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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神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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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黎打着哈欠来到拂云阁的二楼。他的住处在拂云阁五楼,柴咏和他住在同一层。他欣慰地看见柴咏已经开始做早课,过去仔细看了看他抄的经文,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你昨晚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柴咏十分不解:“啊?没有,我昨晚什么也没听见。”
长黎盯着柴咏,看出他没说谎,松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柴咏道:“你以后下山,要是遇到姑娘或者是男子,一上来就要牵你的手,对你动手动脚的,你要记住,这可不是好人,别被他们的花言巧语骗了。”
柴咏有些懵,今天师父要讲这个?他认真地承诺师父:“弟子明白。”
他的眼神十分坚定,看得长黎笑着摇头:“你且说说,要是一个姑娘上来欠你的手,说是你失散多年的远房表妹,或者有个男子上来牵你的手,说是你失散多年的远房表兄弟,你怎么办?”
“甩开他们的手,和他们说我全家人除了我都死了,没有什么远房亲戚。”柴咏镇定且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长黎一顿,想到这确实是真话,心里懊悔自己提起这事,但对柴咏这个被他从小带上山来的徒弟,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那要是他们还是跟上来呢?”
“我会打他们一顿。”柴咏毫不犹豫。
长黎终于找到机会把这个话题说得轻松一点,他笑道:“对姑娘你也这样?”
柴咏略一思索,勉强道:“姑娘不打脸。”
长黎笑起来:“好吧,这也算是一种方法。”他没有直说这是针对什么的方法,柴咏也就一听,埋头继续写自己的功课了。
等到柴咏已经写完了功课、长黎把今日的课程教授给柴咏之后,日上三竿,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将拂云阁大殿中的神女像笼罩其中。这时候,长黎正让柴咏实践一下今日刚刚教授给他的卜卦之法,柴咏刚刚把铜钱一撒,师徒二人凑在一起看正反。长黎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站直了身子等着柴咏。柴咏看了卦象,一边掐着手指,一边背着卦辞,喃喃道:“......当有不速之客来。”
他话音未落,就见萧钺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满头大汗,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见了长黎二人急急问道:“师父!师兄!你们刚才见到濯卿了吗?”
这一问让长黎和柴咏都觉得奇怪。长黎道:“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怎么?你找不到他了?”
萧钺喘着粗气,他点点头:“阁里上面的地方都找过了,大殿我也找过了,外面的菜地没有人,后面的水潭也没有人。”
若不是水潭足够清澈,无需下水就能看清里面的东西,恐怕萧钺已经跳下水去寻人了。
长黎和柴咏对视一眼,明白萧钺不是开玩笑,于是也紧张起来。长黎、柴咏、萧钺三人分头,从二层开始,又把拂云阁以及拂云阁前后的东西都找了一遍,柴咏甚至钻进了厨房的灶台里看了一遍,沾了一身的黑灰,但还是一无所获。
萧钺站在水潭边,看着池水中空无一物,突然一脱衣服就要跳下去,长黎连忙拦住他:“你等等!我有一种预感,他不在拂云阁了。”
萧钺已经接近失去理智,他红着眼眶看向长黎,眼中全是偏执和愤懑。长黎叹口气,随手在水潭边拔了几根草,在地上一摆,柴咏这时候也从厨房里跑过来,脸上沾了草木灰,像是一只花猫,看见师父正在卜卦,于是站在一旁不敢打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长黎有了结论。他感到不可思议,看向萧钺。萧钺现在只要听一个方位,就算是让他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楚沉他都会去做。萧钺盯着长黎:“师父,您算出什么了?”
