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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山 ...

  •   秋。
      嵩山下。
      火红的枫叶。
      他手里拿的是一把刀,刀的名字叫寂寞。
      她的手里也是一把刀,一把薄薄的刀,她叫它相思。
      “我等了你很久了。”
      “是吗?”
      “是的。莫小蝉,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你知道我的名字?”
      “非但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左手臂上有一颗红色的胎记。”
      “哦?你是——我娘?”
      “我有那么老吗?”
      “那你是谁?”

      “你真的一点不记得我了?你的刀的名字叫寂寞。”
      “不错。我甚至快要忘记我叫莫小蝉。”
      “你不会忘的。”
      “哦?”
      “因为莫小蝉三个大字,刻在了刀上。你不会忘记寂寞。”
      “是的,我不会忘记我的刀。你是谁?”
      “呵呵,我是一个失望的女人。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我说过,我甚至快要忘了自己叫莫小蝉。”
      “可是,你说过的,你会永远记得两样东西。你还记得什么?”
      “我还记得我有一把刀叫寂寞。”
      “另一样东西呢?”
      “另一样……我不记得了。”

      “哈哈,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似乎真的不记得了。”
      “嗯,莫小蝉。”
      “我曾经认识你么?”
      “认识?哦,当然,当然认识。岂止是认识。”
      “那么,你知道我不会忘记的两件东西是什么吗?”
      “你自己已经忘记了,我又何须记得。”
      “这么说,你也忘记了?”
      “不,我记得,我不会说出来的。”
      “这是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说话。”
      “为什么不喜欢?”
      “你似乎在怪我。”
      “有么?”
      “嗯,很奇怪。为什么你会怪我呢?”
      “为什么我要怪你呢?”
      “是啊,我在山上呆了二十年,今天才下山。为什么你要怪我呢?”
      “那你记得二十年前的事情么?”
      “二十年前……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记得。好一个不记得了。”
      “你是我的朋友,还是仇人?”
      “和你有关系的人,只是单单是朋友,或者是仇人么?”
      “还有什么?”
      “问你自己吧。”
      “你让我感觉不好。”
      “哦?是么?”
      “嗯,是这样的。你让我有了压力。”
      “什么压力?”
      “一种无法抗拒的压力。就像是曾经我欠你很多,现在你来要债来了。”
      “呵呵,我像一个要债的么?”
      “我不用管这个。”
      “是的,你总是这样。你管过别人什么了么。”
      “我现在觉得有点讨厌你。”
      “讨厌我?”
      “是的。我觉得我之前认识你。”
      “我说过,岂止是认识。”
      “可是现在我想不起来了。这样吧,朋友,或者仇人,你选一样。”

      “朋友,仇人。我可以选别的么?”
      “你没有别的选择。”
      “那么我可以不选么?”
      “不可以。”
      “你不单是忘了,你还疯了。”
      “你这是怕了我?”
      “怕你?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
      “莫小蝉,你觉得我怕你了,哈哈哈哈。”
      “这并不可笑。”
      “是的,我闻到了寂寞散发出的味道了。可是你以为我这是怕了么?”
      “当然,你是怕了。寂寞这把刀,是用没有亮光的黑火锻造而成,自从它生下来,就不见光,见光就要见血。你闻到它的味道了?”
      “是的,一股没有热度的味道。”

      “那你还说你不怕。”
      “你的寂寞,胜不过我手中的相思。所以我不会怕。”
      “相思?”
      “相思就是这把刀。你有你的寂寞,我有我的相思。”
      “哦。”
      “看样子你是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我不关心。”
      “不是你不关心,而是你寂寞。”
      “你似乎比我自己还了解我。”
      “你真的这么认为?”
      “不过你还是必须在朋友和仇人里选择一样。我对你感到烦了。”
      “寂寞的人也会烦么?”
      “寂寞的人当然会烦。你在威胁我的寂寞,所以我很烦。”
      “为什么你一定要寂寞呢?”
      “除了寂寞,还有什么?”
      “除了寂寞,当然还有很多东西,例如相思。不过相思和寂寞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管寂寞是不是好东西,现在我觉得你让我感觉烦躁。烦躁绝对不是一件好东西。”

      “你真的厌烦了我?”
      “我不喜欢再说一遍。我数十下,不三下,你立即选择是做朋友还是仇人。若是做朋友,就闪到路的左边去,我要从这石阶过去。”
      “莫小蝉,你在逼我。”
      “三。”
      “莫小蝉,寂寞不是你应该选择的东西。”
      “二。”
      “莫小蝉,我不怕你的寂寞。”
      “一。”

