素面,送到屋子里。”小二娴熟地答应着,转过身才想起忘记提醒他今天李娘子到了,再转身去看,王秀才却已经快要上到二楼了,小二只好念了句“老天保佑”,王秀才自求多福吧。

      且说王秀才进到屋内,见李娘子正坐在他书桌边,手边摆着的竹篮中放着一张空白的信纸。李娘子见王秀才进来,张开嘴就是大嗓门喊道:“王郎!怎么也不给家里捎点口信!是不是又有什么狐狸精,把你的魂勾走了啊!”

      然而李娘子却在竹篮子的信纸上写道:“家中有无消息传来?”

      王秀才尴尬道:“娘子,你小点声,大家都在吃饭呢。”王秀才在纸上回道:“姐姐前往泸州料理生意,二哥还在神女峰。”

      李娘子见王秀才不直接回答自己,似笑非笑地挑着眉毛:“王郎,你实话告诉我,你上次说你私塾里的先生喜欢你,你这话是不是要让我这个糟糠之妻给他家的娇小姐腾地方?”

      在王秀才的怀里,有一个被划破了鼓面的拨浪鼓。王秀才又写道:“急报,徽州的伙计说这季节走水路更合适,不会有人去走西边的路。”

      口里却说道:“娘子!你我青梅竹马,我们孩子都有了,我对你一片真心,你还要怀疑我吗?”

      李娘子皱起眉头:“西边路宽,而且走的人也多,为什么不走西边的路?”

      “一片真心?我对你也是一片真心!王郎,我是怕你在城里看红花绿柳,看花了眼!就忘了我这个黄脸婆了!”

      “但是西边已经没有去运粮的镖师了。”王秀才在纸上写道:“徽州那边倒是有,而且很多。”

      “娘子何出此言?娘子花容月貌、闭月羞花,依我看,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时节——”

      屋外的人听到这里,对后面的内容都会心一笑,知道王郎又要安慰媳妇了,于是都散开。李娘子压低了声音道:“王郎,那这怎么办?”

      王郎将她手里的纸张抽走,在刚刚点起来的火盆里烧尽。他抬起头来:“既然有动静,我们就应该传回家去。”

      李娘子愁容满面:“可是最近豫州城查得这么严,连信都不准寄了,怎么传出去?”

      王秀才沉吟片刻,抬起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来解决。”

      李娘子看着王秀才。她不是怀疑王秀才的能力,她是担心王秀才的手段。

      王秀才笑道:“无妨。这天下征战百年,难道死的鬼里面,就不能多我一个吗?”

      “可是......”李娘子开口,似乎想要和王秀才争辩什么。

      王秀才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你我都知道这条消息对家里来说意味着什么。李娘子,”他眸光沉静地盯着李娘子,“难道家里等得起下一个时机吗?”

      李娘子不再说话。王秀才起身,对她道:“你且先去榻上躺着,不然一会儿小二送面上来就露馅儿了。”

      李娘子看着王秀才把自己的衣领扯得凌乱,自己沉默地坐上了床边,拉下纱帘、展开被褥,躺在了床上。

      不一会儿,小二端着面上楼,叩响了王秀才的门:“王先生,您的面。”

      王秀才在里面磨磨蹭蹭了好久才开门。小二见他衣衫凌乱,不由得笑出声来。王秀才脾气好,气恼地咳了一声,接过面就连忙关上了门。小二知道了今日这对小夫妻吵架的后事,觉得心满意足,下楼再跑堂时都高兴了不少。

      第二天,王秀才如常出门上私塾。他在董勇的摊子上买了一只布老虎,对董勇道:“唉,我觉得自己考不上了,还是像你一样,早日学个手艺找个出路的好。”说完,还没等董勇接话,就唉声叹气地走了。
      第三天,客栈老板起来开门,发现今天董勇这小子躲懒,居然现在还没来。然而还没等客栈老板走回屋子里继续睡觉,他就听见外头一阵混乱,似乎出了什么大事。他揉着眼睛走出去,就被隔壁锦缎庄的老板娘撞了一下。客栈老板有些生气地回头看:“哟,这不是张掌柜吗?这是怎么了?怎么把你们家这点家底都带在身上了?”
      张掌柜白了客栈老板一眼,急急道:“胡老板真是坐得住,你没看吗,这州府衙门都被人炸了一个洞了!还不快走!不然一会儿楚国人打过来了,咱们虽然不是燕人,那兵过如匪啊!”张掌柜匆匆说完,跳上了刚刚套好的马车,连忙吆喝着赶在第一波出城的人里向城门处而去。

      胡老板在这豫州城里算是活了二十来年,倒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赶紧眯起眼睛向高达十余丈的州府衙门看去,果然不得了,平时挂州府衙门那块金字招牌的地方已经被人用带火药的箭矢炸了一个洞,那写着“明镜高悬”的金字招牌上,只剩下了“高悬”两个字,歪歪斜斜地挂在州府衙门的门楣上。

      胡老板此刻表情呆滞,他转头顺着州府衙门正对面的方向这么一看,正巧看到了自家客栈后院墙外面的那座高塔上,站着一个手持弓箭的年轻男子。

      爱看热闹的性格使得此时还没有从“州府衙门被攻打了”这件事情当中回过神来的胡老板驻足观看这人的外貌,等他看清楚了之后一阵心惊,这不是住在他店里的那个王秀才嘛!