“楚沉,在高处。”长黎见萧钺这幅誓不罢休的模样,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在高处?”柴咏和萧钺都一愣,随即两人都抬头看向拂云阁的楼顶。拂云阁很高,但楚沉武功不错,未必上不去。
长黎摇头:“这还不够高。”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萧钺:“楚沉很有可能在神女峰峰顶。”
这话说出来,柴咏和萧钺都是一愣。神女峰高耸入云,即便拂云阁其实只在神女峰的山腰处,但也已经常年被云雾笼罩了,故此才得名“拂云阁”,而在拂云阁之上,还有神女峰至少十中之四的高度隐在云中,可见神女峰之高。
所以即便是长黎这等已经接近神仙的人物,也几乎不去神女峰峰顶。
不过现在追究楚沉是怎么上去的,已经不是最紧要的事情。萧钺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瞬,随即便又皱了起来。他诚恳地看着长黎:“师父,求您助我攀上神女峰。”
长黎眼前一黑。这时候连柴咏都在劝萧钺:“三师弟,你没爬过神女峰,上头都是悬崖峭壁,没有路的,还是让我或者师父去找二师弟吧。”
萧钺当然知道拂云阁再往上走,就是千丈绝壁。他坚决地摇头:“恐怕就是因为我,濯卿才......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要上去把他带回来。”
柴咏见劝阻无效,只得看向长黎。萧钺焦虑地等待长黎的回复:“师父,求您......”
长黎蹲下身,摆弄了几下地上的草茎,萧钺焦躁地蹲下身问道:“师父,濯卿他......他还在神女峰顶吗?”
“在。”长黎解完了卦,站起身来,对柴咏叹息道:“你三师弟说的不错。徒儿,你去把为师的牛筋拿出来。”
柴咏知道自家师父的本事,他倒是不担心;他担心的是萧钺出事,虽然说现在萧钺已经出家,也不再有任何名位,但是毕竟他还是皇室血脉,一旦有什么问题,柴咏怕整个拂云阁不保。
长黎看出了自己徒弟的忧虑,笑道:“放心吧,你三师弟天命未绝,不会出事。快去吧,上面太冷了,你二师兄本来身体就不好,别再冻坏了。”
柴咏这才转身去准备攀爬山崖的东西。萧钺捕捉到长黎话语中的“天命未绝”,心中的怪异一闪而过,但是现在他没时间计较这一点,只能手忙脚乱地在长黎的指导下收拾着自己。
等长黎和萧钺都扎紧了袖口、裤子口,萧钺把自己的头发束成发髻,柴咏拿着一根牛筋过来,将一端系在萧钺腰上,牛筋的中部系在长黎腰上,牛筋的另一头上系着一个铁制的爪子,正好足够让长黎把这个爪子握在手里。柴咏道:“三师弟,你跟着师父爬,不要一时心急超过师父的高度。”然后递给他们二人一人一个背着的竹筐,里面有干粮和水壶,东西不多,但是应该足够两个人吃一天了。柴咏嘱咐道:“这是干粮,没给你们带太多,爬你们背不动。你们省着点吃,到了上面给二师弟留点。”
萧钺连连点头。他现在完全是蓄势待发,要不是顾及到长黎,恐怕他在拿到干粮的时候就冲出去往上爬了。长黎摸摸柴咏的头:“你今日午时自己吃饭,功课可以放一放,就当放半天假吧。”
说完,长黎、萧钺二人就出发了。在拂云阁所在的平台边缘,尚有不知何年何月的采药人留下的木钉,楔在岩缝中。长黎踩上木钉,试了试,觉得还算坚固,于是便整个人如同壁虎一样贴在了岩壁上向上爬去。
萧钺有样学样,一开始他的全副身心还在被巨大的焦虑占据着,没察觉出岩壁之险、攀峰之累。直到一个时辰过去了,二人低头看去,已经看不见拂云阁所在的平台,向上看去,也只有层层的云雾,看不见顶。这时候萧钺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他抬头看着长黎,长黎也停了下来,带着萧钺踩在一个岩壁上的凹陷中,二人暂时休息。
长黎拿出水壶喝水,喝之前嘱咐萧钺:“少喝点,喝得太多小心胃疼。”萧钺谨慎地喝了两口,把水壶放回竹筐。二人低头看着脚下翻滚的云海,长黎道:“怎么样?徒弟?腿软吗?”
