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歌》琉轩

3、转

　　暮阳
　　庄瑾认得这个地方。在他还小的时候，曾经在春祭的花街游灯会上走丢过，结果被一个女子捡了回去。那个女子养了他三天，后来庄瑾拜她为师，在她身边学艺三年，最终因为她羸弱的身体不得不把庄瑾遣送回家。算起来跟在她身边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三年多，而对于商人出身的庄瑾来说，这三年足以让他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
　　果然没错，就连摆在院中的那块光滑如鸡蛋一般的石凳也没有丝毫变化。然而三十年的光阴已经过去了，庄瑾始终不知道那间在暮阳大名鼎鼎的飞龙客栈的老板，居然是自己的师父。
　　小二把庄瑾和汤筠纯送到一扇月门外便停了下来。庄瑾对小二点点头，走进院中。
　　青石板的小径两旁种着淡蓝色的霜月兰，淡淡的幽香静静的包围着院子。庄瑾记得那时候这里种的是秋海棠，花开的时候满院的姹紫嫣红，美不胜收。这霜月兰似是种了很久，已经长到一人高的样子了。顺着开满兰花的小径走了不久，一间不大的竹亭便出现在眼前。庄瑾突然觉得很怀念，小时候大半时间都是跟着师父在这座竹亭里学习，师父总会揉乱庄瑾的头发，或者揪住庄瑾的小脸做出各种怪像，然后笑得很开心。这么多年过去了，师父她还好么？
　　枫红色衣衫的女子背对着庄瑾站在亭中，庄瑾示意汤筠纯不要做声，向着那女子跪拜下去。
　　“师父。”
　　“你对我不必这样，起来吧。” 女子转过身来，手中握着一只小小的黑绸袋，静静的望着眼前的男子。
　　庄瑾心中一震，抬起头来。这声音不是师父的，而是与师父形影不离的那个女子的。女子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静默的黑眸中带着浓浓的哀伤，那双眼睛并不是师父的。
　　跟着庄瑾下拜的汤筠纯偷偷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位和秋棠差不多的女子。这样年轻的女孩竟是庄老大的师父？
　　“轩小姐？！”庄瑾慢慢站起来。竹亭中除了他们三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婢子再无他人。
　　庄瑾环顾了庭院一圈，目光落回到琉轩身上：“轩小姐，师父呢？”
　　“琉璃去世已经有一年多了。”琉轩回答。
　　“怎么可能……”庄瑾说不出话来。琉璃身体不好他不是不知道，但琉璃竟会死去，庄瑾无法相信。
　　琉轩示意庄瑾亭中的小桌前坐下：“琉璃因为我的缘故没法子解脱。我身体不好，有什么伤什么痛的都转到了她的身上，她代我受了那么多苦楚，终究折了自己的寿命。”
　　“延命之约。”庄瑾的嘴唇拉成了一条缝，良久才道：“师父她，她走得可否安详？”
　　“精魅逝去的时候都不会有痛苦。”琉轩忧伤的说，“她消失的时候一点征兆都没有，就那样消散了……”
　　庄瑾默然。琉璃并不是人类，庄瑾清楚得很，但是琉璃会死，却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个女人，现在已经不在了。
　　琉轩拈着手中的荷包沉默了一会，把荷包放在桌上：“庄楼主来找我，是因为浮云楼的事么？”
　　“是的。”庄瑾抬起头来，生生把自己从悲痛中拽出来，“我知道飞龙客栈和白夜白前辈有些渊源，不知轩小姐可知白夜前辈的死因？”
　　琉轩怔了一下：“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五十五年前，白前辈曾经到过暮阳看望一个人，那个人是飞龙客栈的主人。”庄瑾望着琉轩，“能让白前辈放在心上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个叫沧雪凝的女子。这个女子原本是云城沧府千金。轩小姐，你可知道这位女子？”
　　琉轩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位女子与白前辈的死有很大关系。”庄瑾望着琉轩的眼睛，“而据我所知，飞龙客栈的第一个主人就是这位沧雪凝小姐。轩小姐，飞龙客栈的主人无所不知已经不仅仅是个传闻了，你能否告诉我沧雪凝小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么？”
　　“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琉轩轻叹，打量了一下一脸专注的庄瑾和被激起好奇心的汤筠纯，“我和庄楼主一样，也是生意人。庄楼主若是不告诉我调查白夜之死的原因，我也不会告诉庄楼主你想知道的事情，哪怕你是琉璃唯一的徒弟。”
　　琉轩平静的迎着庄瑾的目光。
　　“白前辈死得太过蹊跷。”庄瑾低声道，“其实从重组浮云楼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暗中查这件事，但是白前辈的死对其他前辈们来说是禁忌，他们不愿提起白前辈的死。当时浮云楼那么快就烟消云散，必定有别的原因。”
　　“你都查到了些什么？”琉轩端起石几上的瓷杯，嘬了一口茶。
　　“白前辈是孤星门出身，生前喜欢过一个名叫沧雪凝的女子，曾在死前一个人去暮阳看望她。白前辈死在浮云楼的藏宝阁里，是因为五腑破裂而死……”庄瑾抬起头来，“而浮云楼的故事大都是从轩小姐的客栈里传出去的。轩小姐，你和师父一样有着不会老去的容貌，你不可能不知道沧雪凝是谁吧？”
　　琉轩望望庄瑾，放下茶杯：“不错，我知道。八十年前我曾是云城沧家的义女，在沧家的族谱上，我的名字就是沧雪凝。”
　　汤筠纯倒吸了一口冷气。沧雪凝若是活到今日，少说也有一百岁了，而眼前的女子看上去却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难道她也是精魅么？
　　庄瑾并不感到意外：“轩小姐，当年白前辈来这里，跟你说了些什么？”
　　琉轩站起来，望着院中淡蓝色的霜月兰在风中摇曳：“他要我把浮云楼的故事传下去。我知道，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了。他告诉我这是因为他接了越国世子的授意，但是我从那个来都不信。白夜……他有一半的妖族血统，这你知道么？”
　　庄瑾和汤筠纯都吃了一惊，庄瑾道：“我只听说白前辈的眼睛瞳色有异，常常用黑布蒙着。”
　　“白夜的眼睛是血眼妖瞳，能与已经逝去的魂魄交谈，天生就和幽冥界有着难解难分的联系。血眼妖瞳的特征是十字瞳，这就是白夜要把眼睛藏在黑布后面的原因。”琉轩的话像是一道霹雳，“而且白夜的后背上有灵术师特有的烙印。一开始听到白夜去世的消息的时候，我以为白夜是被人杀死的。”
　　“一开始？”庄瑾不由得站了起来，“难道说……”
　　“给白夜验尸的杵作说了谎。”琉轩静静的道，“那具尸体根本不是白夜本人的，而是幻术造成的。”
　　“这怎么可能。”庄瑾喃喃道，皱起了眉头，“那么说白前辈并没有死？”
　　“在浮云楼秘密给他发丧的时候，他还活着。”琉轩望着庄瑾，“这是我的推测。”
　　云城
　　“空的？！”秋棠惊讶的望着陶莞，“你说白夜的棺木里面是空的？”
　　“是空的。”陶莞把指了指桌上的六柄匕首和一杆银色的□□，“我们挖了三个据说是白夜的坟头，只找到了这些东西。这几样东西都是从不同的棺木中挖出来的。我查出来比较可信的墓穴只有这三处，但是这三个都是空坟！我猜白夜那时候根本就是假死。”
　　秋棠小心的拿起桌上的东西一一检查。这几样东西做工都是第一流的，秋棠无法怀疑这些东西不是白夜曾经使用过的。除了那柄□□，匕首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白字，而□□上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在枪柄的末端，刻着一行小字。秋棠看了看，似乎是某种咒文。
　　“幻术么？”秋棠把□□放回桌上。幻术要欺骗一个人的眼睛并不难，难的是欺骗一群人的眼睛。楼中见过白夜的人还有三个，一个是中堂堂主杨枫，一个是清霜阁阁主清安祖，还有就是已经不理事的元老级人物、曾经是白夜手下二号人物的叶云升。这三个老家伙都对白夜的死因绝口不提，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己暗地里遣人挖了白夜的坟……
　　“这些东西我要带回去。”秋棠对目瞪口呆的陶莞道，“我会再加一倍的酬劳。”

