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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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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被刘玄遣退,如蒙大赦,三三两两出了宫门。只有孙国凌身负重任,心事重重,远远的落在后面。他独自出了金马门,远远瞧见自己的马车在宫门外等着,这才轻舒了一口气,忽然听见背后一个声音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别顶嘴,就是不听,这会好了吧?”
孙国凌一听就知道这人是谁,头也不回,举步就走,冷冷扔下一句:“白痴。”
说话的正是和孙国凌同年的进士,吏部尚书萧望月。他被孙国凌没头没脑的顶了一句,胸口一堵,连忙深吸两口气,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和这个脑筋不会转弯的家伙一般见识,一边疾走两步跟了上去,和孙国凌并肩走着。
“你打算从哪里入手?”
孙国凌不假思索:“验尸!”
验尸?
萧望月看了看头顶上的大太阳,确定现在正是六月心里最热的时候。江南民谚有云:“六月六,晒的鸭蛋熟。”京城固然不是江南,尸体也不是鸭蛋,绝不至于被慢火烤熟——要是真烤熟了还更好呢!萧望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义庄里的棺材打开后可能出现的场景,全身皮肤猛然瘙痒起来,他一阵反胃,背上凉飕飕的出了一层冷汗,忍不住叫了出来:“这种天,你还亲自去验尸?”
孙国凌横了萧望月一眼,目光中微带鄙夷,一句“白痴”又要出口,终究还是忍了下去,冷冷说道:“就是这天太热,尸体摆不住,我才急着亲自去验。”
尸体……摆不住?
萧望月听了孙国凌这话,猛地停下脚步,脑中浮现出孙大厨磨刀霍霍,将尸体大卸八块,准备下锅烹煮以保质保鲜的场面来。他心中一阵恶寒,哆嗦着念叨两声“罪过!罪过!”,飞跑着跟了上去。
真的是……摆不住了……
萧望月看着横七竖八的摆了一屋子的尸体,两腿开始发抖。其实昨夜刚刚丧命的北军士兵倒还好,但义庄中还有几具尸体,看起来摆的时间确实不短了。萧望月瞄了一眼,觉得有些分明在蠢蠢欲动,当下别开目光,不敢再看。
“你一个吏部尚书,非跑这儿做什么?”孙国凌瞟了一眼已经缩到墙角的萧望月,又看了看面前的尸体。同在这大热天里,虽然一个天天用冰镇酸梅汤和香雪润津丹养着,一个独自在薄皮棺材里躺着无人问津,但此刻倒也难说究竟是哪个的脸色更差些。
“监督!”萧望月艰难而飞快的吐出两个字,立刻又用熏了龙脑香的手帕捂住口鼻。
孙国凌不再理他,含上驱尸毒的药物,戴上手套口罩,开始仔细翻看尸体。前六具尸体似无异状,他虽然看的仔细,但也没有深究,到了第七具尸体,孙国凌轻轻掰起尸体的下巴,目光甫一触及伤口,顿时一亮。他弯下腰,前后左右细细查看了半天,才起身舒了口气。
“有发现?”萧望月凑前两步,又被那股味道逼退回去。
孙国凌不答,将其余尸体依次检验了一遍。剩下的这些尸体似乎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他看的也快。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将全部尸体都检验完毕。孙国凌走出义庄,慢慢除去口罩手套,交给身边的仵作,沉吟一会,快步走向马车:“走,去大牢!”
萧望月疾走两步,伸手想去拍他的肩膀,突然又顿住。他看着孙国凌的马车绝尘而去,并不追赶,而是返身回到义庄。此刻萧大尚书虽然仍用帕子捂着口鼻,脸色却已镇定如恒,丝毫没有方才的厌恶和恐惧。他走到第七具尸体面前,凝神细看尸体的脖颈。虽然尸体此时已经有些“摆不住”了,但仍然能看出,这是唯一一具脖颈上有两道伤口的尸体。一道平平切过,口子却不深,伤后一时不至致命,尤其奇怪的是,这道伤口从头至尾深度一样,并无深浅之分。另一道却是从左边斜着向下,力道极狠,几乎将脖子砍断一半。萧望月微微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觉得指尖上有些痒痒的。他提起手一看,一条肥肥白白的小虫正在食指上蠕蠕而动。
“妈呀!”萧望月一甩手,往后一蹦,惨叫一声,声音之凄厉之惨痛,险些把一屋子的尸体都惊得诈尸。
萧望月赶到刑部大牢时,正赶上孙国凌刚刚下车,他舒了口气,跳下车,忽然瞧见地上斑斑点点,撒着不少已经干涸的血点,扑哧一笑:“这就是齐王殿下‘自杀’的现场?”孙国凌不答,转身进了大牢,直奔曾宇的囚室。萧望月虽然身居高位,但手中并无刑名之权,不能面见钦命要犯,只能远远站在囚室外。孙国凌和曾宇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大牢内虽然安静,萧望月也只能模模糊糊的听见一字半句。他正在无聊的时候,突然听见墙上一阵“踏踏踏踏”的声音,他浑身一抖,衣料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墙上的声音顿时停止。
萧望月僵了一会,战战兢兢的别过目光,果然瞧见墙上趴着一只蟑螂。他顿时毛骨悚然,往后一退。没留神踩到了衣衫下摆,身体一晃,挣扎着倒在地上。
这还没完,他趴在地上,无意中一扭头,见黑暗中两点碧光闪烁,瞬也不顺的钉着自己。萧望月一声尖叫已经冲到了咽喉,眼看要破口而出——
“末将敢以性命担保,确实是燕然无误!”