萧钺点点头,长黎喜欢他的坦诚:“你也算不错了,一路上喘得像头望月的吴牛,但是一句想放弃的话都没说。他对你就这么重要吗?比皇位还重要?比你自己还重要?”
萧钺没有看长黎。山风到了这个高度,吹在人脸上已经像是刀子。他抬头看着不知还有多高的上方:“是,他比皇位重要,更比我自己重要。”
长黎看着萧钺,玩味地笑了:“是吗?”萧钺一愣,看向长黎,他有些疑惑:“师父不是我,怎么能猜测濯卿于我的意义。”
长黎笑着摇头:“好吧,好罢。既然你如此认为,为师也不好再说什么。休息好了吧?我们继续。”
说完,长黎便带着萧钺继续向上爬去。萧钺这次一踩上岩壁上的凹陷,才觉出自己的腿都在颤抖。他告诉自己不要分心,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长黎的动作上。长黎踩过的石头、木根,他才敢跟着踩。他不想在还没见过楚沉最后一面的情况下就掉下去摔死。
但是刚才长黎的问题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底,即便是萧钺确定自己的答案,这个问题也像阳光照射也散不开的雾气一样,无法消散。萧钺隐隐有些恼怒,为什么这个已经得到解答的问题,自己却如此在意?
两人又爬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终于能够抬头见到神女峰峰顶。长黎攀在岩壁上,拿出水壶喝了口水,转头向下看着萧钺:“走!徒儿!这次咱们一鼓作气!”
两人受到了鼓舞,一前一后地像两只蚂蚁,加速地在岩壁上爬行。终于,在萧钺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肌肉和器官都在麻木地执行着爬行指令的时候,他摸到了岩壁的尽头。
长黎先翻身上了峰顶,接着便伸手拉萧钺上来。萧钺纵然心里憋着一股劲,但到底前半生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皇帝,今日能够爬上来这么一趟,已经算是一种奇迹了。他被长黎拉上来,顾不上背后背着的竹筐,直接向后一倒,后背被竹筐膈得生疼,也没有精力再翻身换一面着地了。
萧钺一边大喘气,一边躺在竹筐上用眼睛观察着周围。峰顶其实空间不大,满打满算,除去那块天然的奇石之外,周围的空间也就能容纳五个人坐卧。萧钺眼睛转了一圈,没看见楚沉的影子,顿时便感到血气上涌,生生坐了起来,把长黎吓了一跳:“你再歇歇,不急在一时。”
萧钺此时被他淡然的态度一点就着:“师父,我还没找到濯卿,歇什么!”然而他这话一出口,两人就听到神女石像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萧隽和?师父?你们怎么来了?”
长黎含笑看着萧钺。萧钺一下子哑了火,急匆匆绕到神女石像正面,只见楚沉身上半披着衣服,昨夜的痕迹半遮半掩地露出来,倒让萧钺红了脸。萧钺走过去,帮楚沉拉好衣衫,坐到他身旁,道:“怎么想到要来这里?”
