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玉堂觅归燕》瀚海银沙

34、第 34 章

　　刘缈伏在刘玄怀中，听他诉说往事，那漠然语调中透出的些微自得和挑衅，让他全身瘫软，不要说挣扎，连颤抖的气力都没了。
　　这才是我的九哥，大宁的皇帝！
　　刘缈木然的想，甚至还有些钦佩的意思。
　　刘玄和太皇太后李氏的矛盾，从他以太子身份监国开始就从来没断过。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嘴上还没长毛，就已经考虑改变大宁对匈奴的一贯政策，由和转而为战。他在父亲的暗中支持下，极力推行自己的主张。及至刘玄即位，更是不遗余力的进行各项改革，其目的，都在北方一战。
　　天佑二年，李太后终于无法忍受孙儿的忤逆，密谋废帝。刘玄的皇后是李太后族中的女儿，但当时并无所出，唯一的儿子是后宫没人之子。李太后自然不打算立其为储，因此当时只有十三岁，且和刘玄一母同胞的刘缈，就成了下任皇帝的最佳人选。
　　只是，李太后没有想到，她的废帝密谋尚在进行中，刘玄已经狠狠反噬一口。他不仅要除去自己的奶奶，甚至连最亲近疼爱的胞弟，也险些没有放过。
　　刘缈将脑袋用力埋进刘玄怀里，不过很快，就被刘玄捏着下巴，硬抬了起来。
　　“原来白驹早就知道了。”刘玄嘴角噙笑，眼神却复杂。
　　“白驹”是刘缈的小名，已经多年没有人叫过，就连刘玄，私下里也只叫他“十七”。刘缈正有些发愣，突然想起，刘玄再也不叫他“白驹”，正是在上林案之后。
　　他忽然不快：“不要这么叫我。”
　　语声低沉跋扈，却不自觉的有几分拖沓。被娇宠坏的孩子，七分愤怒中，永远脱不去那三分撒娇。
　　刘玄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抚过刘缈的脸颊：“上林一案，我自认做的滴水不漏，你是怎么看破的？”
　　“看破？”刘缈瞪大眼睛，有些茫然的样子，“那事，我本来就不怎么记得。”
　　刘玄收敛笑容，神情转淡：“白驹，是好孩子，就不该说谎。”
　　“我没有……”刘缈额上渗出薄薄的冷汗，企图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玄打断。
　　“白驹，你对上林案并不了如指掌，这我信。但你能说出‘一为之甚，岂可再乎’，就足证你至少明白，芙蓉别院一案，不过是上林案的翻版。只不过，当年我以江湖豪侠冒充死士，以刺杀你我构陷高烨，并打击太皇太后，及其党羽。今日，我却是以锦衣卫、大内侍卫冒充西域武士，以便名正言顺的将矛头指向匈奴，和……”他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缈的神情有些僵硬，他看着刘玄的眼睛，高高的眉骨刀削斧凿一般，掩住下面那一双飞扬的凤目，瞳仁的颜色是浓重深厚的化不开的黑，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水来一般。不过，这双眼睛也有炙热灼人的时候……
　　刘缈有些失神，面前的眼睛渐渐和七年前那双眼睛融为一双，平日里深潭一样不见底的眼眸，那一刻像是被烈焰烧灼沸腾的铁水，泛着血色的光，紧紧的盯着自己，好像要把小小的身躯和脸庞都熔尽，再牢牢的铸在眼底……
　　“我想那件事是你安排的……因为……那个刺客举刀的时候，九哥你看着我……眼里……不慌，也不害怕，只有……”刘缈闭上眼睛，“那个，是不舍得吧……”
　　“是吗？”刘玄搓着手指，若有所悟，“看来人力终归有时而尽，纵然自诩英明天纵，看透世情掌控人心，最后管不住的，恰恰是自己。”
　　他出了会神，低下头，见刘缈伏在自己怀里，衣袍皱褶中露出一弯额角，半边脸颊，白的刺目。他紧闭双眼，气息沉沉，漆黑的发鬓、眉峰和睫毛呼应着大片玄色，更显得那一抹白色断断续续，微细的可怜。刘玄忽然错觉，怀中仍是那个小小的孩子，能轻易搂进臂弯，高高托起。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刘玄勾起嘴角，划出锋利的弧度。
　　“华明现在正在京郊翠峰山……”
　　不出刘玄所料，刘缈倏地抬头盯紧他，目光炯炯。
　　“你和文和一起去，华明不会为难你。”刘玄说的平静流畅，丝毫不为刘缈的目光所动。
　　刘缈拉下脸：“他凭什么为难我？你那个‘萧汪汪’太难缠，我可不想和他搅和。”
　　刘玄喷笑，旋即正色：“这整件事，文和一清二楚。其中有些地方，我不便和你说，也不想多说。你想知道什么，尽可以去问他。”
　　他既然示意此事到此为止，刘缈也不敢再胡搅蛮缠，但他心里这道坎却抹不直，终于悻悻然嘟囔了一声：“燕子一定恨死我了。”
　　刘玄见他开口燕子，闭口燕子，虽然神情还算平静，但眉梢眼角，无一处不透着郁郁，显然打心底里就是愁潮翻涌，忽然莫名的烦躁。
　　“恨你？”他冲口而出，脸色、眼神、声音，无不火星四溅，“又如何？难道他原本喜欢你不成？”
　　这话若出自他人之口，刘缈多半嗤之以鼻，或装模作样，曰多谢关心，或横眉冷对，曰干卿底事，连找条麻袋兜头一套揍个半死都不屑。但出自刘玄，情形又大不相同。
　　刘缈先是愕然，几乎不相信刘玄会说这样的话，接着大怒，双目圆睁，瞳中烈火炎炎，燎原千里，更有长枪大戟，从列如峰，强弓羽箭，密布成林，刀走游龙，剑起腾蛟，都朝着刘玄招呼过去。只是鉴于此刻时机太过微妙，不敢撕破脸皮，公然发作而已。他奋力推开刘玄，转身就跑。
