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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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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兰国的冬天不算难熬。这里气候温和树木常青,不像故国一到冬日就冻得人身体发僵,自然也没有雪原上凛冽但却让人无比怀念的风。明明是初冬,街上却还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有自己院子里移植的那棵悬铃木还没有抛弃千里之外的气候,落得一地金黄。年近半百的兰斯捧着一本边角发黄的书窝在窗边的摇椅里,看着窗外每时每刻都相似的景象不免有些乏味。“咚,咚咚”有节制的敲门声响起,不像是往日送报的邮差那般粗鲁得仿佛要把门震碎,更像是一种温柔的试探。兰斯起身,走向门口,推开门。故乡的风扑面而来…
二十年前的兰斯是诺德王国王城学院的历史学教授,当时年少有为的兰斯没有料到自己日后二十年的颠沛流离,都源于一场没有胜负的辩论。
那是一个普通的深秋夜晚,萧索如常。一场盛大的晚宴刚刚结束,人们鱼贯而出,又四散而去,仿佛刚才的喧嚣只是一场无厘头的梦。兰斯不喜欢这种毫无营养的宴会,宴会上富家小姐紧塑的腰身,沉重的首饰,训练得体的笑容只让兰斯心生同情,却无半分爱慕。他怜悯她们负重的躯体和被囚禁的灵魂,可她们的骄傲与虚荣又让兰斯想要逃离。每一次宴会都是煎熬,兰斯不喜欢和上层社会的人太多的交往,他们大多数人像是没有头脑的沙丁鱼,无知地挤在一起,还要捏出几分矜贵。秋天的街道铺满了悬铃木金黄的叶子,轻轻踩上去,别有一番趣味。兰斯左右环顾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解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让秋日自然的芬芳取代胸腔浑浊的烟酒气息。
“兰斯老师。”正在闭目养神之时,陌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出于对职业的敏感,兰斯马上回过头去“这位同学……”兰斯没有怀疑身后人的身份,只当是自己不熟悉的学生,毕竟在所有繁琐的社交场合中,人们都唤他一声“兰斯先生”或“兰斯教授”。
可眼前的青年显然不是学生的模样,他约摸二十六七,身姿挺拔,看上去比兰斯还要高上几厘米。月光下,他深蓝色的眼睛就像是夏季黑夜里瓦妮娜湖的湖水,优雅却又暗流汹涌。他的衣着很随意,但饰品却搭配得很考究。色调的协调,材料的互补,作工的精致,常人可能一点都考虑不到的细节,这个人却面面俱到,整个人的气质带着天然的高贵。他走上前来,面带笑容地朝兰斯微微躬身。
“久仰您的才学,我是斯坦因。今日冒昧打扰您,是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兰斯微不可察地皱眉,他不了解对方的底细,对方这样突兀的出现让他觉得有点不安。他摘下帽子放在胸前,朝对方微微颔首“斯坦因先生,您过誉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历史教师,恐怕不能解决您的困惑。”“您一定可以的,您的气质与宴会中其他人完全不同,那些人解决不了的问题,您一定可以解决。”青年目光灼灼地看着兰斯,这番夸奖倒是很真诚,不像是为了恭维而编造出来的赞赏。兰斯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他向来不擅长拒绝别人。好在看对方的装束,估计也不过是对某些问题带有偏激的执念而有些自以为是的富家公子罢了。这样的人,兰斯已经遇到过一些了。“…年龄相仿就不要再说敬语了,叫我兰斯吧。你想问什么?”
“虽然秋景很不错,但晚风有些凉。咱们不如移步他处,我请您喝一杯。…不好意思,叫习惯了。”斯坦因见自己顺嘴又说出一个“您”来,不免轻笑了一声,“兰斯,你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酒?”