长黎见萧钺这幅模样,在心里暗笑,知道自己不好过去,于是便站在悬崖边,将悬崖上的石头一颗一颗地踢下去。
楚沉看着神女峰下的景象,似乎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我想上来看看上面有什么,于是就来了。”
萧钺看着他这幅平常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怒火。楚沉打了个喷嚏,萧钺忙拿出已经被自己的汗湿透了的手帕递给他。楚沉接过来,萧钺碰到他的手指,被冰得一抖,赶忙把他的手抓在自己手里捂着,刚才那一点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短暂地从云雾中透出来了一股金黄的光线,照在神女石像上。神女宽衣广袖,身姿窈窕,发髻高耸,微微垂着头,悲悯地看向众生。
阳光在她的眉眼间闪过,好像神女真的有一瞬间看清楚了这人世悲欢。
“......这里这么冷,濯卿一会儿跟我下去罢。”萧钺看着默默无语地向下看的楚沉。他不能明白楚沉到底在看什么。
楚沉看着山下的人间。此时早已过了午时,萧钺觉得他肯定看过山下人家升起炊烟的模样。也许那时候的景象确实很有意思?萧钺不确定,即便昨夜二人那么亲密,他也总感觉自己离楚沉越来越远了。
现在正是下午,人人都有自己的生计要忙。山下的云雾偶尔散开一点,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地中,山上嵌满了各种颜色,受寒仍旧保持青翠的是松柏;秋风吹黄了的是黄栌,一点点、一片片洒金似地点缀着山林;血红的是枫叶,瑟瑟秋风中像是正在燃烧的一团一团火焰,跃跃欲试地要焚遍整个山头。
山下的农田中,这个时节秋收早就结束,只偶尔有牛、马、驴、骡子一类的牲畜在田间地头缓慢地咀嚼割完稻子之后剩下的草茎,牧童也得了闲,在陇头肆意奔跑。农妇浣衣归来,三五成群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男人们聚集在村口的大树下,抽着水烟,聊着各家的年货准备情况。
萧钺看着山下的情景,不由得放松下来。他从胸中呼出一口浊气。若是之前,他恐怕还不敢这么呼气——他从前还是皇帝,这情景虽然很好,但也是他的责任。
实际上,即便他不是皇帝,在看到田中废弛的水车时,他的眉头还是下意识地皱了一下,不过他知道现在该思考这些事情的人不再是自己,也终于能从这幅景象中获得一点安宁。
不过随即神女峰周围缭绕的云雾就将这幅情景再次遮住了。萧钺回过神来,看向楚沉。楚沉还是盯着山下看,似乎要从那团白花花的云雾中看出什么玄机来。楚沉本人似乎对观察云雾这项工作乐此不疲,但是萧钺随着楚沉的沉默,心里的焦虑死灰复燃,再一次灼烧着他的肺腑:“濯卿?你在听我说话吗?”他无意识地抓紧了楚沉的手,楚沉像是终于从一个漫长的美梦中醒来,微微蹙着眉看向萧钺,凑上来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我听见了,咱们走吧。”
这个吻并没有让萧钺感受到丝毫安慰。他狐疑地站起来,扶起楚沉,楚沉看见他身后背着的竹筐,里面还有干粮,反应过来他还没吃午饭,于是道:“我们在这儿把干粮吃了再走罢。”
萧钺沉默地拿出干粮,二人走到神女像后面,见长黎已经把自己的干粮吃了一半了。长黎盘腿坐在地上,见二人过来,指指放在自己面前的竹篓:“你们快来吃,我给你们留了一点东西。”
楚沉二人依言把自己的干粮也拿出来,三人在神女峰顶上就着凉水吃完了一顿饭,长黎注意到自己两个新徒弟之间的气氛不对,也没说什么,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带着人从悬崖边上爬下了峰顶。
长黎着意观察楚沉是怎么能够攀爬上来的。楚沉现在的身体已经不太好,长黎和萧钺为了照顾他,三步一停,向下爬的时间反而比向上爬的时间要长。萧钺看着楚沉累得抱紧了岩壁上的一株老松喘着粗气休息,心头一痛,按照这个速度,楚沉应该在昨晚他睡着之后不久就开始向上爬了。
夜间光线昏暗,楚沉居然一步也没踏错。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爬上来的。
萧钺陷入自责之中。如果他再警醒一些,恐怕就能把楚沉及时抓回来,楚沉也不会在山顶一个人吹这么久的冷风了。
三人各怀心思,等回到拂云阁时已经入夜。任劳任怨的柴咏见三人回来,忙回身去厨房中把一直热着的饭菜盛出一碗来,徒留萧钺愣在原地,指着拂云阁前多出来的一人道:“施伯?您怎么来了?”
