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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微香之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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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在翠翠的榕树枝头上大着舌头的知了,在被炎热之夏烫过之后,显得疲惫不堪地趴着,只管睡在枝头上什么也不做。池子里鲜红的鲤鱼休憩在一层一层漫上来的粼粼波光之中。小房子坐在灰蒙蒙的马路上,旁边有一棵大榕树。每到夏天的这个时候,树上就会垂下来长长的绿蚁,一直爬到夏小满的家里去。
“啊!”
每一次,夏小满都是这样张牙舞爪地叫着。妈妈急急地赶过来看,却是被蚂蚁夹了一下。
“哇哇……哇哇……”她总是装哭,让妈妈也很郁闷。凉席里蚂蚁钻来钻去,是怎么也抓不着的。那一个夏天,夏小满就这么忙着抓蚂蚁。
一切都新鲜地如同我刚来的样子。
灰蒙蒙的小马路的尽头上站着一个女孩子。有着软软的蜷曲的头发。眼睛清澈而明亮,如同干干净净的星辰。苹果花一般的尖脸。长长卷卷的睫毛。她站在那里,等着回忆自己走过来。
火。
还是榕树,知了,鲤鱼,房子,妈妈。所有可亲可爱的东西。
火把一切都烧没了。
夏小满无力地笑了笑。腿一软,就掉了下去……
黑暗。
夏小满半陷在黑暗里,黑暗里,手细如白骨一般,森森。她在叫着火。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爬过来,鲜红的滚烫的地狱般的滋味,咯吱咯吱地烧着她的发梢。把眉毛一点点烧掉。把骨头烧出声响。然后疼。鲜红鲜红的火,鲜红鲜红的恐惧。火趴在那里,像一个鬼。正虎视眈眈地趴在那里,想把她吃掉。
把我烧死吧。
把我烧死吧烧死吧烧死吧——
感觉头发被拉扯了一下,我醒了过来。感觉身体里有一种恐怖的力量。后来我才发现,输液管插在我的身体里面,一滴滴药水通过管子流过去。四周围都是死冷死冷的白色。我用冰冷的目光抚摩壁画,桌子,床,那扇半开的门。这个地方……不是听说地狱是黑色的吗?
聪明的我判断出来一件事:我还没死。
对了——刚刚是谁扯我头发?
一位护士走进来,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一时间,我仿佛看见白雪,温柔的白雪从枝头缓缓坠落。我的妈妈在白雪里站着等着我。年幼的我跑过去,妈妈抓住我的手,手的温度如同冬天里点燃的一堆篝火,又红,又暖。突然想起这么美丽的事情,让平日里冷漠的我突然流下了眼泪。
护士微笑地看着我,说,小妹妹,你哭什么呀?
我也开始微笑,说:“看见你,我想起了我妈妈。”
护士还是微笑,微笑如春天开的木槿花,说:“那你应该不让妈妈担心呀,尽快回家去吧。”
我突然不笑了,说:“我妈妈已经死了。”
护士也不笑了,说:“哦,真对不起。”
我望向窗外,说,没事。
我问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说,只是昏过去了,身体很虚弱,但是无大碍呢。
不对——不对!
我大喊:“不是的——刚刚,我明明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我明明……我明明点燃了一瓶硫酸。我看见整个实验室都在烧……不可能的,整个实验室都烧没了,我看着它烧没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会死?就算有人救了我,那我也该烧伤两处吧?”
护士突然定着看我,苍白的嘴唇抖了抖,说:“妹妹,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寻死呢?”
“你不懂!”我烦躁地说,“我根本不会死,我根本不会死你明白吗?”
护士怔怔地看着我。
“我现在要出院。”我冷冷地说。
“你不行……你现在很虚弱……”
“为什么不行?我这样的人,把我丢在野外都可以。”
“小妹妹,你听我的吧,不然你绝对是出大问题的。”
“我……我不要!”我一把扯下输液管子,突然天昏地暗。护士扶我到床边上。
“小妹妹,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吗?到前台去交付一下住院费。”护士柔声说。
我见她这样,反而心里内疚,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亲戚。”
护士又说:“那可有没有值得信赖的朋友?”
我说:“我没有朋友……哦,对了。欧雷克。”
护士拥抱着我。我可以感觉到她温暖的指尖和微微的心跳。在一个下雪的早晨,妈妈就离开了。有着棕红卷发的,漂亮的妈妈。妈妈在软软的白雪中,向我张开双臂。我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妈妈就不见了。
我从她的怀中出来。细亮的湛蓝的瞳目望着她洁白的脸孔和唇色温和的微笑。
我不是一个乖孩子。但是妈妈,还有这个护士,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对我很好。
护士姐姐有时候对我说,孩子,你是不是很苦?
我笑了,说,为什么这样说?
护士说,你永远看起来冷漠,而且总是故做坚强。连偶尔微笑的样子都是如此的短暂。就像照射在阳光上的积雪。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我说,一个举目无亲的孩子,倘若没有一点韧性,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阳光在细润的风里微笑。窗外的法国梧桐,好像是美丽的已经逝去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