曾宇突然一声大吼,在这渺无人声的大牢内不啻一个晴天霹雳,把萧望月吓了一跳,尖叫声也自然而然的缩了回去。
孙国凌也提高了声音,只是仍然冷冰冰的没有起伏:“你的性命只怕本就难保,不必这么急着作保。当日是深夜,你和劫狱的人又在屋顶上,除了地下的火把,别无光亮,你怎能肯定就是燕然?”
曾宇的声音几乎是紧接着响起:“末将开始的确没有看清他的面貌,只是他的衣服下摆上绣着两只燕子,江湖中有这种习惯的,只有燕然。但后来他劫持末将威胁上官杰,末将那时离他的脸很近,虽然未曾正面相对,但依然看了个大概。再说,末将曾经和他说过话,他也没有否认。还有,末将也在现场发现了燕然每次作案后,必定会留下的纸燕子。”
萧望月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孙国凌显然也和他一样的想法,沉默一瞬后,才接着问道:“他的武功呢?是否确实是燕子门一脉?”
曾宇停顿了一下,再次说话时,听的出来有些迟疑:“末将……没有看见,只是,他轻功极好,这是末将亲眼所见。”
“那么,那些乔装成北军士卒的杀手是怎么动手的?”
曾宇这会半天没有出声,萧望月摇了摇头,暗想这位守军指挥实在是糟糕之极。
“你也没有看见?”
“是……”曾宇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萧望月险些听不清楚,“说来惭愧,末将一直被燕然挟持着,只能离得远远的瞧着,并没有看真切。上官杰当时和末将在一处,想来也没有看清。现场军士虽多,但当时乱糟糟的,只怕他们也说不出什么,谭放……殉职了。”
一阵不长的沉默后,“当啷”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孙国凌快步走了过来。萧望月见他面色刻板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凌厉,怔了一下,唤了一声:“敏之……”
孙国凌目不斜视,和他擦肩而过:“去燕然的牢房。”
萧望月苦笑,摸了摸鼻子,跟了上去。
燕然轻轻按摩拿捏着右腿上的各处穴道,企图打通运行到膝盖便停滞不前的那股真气,却依旧是徒劳无功。他知道以针刺之刑封闭经脉,迁延越久越是难治,再过两日,这条腿恐怕真的要彻底废了。他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焦躁不安五内如焚,又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咬紧牙关,先缓缓将真气散去。过了片刻,他终于轻叹一声,颓然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门上的铁链轻轻一响。
“你就是燕然?”
淡漠无情的声音,连语调都寡淡的让燕然想起十四岁那年路过灵州,在蒋王庙一家乡村野店里喝的一碗老母鸡洗澡水。
他眨了眨眼睛,又闭上,眉宇间有些困倦。
好嘛,一个冷一个淡,相敬如冰。
萧望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六月初四晚上,你在哪儿?”孙国凌冷冷开口,仿佛既没看见燕然的神色,也没听见萧望月的笑声。
燕然听见“六月初四”四个字,又睁开眼睛,有些茫然的看了孙国凌一会。
“你是谁?”
“大理寺卿,孙国凌。”
“那他呢?”燕然的目光动了动,又射向萧望月。
这到底是谁审谁啊?
萧望月有些无语的抬眼看了看,却发现目前他们正处在暗无天日的刑部大牢里,他就算大叫“天”,“天”也未必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吏部尚书,萧望月。”
“哦……”燕然点了点头,垂下眼帘,似乎是在沉思什么。
“在哪里?”孙国凌又问了一次。
燕然凝视着他,目光闪了闪,“刘缈没死?”
孙国凌万万没想到燕然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下愣在当场。燕然看着他的神色,心里已经猜准了七八分,一笑:“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在哪里?”孙国凌又问了一遍。
“你鹦鹉么?”
孙国凌一愣,萧望月转身,弯下腰,双手紧搂住自己。
孙国凌面无表情,上身不动,右足飞起向后反踢,正中萧望月臀部,一脚将他踹的从牢门中直飞出去。
“在哪里?”
燕然看孙国凌露了这一手,面上有些讶异,却也转瞬即逝。他将目光投向远处,出了半天神,才叹了口气:“醉和春。”
“谁能证明?”
燕然一笑:“明知故问,自然是刘缈和叶云清。”
孙国凌点了点头,转过身,突然回头:“燕然,你会乐器吗?”
“乐器?”燕然有些惊讶的抬头看了孙国凌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会不会。”
燕然眉头一皱,迟疑了一会,慢慢说道:“会。”
“会哪些?”
“家母教过我弹琴,我师兄会吹箫,教过我一点。笛子是和江南一位姓余的老乐师学的,不过,不太精通就是了。”
“姓余的乐师?他叫什么名字?”
燕然淡淡一笑:“余茶村,他在江南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你可以去查。”他顿了顿,突然仰起脸,目光如电,直射到孙国凌脸上:“张五是你的属下?”
孙国凌一怔,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老狱卒。
“他是原来北军的士卒?”燕然凝视着他,追问了一句。
孙国凌点头:“不错,他在这里快二十年了。”
燕然眸子里猛地闪过一道亮光,仿佛高炉燃烧到极致时窜起的青白火焰,色泽清寒,看上去冰冷刺骨,却又亮的灼人,但他随即呼了一口气,这光芒瞬间趋于黯淡。
孙国凌看着他的眼神变化,不知为何,心里突地一跳,虽然面色如恒,脚下却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小步。他不再发问,转身出了牢房,快步向外走去,顺道在萧望月背上留了个脚印。可怜堂堂吏部尚书刚刚爬起一半,又被他一脚踩下九重地,下巴狠狠磕上青砖地面不说,牙齿一合,还把下唇皮硬生生咬掉一块。萧望月伸出舌头舔了舔伤口,苦笑一下,跳起来跟了上去。
燕然看着重新锁上的牢门,伸手握住右脚脚踝,冷冷的轻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