施公公一身便服,怀揣着一封圣旨站在平台上,看见萧钺和楚沉,双眼一红,跪下磕头行礼,被萧钺连忙搀起来:“我现在已经不再是皇帝,连王爷也不是,施伯,您快起来。”
施公公顺着萧钺的力气站起来,拉过萧钺前前后后看了,含泪带笑道:“瘦了,瘦了!公子,您过得还好吗?”
一旁的长黎无意掺和这种认亲的局面,早就坐到了饭桌前埋头狂吃。楚沉站在萧钺身边,看着施公公激动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钺笑道:“施伯不必担心,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再说了,好或者不好,我还有濯卿陪着呢。”
施公公这才反应过来楚沉也在,忙也上上下下打量了楚沉一遍。楚沉任他打量,施公公叹息道:“小楚大人也瘦多了。怎么脸色这么白?”
楚沉这才道:“施伯,我也不是朝廷官员了,别再叫我‘大人’了。”
然而施公公却不对楚沉的这句话做出回答。萧钺看着他怀里的那封圣旨,施公公自责道:“我一时高兴,忘了你们还没吃饭了。快快,先吃饭吧,这位小道长热了好几遍了,别辜负了小道长的心意。”
楚沉和萧钺这才坐下来,也是好一阵狼吞虎咽。施公公看着自己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渐渐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吃完饭,楚沉和萧钺各自去厨房洗了自己的碗,随即坐回到桌上,萧钺首先挑起话题:“施伯,您手里拿的圣旨,是要说什么?”
施公公是来宣旨的。但是他没有像从前那样让接旨的人跪下来接旨——施公公自己有些接受不了萧钺跪在自己面前。萧钺倒是无所谓,施公公一个人不肯对萧玉低头,也是寻常事。而萧玉也不会像萧钺一样重用施公公,他没有子嗣,即便在宫中有徒子徒孙,但是只要这些年轻人乖觉,自然也不会再扯着施公公的旗号到处炫耀。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宫里最简单的道理。因此萧钺也没有必要在施公公面前维护萧玉的权威。
施公公把圣旨直接递给了楚沉。楚沉接过来,打开卷轴。萧玉发的圣旨一般都言简意赅,因此楚沉很快就读完了,他抬头对施公公道:“请您回去告诉陛下,微臣接旨。”
施公公一愣,转头看向萧钺,萧钺盯着楚沉,脸上少见地没有了笑容。施公公明白了,于是便收起圣旨,道:“今日天色已晚,还请缥缈真人暂且容老奴在这里留宿一夜,明日再下山,老奴感激不尽。”
长黎道:“这是自然。柴咏,你去收拾出一间客房来。”说完,长黎便拉着柴咏走了,施公公自然知道要留出空间给楚沉和萧钺二人,一时间原本还有些热闹的桌子边就只剩下了楚沉和萧钺两个人。
长黎抓着柴咏的后领把他提溜走了,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需要再回去嘱咐几句,转身走回到桌子前:“你们俩以后声音小点儿,我年纪大了睡眠轻。还有,”长黎看看萧钺,又看看楚沉,觉得一会儿他俩要是打起来,以他们现在的体力来看,不亚于瘸子打哑巴,完全是村头两个小残废打架的水平,于是放下心来,“你俩要是谁打不过谁了,记得喊‘师兄’或者‘师父’,我和柴咏都会下来拉开你们俩。”
说完这些话,长黎这才放心地走了。楚沉有些哭笑不得,转过头就看见萧钺沉着脸看着自己。他和萧钺自从认识以来,他几乎从来没见过萧钺这幅神色。萧钺面无表情地道:“你真的愿意被皇姐叫去做刘世玉的参谋?而且一个月之后动身?”
