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告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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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张先生。
感谢你百忙之中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典礼仪式，你以前说过，将来要旅行结婚，到欧洲各国度过你的蜜月。
整个仪式是我与我的先生商讨安排很久的成果，包括你们头顶上朦胧的灯光、荧幕上循环播放的照片、我手捧鲜花出场时的音乐。我们既要求令人满意，又希望预算最低，于是和婚庆公司不断讨价还价，才策划了今天这场劳心劳力的活动。度过今天，我们双双返回工作岗位，神圣的是仪式本身，与我二人的平凡并无冲突。
现在我站在聚光灯下，灯烤得我睁不开眼，我的汗可能会沿着后颈流到肩膀，但谁也发现不了。典礼开始前我有点紧张，为了放松我喝了一杯红酒，也许我的脸上已经浮现酡红，只要保持微笑，我就是幸福的。
你不喜欢举办婚礼，也不喜欢参加婚礼，游离在社交活动和私人空间之间。你对任何事都是以轻描淡写的态度相对，于是你活得纵情自由。你的腿想离开，但你的背埋在椅背里。你放下了酒杯，真诚地为我鼓掌，是因为你发现了我的难堪？——这件婚纱实在太紧，我运动了一个月才把自己勉强塞进去。你坐在第二排，看向我时带着鼓励的眼神。说实话，一看到你我就无比安心，能够自信地完成典礼，谢谢你，我的老朋友，感谢你百忙之中来参加我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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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从未在一起过。
即使我们相知有许多年，你从未和任何一个女孩在一起过。你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身边没有女伴，一个人喝着酒，偶尔与旁边的人搭话。这像极了你的作风，你来到任何一个场合都是这样随意潇洒，毫不怯场。当我遇到你时，我一下子被你的自由自在捕获，迅速地落入情网。
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有多简单。她可以爱慕他英俊的外表，爱慕他殷实的家底，爱慕他渊博的学识和绅士的风度。假使他并不拥有这几项之一，也足以凭借独处静坐时掠向人群的一抹目光而轻易地被人挂记于心。
我读过《雪国》，我知道驹子是怎样不可救药地爱着岛村。我读过《情人》，我知道当中国男人爱上法国少女的痛苦。我读过《蝴蝶梦》，我知道“我”面对迈克西姆时失却自我的卑微。在此之前，我自诩善解儿女情长。当你的目光穿越人群擦过我的发肤，我骤然痴傻、愚钝、哑口无言，再也解不出风花雪月。
我的学识、我的思想、我读过的书，在我爱上你的一瞬间烧成灰烬。我不是任何人，除了一个赤身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卑微的小姑娘，我没有任何自信可以用来蔽体。当你爱上一个人，便再也不可以配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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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初恋，也是我最后的爱人。
你是一条横亘在我少女时期的长河。你热爱着独处，但又在社交活动中表现得游刃有余。你的礼貌与教养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推开陌生的人群。但它们推不开我，——假如可以的话，我因何与你熟识至此呢？一个少女，拥有着高傲却自卑、善良而恶劣的灵魂，为你打破了自我，又为你重塑了自我。
我不再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时时刻刻都猜测着你的好恶。你与我如此相像，年龄相仿、生日相近、星座相同，你喜欢東京事変乐队，你的梦想是听一场椎名林檎的演唱会，你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静静待上整个下午。我爱上你，就像爱上平行世界里的我自己。
我爱着你的时候，最常听到我的朋友们对我说，我已经不再是我，而是穿着裙子，捧着你读过的书，默读着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的另一个女人。我从未比此时更感受到自己的内心。你对于我，是良师、益友，是我生活的风向标，我从浑浑噩噩中走出来，奔向一片温柔的虚无。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身处当时我的朋友们的立场看到的我的模样，那么滑稽笨拙，小心翼翼地，奔放热烈地，一往无前地爱着你。一个女人，回顾她的一生，总有一个人完完全全地占有着她一大段时期的喜怒哀乐，而那时她对此一无所知，并甘之如饴。
我如此爱你，信任你，将我的一切和盘托出。你作为我的父亲、我的兄长陪伴着我，教我做出选择，应对人和事。你了解我的家庭、我的秉性、我为人处世的方式，我们亲密无间，我们无话不谈，我与你只是从未在一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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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然爱上你，一如我凑巧爱上了错的人。