　　暮阳
　　庄瑾骑马走在前面，眉头紧皱，一言不发。汤筠纯在后面慢慢的跟着，同样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庄老大居然有师父，而且他师父还是一个精魅。汤筠纯望望庄瑾，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的秘密并不比八十年前死因诡异的浮云楼楼主白夜少。
　　“筠纯。”庄瑾突然开口，“你跟我有几年了？”
　　“小弟十年前进的浮云楼，作为左使跟着庄大哥，已经有五年了。”汤筠纯回答。
　　“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只有十岁出头吧？”庄瑾并没有回头。
　　“是，进楼那年我十二岁。”汤筠纯恭敬的回答，迟疑了一下道，“庄大哥的师父，小弟以前从未听说过。”
　　“我有师父这件事知道的人确实不多。”庄瑾这才回头看了汤筠纯一眼，“我祖籍是景国瞳山，祖父那一辈的时候才搬到了暮阳。暮阳是个好地方啊！”
　　“庄大哥的师父都教些什么给您？”
　　“教一点这个，教一点那个呗。”庄瑾漫不经心的回答，“师父给我讲了整整三年的故事。她知道的故事，远比集萃坊前面说书的唐先生多得多。”汤筠纯知道，庄瑾的心里其实很难受。琉轩带庄瑾去拜祭琉璃灵位的时候，汤筠纯看到了他本以为在庄瑾脸上永远都看不到的东西：眼泪。
　　“筠纯，你觉得白夜是怎么死的？”沉默了一刻，庄瑾沉声问。
　　汤筠纯沉吟了一下，道：“如果逆风盟的盟主和轩小姐说的是事实的话，那么白前辈很有可能是在清剿浮云楼的时候死去的。白前辈身上有灵术师的烙印，那么他极有可能是受了法术反噬而死。”
　　庄瑾点点头：“不错。但是小棠昨天的传信上说白夜的坟墓中并没有尸体，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还得回去再查。”
　　汤筠纯心中一动，秋棠什么时候联络庄瑾的他并不知道。庄瑾打马向前飞驰而去，汤筠纯暗暗啧了一声，连忙追上去。