      这时候胡老板才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似地清醒过来。他一溜烟地跑进客栈,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金银细软,抓着才刚进来的小二道:“走!跑!咱们店里出强梁啦!”

      且说那高塔之上的王秀才,他今日穿了一身上好的云锦琵琶袖圆领袍,手上持着弓箭,腰上还挂着一柄长剑。州府衙门当中冲出几个燕人士兵,他们一回头也都看到了站在高塔上的年轻男人,当即便用鲜卑语骂了一连串,有几个便转身回去拿弓箭要来对射,有几个跑进衙门去报告此时豫州城的最高长官——步六孤寒。年轻男人不在意他们骂什么,一转身从高塔上轻盈地跃下。

      这塔是一座佛塔,实际上是建在豫州弘恩寺的后院中。年轻男子从弘恩寺的后墙翻墙而过,瞥见寺里种的菊花还在怒放,不由得可惜今年没有好好赏菊。

      年轻男子向着州府衙门的方向跑去。而州府衙门恰恰也派出了一队士兵朝着弘恩寺的方向而来。早已听到动静的居民们紧闭门窗,缩在家里不敢出来。街上除了年轻男子和前来捉拿他的士兵们,居然算得上是空无一人。

      “大胆逆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年轻男子和士兵在街道上狭路相逢。双方相距还有近百步,年轻男子搭弓射箭,燕人士兵也向他射箭。一时间箭如雨下,年轻男子在箭雨当中如同一条灵活的蛇在其中游走。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将向自己射来的箭矢纷纷打掉。等到箭雨停止,年轻男子身上居然没有中一箭。这时候前排的燕人士兵拔出腰间弯刀来同年轻男子短兵相接。

      年轻男子丝毫不惧,一柄长剑舞得银光闪闪、密不透风,然而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即便年轻男子再强悍,不到一个时辰,他终于败下阵来。他后背处抵着一把弯刀,全身上下都被刀锋抵着,持剑的右手手腕已经被劈得露出了白骨,有五六个缺口的剑掉在地上。他衣衫上早已被鲜血溅满。云锦吸满了血,沉甸甸地垂下来。

      燕人士兵从他背后擒住他的双手,压着他向下跪去。年轻男子挣扎了几番,实在是伤重力竭,终究被燕人士兵压着跪在了地上,然而他依旧还是抬着头颅。

      他身后的燕人士兵伸手按在他头上,想要强迫他低头,却被人制止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说道:“对待贵客,怎么能这么鲁莽呢?让贵客抬起头来,我们才好相见。”

      年轻男子感觉到有鲜血流进了自己的眼睛里,他眼前鲜红一片。在红色的视野中,他看见自己眼前的燕人士兵分开来,一个燕人贵族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他面前,笑道:“久仰大名啊,小楚大人。”

      楚沉没有接他的话,冷笑道:“步六孤寒,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你是说这个吗?”步六孤寒回头看了看被炸得只剩一半的匾额,不甚在意地转过头来:“明天叫人补好就是了。不过,小楚大人,你不是才来了不到一个月吗?怎么今天火气这么大?”

      步六孤寒低头凑近楚沉,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还是说,今日有你想要掩护的人?”

      “你瞎说什么!”楚沉猛得挣扎起来,步六孤寒轻蔑一笑,甩开他的脸,从侍从的手上接过手帕擦了擦自己手上沾的血,居高临下道:“也就是你们南楚地小国微,还把你这么个蠢货当成和璧隋珠捧着。你这样的,在我们燕国,连给我当马奴我都嫌太蠢笨了!带走!”

      楚沉低着头,听见步六孤寒对自己的评价,嘴角轻轻勾了勾。

      是吗?他想起董勇担子里的各种小玩意儿。董勇应该早就出城了吧。董勇很聪明,他上次把消息粘在拨浪鼓的木头壁上,没有被人发现。

      这次他应该不会再这么做了。

      楚沉的嘴角立马压下去,他气愤地大喊:“你竟敢侮辱我!”

      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一个耳光。

      他感到自己仿佛失聪了,被扇的左耳嗡嗡作响。

      而在豫州城的另一边城门处,要出城的百姓挤挤攘攘,叫喊着今日就要出城。“李娘子”躲在人群中,时不时地跟着喊几声。然而不到两刻钟,城楼上就射下了密密麻麻的箭矢。

      李娘子赶忙蹲下身来藏在一辆马车下。几个呼吸之间,城楼下的土地就被染红了。

      城楼上有士兵的声音传来:“传刺史大人命令,从今日起,无刺史手令而擅自出城者,杀无赦!”