　　刘玄拉住他：“站住，我还有话说”
　　刘缈猛力甩手，却挣扎不脱，干脆闭上眼，和他耍赖蛮来：“我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就是不听！”
　　刘玄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兜头罩下，打得刘缈哑口无言，而后凑近他耳边，轻声说：“好啦，是我不对，你别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七分亲热，三分哄骗，哪里是道歉？随口哄孩子还差不多。刘缈一口浊气往上急冲，立时就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个皇帝哥哥，看似英明神武、虚怀纳谏，其实傲慢刚硬、狡黠善变。平日里玩笑戏言，怎么伏低做小都无所谓，但要他正色说一句“朕错了”，不管是前朝后寝，面对何人，那都是比登天还难，死要面子不要脸。这句半真不假的话，好歹也算是个摇摇欲坠的台阶，不如自己就坡，下了这头驴罢了，不必多生事端。何况，真要惹火了他……
　　他想到这里，身体微微一缩，声音急躁的都有些发虚：“我去找你的吏部尚书，有话我问他，还不行么？”
　　刘玄见他眼中怒火一闪，旋即湮灭，后来甚至透出恐惧之色，略一沉吟，已知其意。他心底泛出些微苦涩，脸上却不动声色：“关于燕然，我还有话对你说。”
　　刘缈大惊，头一仰，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偏偏刘玄正好松手，刘缈顿失依傍，又一脚踩到长袍下摆，狼狈不堪的摔倒在地。
　　刘玄眼见刘缈摔倒，却并不伸手扶他，沉声说道：“截血封脉是朝廷用来整治江湖豪侠的法门，霸道狠毒，远甚于一切刑罚。被施此刑者，七日内若不救治，则终身恢复无望。当然，如果他能求得华明出手，情况就会不同。不过，华明虽然能救，但救治的方法，也算得上以毒攻毒，残酷霸道了。”
　　刘缈的心跳突地漏了一拍：“什么方法。”
　　刘玄看着刘缈，眉峰不易察觉的轻轻一挑，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不等刘缈接口，接着说道：“不过，十七，这治疗之法越惨烈，于你越有好处……明白吗？”
　　这“明白吗”三字，刘玄说的轻柔缥缈，似有若无，心照不宣的暧昧难言。刘缈心里咯噔一下，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有些兴奋，更多的还是恐惧。
　　“我知道，”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就是要抓住机会，让他沉醉温柔乡，乐不思蜀！”
　　“温柔乡？”刘玄倏地翻脸，一巴掌扇在刘缈额头上，“燕然现在巴不得你有多远滚多远。什么旖旎绮艳的温柔乡，在他眼里，全是阴风惨惨的断头台。乐不思蜀？当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缈苦笑：“这么惨？”
　　“你是我弟弟，那就这么惨，”刘玄摊开双手，似乎颇为无奈，神情声音却显得胸有成竹，“不过，华明给他治疗之后，他怎么也得有十几二十天功夫，不能随意下床走动。你要真想收服他，这时候千万别偷懒，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举凡吃饭、喝水、熬药、喂药、梳洗、乃至沐浴更衣，你能做的，自己动手，不能做的，硬着头皮强上，绝不可命下人代劳。还有，务须断绝欲念，抽空找莺莺燕燕偷食这事，想都别想，更别被他的冷言冷语吓跑。但也别殷勤太过，过犹不及，东西再好，多了也贱。该让他吃苦头的时候，决不能心慈手软。奇正相合、张弛有道，才能攻城略地，无往而不利。”
　　这套长篇大论，须臾间一气呵成，如大火爆豆，生生脆响连绵不绝，刘缈听的头晕目眩：“你慢点！慢点！容我想想……这……这都什么啊？”
　　“又装傻，”刘玄一笑，手指刮过刘缈的鼻梁，轻轻吐出两个字，“熬鹰。”
　　刘缈脑中嗡的一声，冷汗霎时浸透衣衫。
　　刘玄知道他已经明白，便不再多做纠缠：“行了，你现在同文和去找华明。我知道你对朝廷之事没兴趣，但此事和燕然干系太大，一切细枝末节，他必定十分关心。你最好尽量把文和榨干，什么边角料都别剩。这是诱饵之一，切记不可缺少。剩下的，就全看你自己的手腕了。成了，你大可洋洋自得；不成，你也别迁怒于人。”
　　刘缈盯着刘玄，张口结舌，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九哥……不！陛下，你真是千古一帝，雄才大略！”
　　这话内容极好，无奈言者听者都心怀鬼胎，不免变味。刘玄本想回敬一句，但好不容易才把这宝贝弟弟收揽回来，也舍不得轻易吓跑了，因此只横了他一眼，就此作罢。他伸出双手，连击三下，殿门应声打开，萧望月走了进来。
　　“陛下？”
　　“带他去吧。”
　　“是。”
　　刘缈跟着萧望月，走出殿门的一刹那，他回过头。阴暗的寝殿深处，刘玄独自站立着，孤绝，却又傲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