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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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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外,又似乎皆在意料之中。
当年的太后本对“男宠”二字十分忌惮。先帝在时与我外祖父周仁十分投契,关系好得非比寻常。后来刘彻才登基时御驾周家看中了我娘,便带入了宫中。
太后得知这刚进宫的周美人竟是当年先帝“男宠”之女,心中便有了芥蒂。当时刘彻刚刚登基,太后自恃有功于汉武帝,常常干预前朝和后宫事务,我娘亲入宫没多久便被寻了一个由头逐出宫去。
我听周如安说:“我姑母也是一个极其要强的女子,虽说逐出宫去,但坚决不回周家。”
我问为何。
“我姑母是被一纸诏书,八百里加急传出召入宫中,封为美人,既已入宫,没有再回家的道理。”
他又道:“只可惜我姑母在宫中有孕时,受了惊且后来颠沛流离,不足月就生产下一个女婴。更可恨的是,即便如此,那宫中人还以此来说事,说不足月生产定是在宫外与人有私情,诋毁我姑母,败坏我周家的声誉。”
是了,连刘陵也如此这般说来,人心可诛。连当初我听到刘陵的诛心之词也将信将疑。现在想起来,刘陵是无所不用其极。
周如安对我道:“这么多年,表妹可曾记得我?”
我不知所措地摇摇头。
“当年你刚刚四岁,我和父亲去看过你,你忘记了?”看到我一脸迷茫的样子,他笑了笑,“也是,四岁还太小,定是不记得的。”
“只是那时我就牢牢记住了表妹的模样,时隔多年,中秋夜在仙子河畔我一眼便认出了你。”
“你是表妹,周蔷。”
原来他也是早就认出来了,正如我早就猜到了他。
此后,周如安便是常常来我这,一坐就是半天,我倒不恼他来,因为每次他都能带来他的消息。
他告诉我此次霍去病河西之役大胜而归,皇上十分高兴,亲自出长安城迎接。再封他食邑五千户,他的手下也多因公封侯。
“如今的霍去病,在宫中声望、地位与日俱增,与大将军卫青已经不相上下。”
边陲小城消息闭塞,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这些宫中消息。
这一年入冬格外早,一转眼已是白雪皑皑,周如安踏雪而来,一进屋就看到他虽是周身寒气,但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
“今日什么事这么高兴?”我拨弄着红泥小火炉。
他坐着我对面,神秘兮兮道:“蔷儿,你可知我今日找到了一个关键人物。”
什么关键人物,我让小采为他添上姜茶。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因寒气而发红,道:“我寻到当初为姑母接生的产婆,她可以证明你出生时刚满七个月,如此就可证明姑母是入宫后有孕的。”他道。
他继续说道:“我已经让产婆写下供词,并有人证在场,供词即刻送入长安。”
我不语,过了半刻,我道:“表哥,其实我现在挺好的。”相比在回到皇上身边做一个小心翼翼的公主,我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蔷儿,”周如安凝视着我道,“就表哥内心而言,希望蔷儿一辈子就留在阳陵,这样我也可以日日看到蔷儿,听到蔷儿的笛声。”他的脸有点红,可我的内心无丝毫波澜。
“但,这事有关周家的声誉,我们周家是名门大族,世代簪缨,却为此蒙羞多年;更关乎姑母的清白,姑母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而不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栽赃,蔷儿,这一点你必须要清楚。”
我点点头。
“当年姑母走时,你方七岁,你可知道世人都说姑母是因为做了大不敬的事,辱没门楣,有损圣誉而被责罚。甚至姑母至今还不能入周家祖陵。表妹,这冤屈我们一定要洗啊。”
“如今淮南王之女刘陵已经倒了,周家子嗣不多,到这一辈却只有你我二人,上一辈的冤屈只有我们来洗净。”
我告诉他,应该早点成家,分担重任。
他朝我看了一眼,只是盯着手里的姜茶,沉默不语。