在此之前，我从没爱上过别人，甚至不爱自己。我的原生家庭是煎熬与冲突的摇篮，我是被冷漠养大的孩子，人生没有打算，抬头看不见白云。你知道吗，我并不羡慕那些一床二人三餐四季的家庭，因为我并不清楚一个美满家庭能带来多大的幸福。但我看着你的时候，我想到香槟塔，想到欧洲旅行，想到铺着鹅黄毛毯的婴儿床。我用我所有匮乏的知识拼凑出家的模样，只要你摇一摇头，一切就推倒重来，我可以一刻不停地更新我们的家的设计，直到你满意为止。
可是我如何能告诉你，当你偶尔静静地望着我，我已在脑海中过完了我们的一生，从两个耳鬓厮磨的年轻人，到两座并肩而立的墓碑。我能够告诉你吗？你会想知道吗？我的痴心妄想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我足够爱你，却词不达意。
和你一起去京都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化妆，在意自己的穿着，甚至学了半吊子的日语。日本街头熙攘繁华，我们淹没在人海中，像无数落樱中的两片残红。你眺望着鹿苑寺，一言不发地站了很久，让人目眩神迷。你在想什么呢？你的心里有连绵的青山，我的心里只你不过。
在椎名林檎的演唱会上，我们交换着喝干了一瓶野格。昏黄的灯光朦胧摇曳，苹果女王的声音在场馆里回荡。你的发肤摩擦着蒂普提克如丝如缕的檀香，随着羽织的摆动而发散，令我情难自控。
“其の日は確かに地面が音も立てず、あたしの歩みお妨げ揺れて居た。”
我吻在你的下颌，你侧过脸来看着我，眼中映出我的面容。脑子里是一片白茫茫，短暂的眩晕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已跨过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线，再也无处可归了。
假如你皱一皱眉，我应该如何解释才能让你原谅我的一次忘情。我如此紧张，甚至不知道几时满脸是泪。出人意料地，你用手背抹去我的泪水，手指蹭在我的嘴唇上，沾上一点干涩的口红。你说，我要是剪了短发一定很像椎名林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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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拥有过你，但却像失去你一样猛烈地痛苦着。
我早该知道，我爱的人是一阵飘来荡去的风，你吹拂我，贴近我的脸颊，却不容我伸手拉扯。你曾说，你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感情的神经一出生就被掐断，也许会漂泊不定过一生。我把它当成玩笑，却把旅行蜜月信以为真，为此我学了半年的意大利语。
我终于放过我自己。因为爱你，我变得面目全非。
我辞了职，一个人来到欧洲，坐船在威尼斯城中穿梭。我倒在妩媚的蓝天之下，心里空落落的，不断地落泪。我想把你带给我的一切归还给你，为你而读的书、椎名林檎、落日飞车乐队、日语、意大利语连同附赘悬疣的思念，全部归还给你。那之后我还剩下什么呢？风吹进我的身体听得到回音。除去你，我还拥有什么呢？
当我站在公交站，交错的车辆在我眼前呼啸而来，绝尘而去。一股酸楚涌上我的心头。你就像这许多疾驰往来的车辆之一，你经过我的人生，又走出我的人生。
回国的时候你来接机，看到我的短发，你笑了，感叹我的勇气。你说我剪短头发会很像椎名林檎。“是吗，”你已经忘了，你怎么会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也不是太像。”我们相视而笑，从没有如此畅快。
我在十八岁认识你，在二十三岁不再爱你。我终于从梦中醒来。我的少女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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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先生是一位审计师，不爱读书，不沾烟酒。他只穿我熨过的衬衣，只吃我包的饺子。我感受到他需要我，感受到我的不可或缺。我明白爱情是双方的事情。你不会爱我，正因你不需要我，而当时的我却自以为是地当作是我不够靠近。
我们在周末放两部电影，我喝一杯威士忌，为他煮一壶咖啡，依偎着度过一下午。
他会设计好新房装修风格，买一张婴儿床，再买上一条柔软的鹅黄色毛毯，不必我再揣摩家的模样。我会为他打理衣橱，挑选领带，但不会像爱你那样去爱他，也不会像爱你那样再爱你。
人慢慢地衰老，会力不从心地放过一些事情。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原本可以对你告白，但那是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说了。
我再不会那样年轻，再不会纯真，为爱义无反顾。我找回了自私，学会了索取。我珍惜尊重和平等，感激你让我保留了体面。在追逐你的过程中，我跑得太快，呼吸困难，心揪作一团。现在我终于慢下脚步，去欣赏不因你而灿烂的世界。而这些你不必知道。
你只需祝福我，当我身披白纱走过红毯时，你面带笑容，向我举杯致意。如果我曾有一瞬扫除你的忧愁，就请祝我幸福吧。
感谢你，张先生，感谢你百忙之中来参与我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告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