      莫小蝉的寂寞去女人的脖子只有一片枫叶的厚度。
      那个女人分明在笑。
      “莫小蝉,我不怕你的寂寞,真的。”
      “为什么我会停手?”
      “因为,我懂寂寞,莫小蝉。”
      “你懂寂寞?”
      “是的,我比你更懂你的寂寞。”
      “寂寞是一把刀,不需要懂。”
      “需要的,莫小蝉。”
      “你一直叫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连我的人都忘了,记得我的名字又有什么用。”
      “你告诉我,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
      “不可能的。”
      “试试。”
      “好吧,我叫,谢送秋。”
      “谢送秋?”
      “你……想起来了?”
      “没,完全是个陌生的名字。”
      “……好吧。”
      “不过现在记住了。”

      “现在记得了……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下次我看到你,会叫出你的名字,会对你多留意一分。”
      “是多一分防备吗?”
      “我发现你真的很了解我。”
      “你一定不会当它是一件好事。”
      “没错。你果然很了解我。”
      “不,我不是了解你,我了解的是寂寞。”
      “寂寞,到底是什么是寂寞?寂寞只是我的一把刀。”
      “你的刀叫寂寞,是因为你的人寂寞。寂寞不单是一个名字而已。”
      “哦。现在我的刀离你的脖子几乎没有距离。你怕不怕?”
      “我当然不怕。”
      “为什么?”
      “我说过,我了解寂寞。寂寞总是想有一件什么东西来打破自己,而它同时又恨那些要打破它的东西。”
      “你……说得似乎不错。”
      “你的刀,拿得真稳。”
      “是的,山下有一座瀑布,每当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夜晚,我就会去瀑布下洗刀。”

      “洗刀?”
      “是的。那一条瀑布,是从很高很高的山头冲下来,力道强劲得就像从来不会停止。”
      “哦。那一定很难拿着刀站在下面。”
      “不错。寂寞曾是一把很厚的刀,你似乎知道这一点。”
      “是的,我当然知道。我说过,我比你更了解寂寞。”
      “嗯,我单手拿着它,站在瀑布下,让它接受带着少许泥沙的水,冲击在上面。”
      “这一定是很累的。你拿不住它。”
      “可是我的功力会长进。”
      “你的刀,被水洗得越来越薄了。”
      “是的,你看,现在它的颜色,乌黑却发着亮光,厚度不过是两片树叶的样子。”
      “嗯,当初它是很厚很宽的。现在却又窄又薄,似乎没有刃。”
      “不错。你还看到了什么?”
      “你的寂寞,就像山一样稳。”
      “是的。你知道,拿着这样一件轻的寂寞,而能像这样安静,是很难的事情。”
      “而你似乎做到了。”

      “为什么说,似乎?”
      “你似乎也很了解我要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寂寞不会带来永久的安静。”
      “哦?可是我靠着寂寞,已经安静了二十年。”
      “但是,现在你的手要开始发抖了。寂寞,胜不过相思。”
      “相思,是指你的刀?”
      “相思不单指我的刀,我就是相思。”
      “你就是相思。”
      “是的。你的手有开始发抖么?”

      莫小蝉的手,果然开始发抖。他不得不把刀收回来两分,以免伤到了谢送秋。可是他的手似乎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你最好收起你的寂寞。”
      “假如我不收起呢?”
      “你可能会伤了你自己的。”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收起它。你又知道我不收起它,就会伤了自己。可见,你是我的敌人。”
      “不,不是的,我说的是可能,可能伤了你自己。”
      “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有时候,伤了别人,比伤了自己更痛。”
      “你总是说这么多看上去有道理的话,是做什么。”
      “仅仅是看上去有道理么?你没有觉得,这每一句话,都能让你思考一番?”
      “老实说,的确是这样。”
      “嗯,所以,请收起你的寂寞。”
      “我明明不会这样做的。”
      “没有办法,每次你都不会听我的。”
      “其实,你可以叫我不收起我的寂寞,说不定我就收回这把刀。”
      “哈哈,我不想这样为难你。”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样是在为难我?”
      “因为你拿出寂寞,是因为你要靠它保护自己的寂寞。我不想逼迫你打破自己的寂寞。”
      “你是说,你要顾全我的寂寞?”
      “是这样。”
      “可是我也要告诉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只会相信,寂寞是一把刀而已。”
      “我当然知道你要这样说。那还是因为你寂寞。”
      “我似乎有点拿你没有办法。这把刀我难道真的要收回来?”

      “收回来,又有什么难做的。”
      “不错,没有什么难的。”
      莫小蝉缓缓收起了他的刀,然后把它流进一个黑色的皮鞘里。
      谢送秋忽然泪流满面。
      “你为什么要哭?”
      “呵呵,我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什么?”
      “你居然会收起自己的寂寞。”
      “这……寂寞只是一把刀。”
      “不错,我说的就是你居然收起了你的刀。”
      “哦。我已经被你烦得头晕了。”