许久,他说道:“你可知道,霍去病他这次回宫还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带到了宫里。”
“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不觉诧异道。
“是了,听得说霍去病是他的生父和其母的私生子,他跟着母亲长大。这次霍去病在班师还朝的途中,经过平阳县市,认了亲,还为他的父亲购买了田宅和奴婢。将同父异母的弟弟带回了长安。”
周如安说,“他的父亲未曾养育过他一天,他能如此做,倒是一位有情有义之人。”周如安看了我一眼,“这次霍去病回长安后大病了一场。”
我手一抖,姜茶泼溅到我的手上。
茶是沸水泡的,滚烫。
周如安看着我白皙的手瞬间被烫出燎泡来,心疼的皱眉,小采急急将我胳膊上的燎泡挑破,敷了草药。
那草药敷在伤口上更是刺骨灼人,敷上后比烫伤都苦痛万分,我强忍着不喊疼。
周如安道,疼就喊出来。
我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问,后来呢。
“后来霍去病病愈,但据说性子愈发阴鸷,乖张。皇上为了表彰他的功勋,下令为他建造了一所穷极奢侈华丽的住宅,并钦命为“牡丹园”。赐给霍去病居住,谁知霍去病对这种奖赏,却不领情,表示自己就住原来的府邸,就是不去住,当皇上问他何故,是不是嫌造得不够富丽堂皇时,他才说出了不去的缘由:‘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然而越是这样,皇上就越发宠爱他,如今他在宫中如日中天,很多本来投靠大将军卫青的都改投靠他了。”
我听完沉默不语,周如安说完望着我笑了一阵儿,那眸子里有星火一样的光亮,几乎能把我看穿。
他问我:“蔷儿可还在等他?”
我不语。
他没有再追究我的心思,只是用纱布将我的手细细缠好,又看了我半日方才告退。
我从荷包里取出那两枚胡杨叶子,因为日久已经枯黄。我抚摸叶片上的纹路和筋脉,仿佛永远看不够似的。
寂夜沉沉,雪纷纷洒洒下了一夜。
待我手伤痊愈,年节将至,家家户户忙碌起来。因我写得一手好字,左邻右舍便央我帮他们写桃符。
总之是小事,我都一口应了下来。他们都道我是天上下凡的仙子,我也乐得消磨时间。
那桃符便是后来春联的雏形,不过是用于挂在大门两旁长六寸、宽三寸的长发型桃木板。或写春词,或书祝祷之语。我在院里的梅花树下设下案子,周如安说我这受人之托比自己的事还要上心。
这日天已晚,眼看的冬日残阳下山,我冻得手冰凉,刚准备对小采说回屋去,便听得有人进入院中。
那人在案边立了半晌,我正要抬头看,只听得说:“给我写一副桃符可好。”
我抬起头,一张有棱有角清秀俊美的脸映入眼帘,不是李陵是谁。
我呆呆的看着他,待反应过来,已是泪流满面。
他明明冲我笑着,眼里却是泪。
我对他笑道:“李陵哥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走上前,擦干我的泪,道:“别哭,蔷儿一哭,我的心就会痛。”
那手感粗糙又干燥,我看向他的手,那细长白皙的手已经变得粗糙,满是茧子。
我道:“李陵哥哥,你受苦了。”
他微笑摇摇头,“蔷儿,你方是受了苦。”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暖意融融,斟上一杯新酿的梅花酒,只把他乡作故乡。
我笑道:“李陵,你说错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故乡,何以他乡。”
我纠正他:“应该是:绿螘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又问他:“你如何得知我在阳陵?”
他告诉我,苏武写信给他,正值他年节从张掖回长安,便到阳陵来看我。
“来到阳陵,看到满街都是我教你的小篆——我自然记得。寻着人问下这桃符再哪书写,便寻来了。”他笑道。
除夕夜李陵、小采和我一起度过。
小采不胜酒力,伴着鼾声已沉沉睡去。窗外人们放声高歌,老百姓是第一年在没有匈奴的阴影下过了年节,尽情庆贺。
李陵和我饮了一壶梅花酒,后来我不喝了,他自酌自饮,他的脸越喝越白,看着我许久,道:“蔷儿,如今你可愿意……”
我笑着岔开话题,告诉他喝多了。
“不,我没有喝多,”他道,猛然握住我的手,“蔷儿,如今你可愿意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