　　云城
　　叶云升今年已经七十九岁了，虽说须发全白，但是整个人一点老人样子都没有，身板依然结实得很。看看桌上摆着的东西，叶云升目光犀利的看向垂手立在桌边的秋棠。
　　“这些东西是哪来的？”叶云升厉声喝问。
　　“回二爷，这些是我从‘紫苑’陶家手里买来的。”紫苑是云城街会中有名的贼窝，上至王宫，下至平民，无所不偷。但是紫苑的盗圣们不仅仅会偷东西，还会打听消息，情报往往比坐在大殿上的国君看到的还准。
　　叶云升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秋棠和紫苑的领袖二陶是亲兄妹，这丫头敢找到自己这里，胆子也算是不小了：“这么说庄楼主还在查楼主的事？”
　　秋棠点点头：“十日前楼主和左使一起去了暮阳，再有三日就回来了。”
　　“哼。”叶云升把几样兵器仔细翻看一遍，最后指了指那柄□□，“除了这个，其余的都是楼主用过的。这柄枪一直挂在楼主的书房里，但是从没见他用过。”
　　“多谢二爷指点。”秋棠暗暗松了一口气，开始把东西收拾起来。
　　“庄瑾回来了让他来见我。”叶云升叫住要退下的秋棠，“让他一个人来。”

　　合谷
　　再有两天就到云城了。汤筠纯半眯着眼睛盯着庄瑾看了好一会，确信庄瑾已经睡了，悄无声息的穿过窗户跳了出去。
　　合谷是个小镇子，百十来户人家，比丽水要小得多。汤筠纯抬头望望天色，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是时候了。
　　汤筠纯从怀中摸出一张淡青色的纸片，念了几句咒文，纸片烧了起来。待纸片烧尽，已有五个黑影从不同的方向向他围了过来。
　　“庄瑾在上面？”为首的人低声问道。
　　汤筠纯点点头；“左边数第二间就是。东西呢？”
　　旁边一人把一个细长的黑布包递给汤筠纯，汤筠纯打开布包，一双制式古朴的铜锏出现在眼前。两柄锏约有三尺多长，在月色中透着荧荧蓝光。
　　汤筠纯迅速的检查了双锏一番，对那首领点了点头。
　　几人猫一样的溜进客栈，庄瑾翻了个身，竟是一点都没听到门外轻微的异动。汤筠纯细细谛听了一下房内动静，微一颔首，房门无声的打开了。六个人依次站到了庄瑾的床边，汤筠纯垂眼俯视着庄瑾，平素温和俊朗的脸上竟出现了与他极不相衬的狞笑。
　　“浮云楼的楼主？云城的影之王？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罢了！”
　　汤筠纯说罢，举起铜锏向着庄瑾的后背狠狠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