圣旨本就很长,即使上面写的字没有几个,看的时候也需要完全拉开才能看,所以刚才楚沉看圣旨的时候萧钺也看到了。楚沉直视着萧钺的眼睛:“没错。”
萧钺完全不能接受,像是凳子上有刺狠狠地扎了他的屁股一下,他几乎是从凳子上跳起来:“你不知道你自己现在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吗?你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的那个武状元吗?”他越说越生气,伸手摸了摸楚沉的额头,叹口气:“还好,没发热,可能你只是有些受寒,等明日让师父给你开服药。”他说完这个,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但又实在不知道楚沉是怎么想的,只好道:“......楚濯卿,我现在算是知道你当时看到我不肯喝你的血,宁愿自己受疼是什么心情了。你是在报复我吗?”萧钺恳切地看着楚沉,几乎是在哀求他:“你想要怎么报复我都可以,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楚沉听到“报复”两个字,嘴角带了些笑意。他含笑听着萧钺说完这些话,上前一步吻在萧钺唇上,然后拉着他重新坐下来:“萧隽和,我当然不是在报复你。你不是总担心我轻生吗?你不用担心了,我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自然就没有心思念着去死了。”
楚沉从萧钺背后环抱着他,萧钺听了,气得冷笑一声,他转回头来看楚沉:“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为什么不信?”
“楚濯卿,”萧钺坐直了身子,推开了楚沉,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楚沉,像是有两朵能够烧透人心的鬼火在他的瞳仁中:“你难道不是找一个借口,找一个我挑不出毛病的、‘为国效力’‘为国捐躯’的借口,堂而皇之地让我看着你去送死吗?”
楚沉的笑僵在了脸上。他看着萧钺,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脸,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萧钺捏住了。他随即冷笑起来:“好,好,好。那么我问你,萧隽和,你又为什么一定要认为我是去死呢?我为什么就不能是重新找到了活着的理由呢?难道就因为我活下去的理由不是你,你就接受不了了吗?先帝陛下?”
楚沉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刺进了萧钺的心脏。萧钺觉得好笑,然而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连连点头道:“不错,楚濯卿,你既然这么问我,那我也问你,你会活着回来吗?你说我改不了当皇帝的臭毛病,难道你就能改得了当棋子的坏习惯吗?!你给人当了大半辈子的棋子,现在好不容易能够脱离棋子的身份,现在阿姐的狗哨一吹,你就又过去给人当狗吗?!”
楚沉愣住了,他的瞳仁中映出一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的萧钺。萧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而他们双方确实都没有办法正面回答彼此的问题,只好各自坐在长凳的一头沉默。
月光照射进来,满地银霜,只有地上长凳上的两个黑影照不亮。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细而皎洁的弱水,没有什么能够渡过去。
在这条弱水上,唯有沉默是桥梁。两人在一片安静当中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决心要开口的时候,却发现对方也正要开口:
“你为什么不相信——”
“我是真的求——”
楚沉和萧钺在月光下对视着,突然,两个人都无奈而又欣喜地笑了。
他们确实不够相似,但是已经足够相像。
萧钺笑道:“濯卿,你先说吧。”
楚沉看着萧钺,像是在用目光描摹萧钺的面容:“萧隽和,你重用酷吏,诛杀世家,牵动边疆,郢都血流成河,千年万载后,不过一个暴君。”
萧钺笑着接受了楚沉的评价。楚沉细细地看着对面的人的眼瞳,他看见了其中的自己,好像被月光温柔地眷顾着:“然而扫除楚国百年世家之功,首功非君,尾功实归于君;提拔重用寒门子弟,首功非君,尾功实归于君;保存楚国边境,锄奸之功,首功归君,尾功实不知归于何人矣。”楚沉说完,站起身来对着萧钺深深一拜。
萧钺也站起来:“楚濯卿,你以武状元之身留任郢都文职,是以武乱文;以丞相之子的身份检举自己的父亲,无法宽慰母亲心怀,是不孝;以楚国官员的身份假称太子,虽是权宜之计,乃是不忠;,无法襄助兄长归国,是为不悌。”
“然而你雪夜收留丁钰丁珏,是为仁;查案时竭尽所能为温琏解蛊,是为善;在山村中被受人蛊惑的村民围攻,回京之后毫无怨怼,明白是当地乡绅捣鬼,是为明。”他也对着楚沉深深一拜。
二人在月光中相互深揖。周围只有不甘的秋虫仍在奏鸣,似乎要在这万物皆衰的秋季中证明自己向死而生的一片心迹。
“我为君倾倒。”萧钺的声音从他的胸腔中深沉地发出来。
“我心悦君。”楚沉的声音很低缓,他平日里几乎从不这样说话。
两人都笑起来,他们直起身来抱住彼此,楚沉靠在萧钺肩膀上,笑得太急,咳了几声,萧钺忙给他顺气:“萧隽和,这世上你不会找到第二个我这样的傻子了。”
“没错。世上只有一个楚濯卿。”萧钺把自己的下颌放在楚沉的头顶。
“所以,我们都对彼此宽容一点吧。”楚沉把脸埋在萧钺怀里:“你不知道不做皇帝该怎么生活,我也不知道不做棋子该怎么生活。给我们彼此一点时间,好吗?至少这次我去,还能扯出一个‘为国效力’的大义名头不是吗?”