“这取决于你想问什么。”兰斯淡淡地回应。兰斯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若是单纯地学术探讨那便哪里都可以,但要是像上次那个愣头青一样追着自己问“诺弥斯大狱”的事情,自己可真是有些难以应付了。兰斯本不是一个愿意与陌生人辩论的人,却也不善于说谎来掩盖自己的真实心迹,他这样的人,在这个有些微妙的大环境里寸步难行。
“我知道一个很热闹的酒馆,隔桌都听不到讲话的内容,跟我来吧。”斯坦因听到兰斯的回答先是一愣,接着便会意一笑,带着兰斯来到一家街边酒馆。诺德王国是一个北方大国,秋冬寒冷的天气使得男女老少都善于饮酒并乐于饮酒,丰富的酒文化是诺德王国对外难以割裂的标签。斯坦因所说不假,一个三十平米的小酒馆挤进了二三十个人,环境十分嘈杂。碰杯,掷骰,劝酒,高歌,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人的听力在这里都减弱了。兰斯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何必答应呢,刚刚逃出一个烟酒场,现在反而又来到了这种地方。两个人在最角落的小木桌落座,一人点了一杯黑啤。
“兰斯,我知道你是王城学院最坦诚的教授——你对于近日颁布的免役条例,有什么见解吗?”斯坦因轻轻抿了一口黑啤的泡沫,放弃了那些陌生人应有的弯弯绕绕,直接一竿子把问题抛了过去。兰斯一口酒还没有咽下去,听到斯坦因的问题喉咙一哽,被呛得轻咳了几声。“斯坦因,我是一名历史教师。我不想回答政治问题。”
“今日是政治问题,几十年后不就是历史问题了吗?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斯坦因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袖口,对于兰斯话语中的拒绝,斯坦因选择性地忽视了。兰斯现在已经开始后悔坐在这里了,一定是刚刚斯坦因那双漂亮的眼睛太具有欺骗性以至于自己没有关注到这个青年笑容里的狡黠。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啤酒。”兰斯索性喝了一大口啤酒,不紧不慢地拿出手帕轻轻擦拭嘴角。“我认为,没有抓住事物的主要矛盾,那么一切行为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兰斯并不打算把话挑明,他不值得因为一个陌生人给自己惹上麻烦。他说罢便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礼节性地朝斯坦因翻了翻酒杯,仅剩的几滴酒浸入木桌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我的全部答案。多谢你的款待,在下告辞。”兰斯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起身向门口走去。
“为什么?不强制服役难道不是好事吗?人民有更多时间从事劳作了,也有更多时间陪伴家人。为什么这一切都和我学到的不一样呢?”斯坦因拉住兰斯的胳膊不让他离开,语气中仿佛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这种情感过于强烈,以至于有些失真。兰斯愣了一下,本以为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可以糊弄过去,可却遇到一个刨根问底的人。兰斯低下头,想把自己的胳膊从斯坦因手中抽出来,可却发现斯坦因的眼角有些泛红,在酒馆昏暗的灯光下像是落水的小狗。
“你看起来很失落。很抱歉,我的观点不一定是正确的。但这不是我的主业,我没有兴趣继续聊下去了。”
兰斯是很容易心软的人,他本想解释两句。但他并不信任眼前的青年,这个话题也不应该继续聊下去,免役条例是两个月前颁布的,从出发点来看,正如斯坦因所说的那样,是想既减轻人民负担又缓解王城面临的财政危机。可就兰斯看来,这两个月的实践很不乐观。条例没有规定各地收取免役金的具体数额,导致地方的灵活性很大,加之国王近期又在筹备“祭神日”的活动,要从各地收敛钱财,各地就变本加厉地剥削。那日兰斯去普鲁克市图书馆找资料时,发现那里乡村没有被安排服役的农民没日没夜的干活,家底薄的甚至因此沦为了他人的奴隶。沉寂已久的地下市场悄然开市,奴隶被当做商品贩卖。这一切给兰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条例的灵活性,阶级的固化性,辅之国王狂热的慕神心理,让一个本具有进步意义的条例扭曲为自由的枷锁。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打破官僚主义盛行的体制,不摆脱对人的轻视和对神的过分尊崇,什么免役条例,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但这些话兰斯不能说,没必要说,也的确不敢说。他没有那种逆时代而行的勇气,也没有与世俗作对的觉悟,他只想坚守自己的初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兰斯正在酝酿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这个失落的“条例支持者”,好让他松开自己,让自己回到家里舒舒服服洗个澡逃离这一切。“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很意外,斯坦因自觉地松开了手,小声地向兰斯道歉,“是我想得太少,又太太相信那群家庭教师了,是我的错。”兰斯听了这话有些不明所以,但也没有想要弄明白的打算。兰斯对于“家庭教师”这个词倒是不陌生,估计斯坦因和其他富家公子一样,接受私人教育,而那些老学究不过是贵族体制的走狗罢了,除了歌功颂德以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拍拍斯坦因的肩,象征性地安慰了他两句“你说的也没有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角度不同观点才不同。我们没有必要互相说服,你不要放在心上。”斯坦因没有再搭话,只是一味地点头,一味地喝酒,不再看兰斯。兰斯见他不再阻拦自己,便将足够支付自己酒钱的诺德币放在桌角,单手扣上帽子,推开嘈杂酒馆的门,走入秋夜的寂静中,很快消失在街角。而喧嚣的酒馆中,斯坦因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