      李娘子看见自己躲藏的这辆马车上渐渐有鲜血流出。她看着滴落在地上的鲜血,眸色晦暗。

      入冬前的最后一晚,月暗星稀,淮河南岸大营中。

      刘世玉帐中站着郭明怀,二人看完了从北方送来的线报。烛火将薄如草芥的信纸吞噬殆尽。刘世玉站在书桌后,转头看着自己身后的地图。

      “两个时辰后,你领八千人过河,袭击燕人大营,记住,不要恋战,把他们引到南岸来。”

      郭明怀低头道:“是。”

      现在淮河水枯,即便燕人不习水性,也能渡过仅仅只到人小腿处的淮河。

      现在楚军地图上,淮河南岸以南二十里,有一个巨大的水池,被堤坝高高地围着,仿佛一个天上之国。

      郭明怀没有耽搁,转身便出去了。

      刘世玉听着帐外风声猎猎,走出营帐,大喊道:“全部人马!急行军后退二十里!带好船只!快!两个时辰之后务必到达!”

      随着他这一声吼,整个淮河大营像是被惊醒的虎豹,立马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刘世玉的目光看向北方,宛如终于能够扑出最后一击的猛虎。

      是时候了。

      明德四年十月初三,是日,忠侯闻燕贼欲蜂聚而攻淮南,语勇敦侯曰:“汝领八千人佯攻之,且渡淮。”夜,忠侯拔营至灭寇湖南。灭寇湖,忠侯、勇敦侯发士卒掘而蓄之,当是时,如天上湖。寇果受激,南泅渡淮,勇敦侯引其至灭寇湖北堤下,鸣镝以示忠侯。忠侯遂掘堤,湖水高泄,大水冲寇,忠侯命士卒乘船速击,大破而歼之。
      ——《梁书·勇侯刘世玉世家》
      明德四年十月十七,太守闻刘勇侯于淮南掘堤,引灭寇湖水大歼敌寇,召城中人曰:“先帝崩逝,然多事之秋,神女峰处音书不闻,莫敢发丧。今有淮南将军大破贼寇,不若以先帝死闻天下。古语云‘哀兵必胜’,不亦得乎!”众皆称之。故明日太守发烈帝丧于泸州,三军缟素,然众志必擒寇首漆其颅奠于烈帝灵前,故太守命建烈将军楚河、奋武将军崔护东击凉州而北击雍州,二城促无防备而束手以降。
      ——《梁书·陆梧礼列传》
      明德四年十月十七,将军受泸州太守陆梧礼命,急领八千人取邛山道攻凉州。人马衔枚裹蹄,将军独出于军前,于城下三十里处射杀城上守卫,又攀垣杀寇,熄城上灯烛以示之。大军遂至城下,将军匿于城上,袭杀费连炀。敌寇失其一匪首,大骇,将军遂缒下至城内,斩守门贼十余人,开凉州西萋门,凉州遂破。
      ——《梁书·达侯崔护温侯楚河世家》
      明德四年十月十七,将军领太守命与卒一万攻雍州。贼甚谨,将军投石毁墙,身先众人,先登于城上杀贼近百,寇血透重甲,贼莫敢近。士卒大振,奋勇随之,雍州遂破。
      ——《梁书·达侯崔护温侯楚河世家》

      而在这样一个注定载入史册的夜晚,萧钺站在拂云阁前的平台上,看着面前捧着萧玉手书的晴翠,以及跪在她身后的礼部尚书周丛峻、大理寺少卿杨少唐、刑部尚书吴山、廷尉苏锋、御史台赵和、户部尚书谢石、兵部尚书熊凤城、吏部尚书韦班、工部尚书史达,乌压压一大片人,跪倒在这个石质的平台上。

      萧钺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些人,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幸好这个平台足够大,不然这些人一定跪不下。

      晴翠声音坚定:“请您即刻即皇帝位。”

      她身后的人没有人附和她,但是他们的沉默已经表明了态度。

      萧钺仰头看着今夜的星空。今夜是个晴天,但是月亮不明,连星辰都很稀少。

      晴翠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国家危难之际,请您登基!”

      萧钺无话可说。他此刻胸中满是荒诞,如果场合允许,他甚至想直接大笑出声。

      太可笑了。萧钺想,到头来,想要皇位的人,得到了,然后死在了边城;不想要皇位的人,放开手,却也有被人“请”上皇位的一天。

      他甚至感觉自己仿佛只是一出戏里的一个丑角,只能按照戏文里写的东西一步一步地走、一句一句地唱,而他所有的挣扎,都只是不会改变最后结局的无关戏码。

      太荒谬了。

      萧钺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笑意,憋得眼角都开始泛出泪花。他抬手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把脸埋在袖子里,似笑似泣地长叹一声。

      晴翠捧着萧玉的手书跪在地上,她的冷汗开始从额头上渗出来。

      她现在的权力完全来自于她对于萧玉的忠诚。如果她没有完美地执行萧玉的遗命,那么就说明萧钺不认可她对于萧玉的忠诚。她就会立马失去现在手中的权力。

      不过萧钺没有让晴翠失望。他上前接过晴翠手里的萧玉手书,露出一张表情肃穆的脸,伸手将晴翠扶起来:“朕,定不负皇姐所托。”

      天穹上,此刻恰好有一颗流星划过,照亮了月暗星稀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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