      “莫小蝉啊莫小蝉。你居然会收起自己的寂寞。”
      “这……似乎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不是的,这……叫我感动。”
      “我要说的是,尽管你这么了解我,可是我完全不了解女人,更加不了解女人中的你。”
      “不,你只是不知道你有多么了解我。”
      “呵呵,你现在说话,就像一个疯子。”
      “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不是,你自己是。”
      “哦。”
      “莫小蝉,你在山上守了二十年,已经悟透了寂寞么?”
      “没有,我只是忘记了很多东西。”
      “难道,你是说你仅仅记得寂寞?”
      “没错。不过我要提示你一下,我说的寂寞,永远是一把刀而已。”

      “嗯,就当它是一把刀而已。”
      “它当然仅仅是一把刀。”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不错,你居然知道我的招式。你很了解我的寂寞?”
      “完全不用惊奇。你洗刀,不就是练的这一招么?”
      “不错。不过你不知道,从前我练的‘抽刀断水水更流’,只是一招。”
      “嗯,现在变成了两招,‘抽刀断水’,‘水更流’,一刀化作两刀,是不是?”
      “你果然很了解我。我不知道该当你是朋友还是仇人。”
      “我当然很了解你。可是我并不想当你的朋友,或者仇人。”
      “嗯,现在,我对你有些好奇。”
      “哦,是吗?”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现在我对你知道得很少。我知道你叫谢送秋,是个女人。我们是二十年前就认识,对么?”
      “你才知道这样一点,我本应该感到痛苦的。可是为什么现在我觉得有些欣慰呢?”
      “那是你的事,不要问我。”
      “嗯,不用问你,不用的。你现在想不想要我告诉你,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不想。”
      “真的不想么?”
      “我现在很好,不想知道过去的事情。”
      “哦。”
      “事实上,我告诉你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吧。我觉得我并没有过去。”
      “为什么?”
      “我所有的记忆,都是从二十年前,踏入这座山,才开始有的。不是么?”
      “当然不是,其实是你装作忘记从前的东西。”
      “装作不记得?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了。”
      “当你不断得告诉你,你不记得了,你就会记得越来越牢靠,或者,终于一点也不记得的。”
      “嗯,这么说,我应该属于后者。”

      “你所有的寂寞,都是从二十年前开始。”
      “不,我再说一遍,我没有你说的那种寂寞,我只有一把叫做寂寞的刀。”
      “呵呵,好吧。我的相思,也是从二十年前开始有的。”
      “你指的,是你手中的刀?”
      “没错。它其实有另一个名字。”
      “是什么?”
      “相思刃。”
      “哦,相思刃。相思刃,寂寞刀。你取这样一个名字,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

      “但是这两个名字,似乎是一对。”
      “是不是一对,不单单看它们的名字。”
      “让我看看你的刀。”
      “可以。”
      谢送秋将相思刃贴近莫小蝉的胸。
      “让我好好看看。”
      “当然。”
      “它像鱼一样白。像树叶一样厚。可是却很宽。真的,我很好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刀。”
      “好奇什么?你单知道你的寂寞,所以看任何别的刀,都是觉得奇怪的。当然,相思,也不是一把普通的刀。”
      “它不普通么。”
      “长相思,摧心肝。”
      “莫非,它也是你的招式?”
      “是的,不错。不过这种招式,是杀自己的,不能杀人。”

      “我真的很好奇。有杀自己的招式么?”
      “有啊。其实你的寂寞,也有杀自己的招式。”
      “哦?虽然看样子你不是一般地了解我,但是你的这句话,却显得愚蠢至极。”
      “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不愚蠢。”
      “嗯,好的。我等着那一天。”
      “你最好好好活着,等到那一天。”
      “放心,我不会死。”
      “可是你有可能被别人杀死。相思刃距离你的心口,连一寸也没有。”
      “你是说,你要杀了我?”
      “你觉得我就不可能杀了你?”
      “我不知道。不过看样子你不会。”
      “你怎么看出的?”
      “我是不会与我想杀的人说那么多话的。”

      “你总是以自己的经验,推理别人的思路。”
      “这难道不可靠么?”
      “当然不可靠。因为别人不是你。现在,我不是你。我可以和你说一堆废话,然后杀了你。”
      “这话,似乎真的很有道理。”
      “你真的觉得很有道理?”
      “真的。”
      谢送秋收刀入袖,如同明月掠过秋水,藏入云中。
      “你这个女人,真是奇怪,为什么又哭了。”
      “没什么。二十年前,你根本不会觉得别人的话有道理。”
      “请不要跟我说什么二十年前,我不想知道。”
      “好吧。”
      “现在,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是要告诉你,你挡住我的道了。”
      “这个好办。”

      谢送秋退到一侧。
      “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不拦你了。”
      “嗯,虽然这是应该的,不过,还是谢谢。”
      “走吧走吧。”
      “当然,我是要走的。”
      莫小蝉大步走过去,越走越快,最后都像是在飞奔,顷刻把谢送秋抛在身后。
      等他忽然停下来回头看的时候,山道弯曲,谢送秋已经被树木和山遮住了。
      “真是奇怪,为什么我会碰到这样一个女人。她只不过跟我说了几句话,我会什么要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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