楚沉抬头看萧钺:“况且,只要我知道你活着,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
萧钺低头看楚沉。二人离得很近,几乎就是一个吻的距离。萧钺却没有吻下去,他看着楚沉眼睛里的自己,自己身后是沉默的山壁,中间隔着一道冷白色的月光。
萧钺闭上眼睛,妥协道:“好罢。”
其实楚沉今天已经证明了这拂云阁上几乎没人能看得住他的行踪。楚沉看他不情不愿,便道:“你若不信,我们去神女像前盟誓吧。”
这是长黎闲极无聊的时候给楚沉和萧钺说的小故事之一。在神女像前盟誓,只需要盟誓的众人都在香炉里同时插上一根香,点燃之后各自默念盟誓的内容。如果默念完之后香上的火焰突然变大,说明盟誓的众人所默念的内容一致,誓言起效,背盟者必遭天谴。
萧钺看着楚沉,心说这誓言能约束的必然只有楚濯卿,但是却一动不动,楚沉奇道:“怎么了?”
萧钺摇头:“若你背盟,遭天谴的是你吧。”
楚沉笑着点点头:“不错。若不是我,怎么约束我呢?”
萧钺见楚沉如此坚持,只好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神女殿。他看着低眉敛目的神女,祈祷这次的誓言如果发生任何问题,都请求神明将天谴降临在自己身上。
楚沉从香案下拿出六根香,平分之后凑到正在燃烧的蜡烛上点燃,递给萧钺三根,二人在神女像前拜了三拜,默默祝祷之后都把香插进了香炉里。
果然,六根香上的火焰都突兀地向上跳了一跳。楚沉和萧钺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对对方的怀疑,但是既然香上没有什么异常,只好认为对方和自己许的愿一致。
月光澄澈地照在神女殿中,香炉中的香烟袅袅而起,将两个人笼罩其中,像是新婚时拜天地的一对新人。
与此同时,拂云阁五楼的长黎住处。长黎听见自己桌案上摆放的小小一架白玉磬突然在没人碰的情况下发出了一声响。柴咏也听见了,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过来问:“师父?怎么了?”
长黎站在白玉磬边,手里拿着棉布棉花缝的磬锤,摇头叹息:“痴儿。”
“师父,您不是说这磬是验证神女像前的誓言是否一致的吗?怎么今日响了?”柴咏是个很好学的徒弟。
长黎叹道:“你把为师教你的口诀背一遍。”
“两心相印磬无声,众口一致磬不言。同床异梦神不许,白玉无须自在鸣。两心相知神皆许,白玉自然鸣仙音。”柴咏虽然睡得迷迷糊糊,但是口诀这种东西还是背得非常熟练。
长黎点点头,把柴咏推回他自己的房间里:“行了,你去睡吧,天意如此,没有人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