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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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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他们还未曾相识,一个是大金恩宠万千的十四阿哥,一个是草原的落魄格格,都不知彼此命运的走向竟会交织出一曲爱恨纠缠的离歌。
雅尔檀生在春天草长之时,这个季节出生的孩子在老人眼里都是带着福气的,一如复苏的大地万物充满生命力。可惜她是阴谋下的早产儿,这结果惹来了她的父亲对母亲不忠的猜疑,而她也因此备受冷落。
在整个部落历经侵略之战后,七岁的雅尔檀被母亲送到姑姑姑父的身边,以求庇护。初入金都,她几度梦回都是在姑母怀里哭醒,那时总任性地怪责母亲心狠,就那样不声不响地扔下自己而不知所踪。
却不曾料到未来的某天,她有多后悔姑父一念执着地将母亲寻回身边。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七岁之前的雅尔檀是草原上无人问津的野草,七岁之后却是大金四贝勒府里倍受宠爱的小格格。虽是一朝麻雀变凤凰,但小凤凰还是生在福中不知乐。
无论皇太极和哲哲对她再怎么千依百顺,她却还是念念不忘自己的额娘。
终有一日午休时分,她趁人不备,把枕头塞到被子里滥竽充数,自己却偷溜了出哲哲的景馨园。她人小志气大,原本是打定了主意回蒙古寻母,不料半路上被人发现,不得已只能落荒而逃。
她只管往人少僻静的地方跑,不觉迷失方向,就这般躲躲闪闪地撞进了修竹园里。那当下她并不清楚修竹园是府上两位阿哥的住所,若是遇上顽劣的小霸王豪格,她必定是要吃上苦头的。所幸的是,她在慌乱之余遇见的人,却是人人眼里温良如玉的洛格。
洛格是皇太极的幼子,出生之日刚巧就是七年前皇太极迎娶蒙古台吉之女哲哲为平妻之时。哲哲是个气量非同一般的女子,不曾计较这份巧合,默默地披着嫁衣与新婚的丈夫守在产房外空度花烛夜。
高娃借产子成功地捍卫了自己元妃的地位,却也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催生的结果导致了洛格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常年汤药不断。
高娃对这个小儿子自是内疚,疼爱关心远胜过长子豪格,紧张起来几乎是到了闻风色变的程度。洛格不喜高娃放在身边的眼线,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爱大惊小怪,故而时常借故打发下人们离开,只求图个清静。
雅尔檀就这么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洛格的一方天地里,如惊慌失措的小鹿,懵懂害怕地盯着他打颤。暖日和风,树影斑驳,星星点点的光落在洛格的笑容上,迷离了她的眼。忘了他是何时牵起了她的手,忘了他问了自己什么,她回过神来时,已然让泪湿了面颊。
洛格的温柔一点点地令她卸下心防,她听见自己抽噎的声音:“小哥哥,我想额娘,我想去找她……”洛格但笑无语,只是把香甜的饽饽掰成小块,不管她喜不喜欢,都一点一点地喂进嘴里,待他尽兴了,她也吃的忘了再哭。
一旁傻愣了半天的阿木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小主子怎么把原本喂鸟吃的饽饽喂了人?那空置的鸟笼已经挂在树上几日,飞走的莺鸟哪还有回笼的?可小主子偏偏不信,非说自己从小养到大的鸟是有感情的,不想等了几日没等来鸟,倒是等到了位小格格。
“妞妞真乖,好吃吗?”洛格拭去雅尔檀唇边的残渣,动作轻柔的仿佛她是一尊易碎的泥娃娃。雅尔檀诚实地摇摇头,声音糯糯的,样子很是可爱,“吃不出什么味道。”洛格的笑意更浓了,再聪明的鸟儿也不及人的反应直接有趣。
“以后若有更好吃的饽饽,你还会来找小哥哥吗?”洛格这孩儿,骑马先拿栗子喂马,养鸟先饿它几日再喂食,他有个习惯,遇上喜欢的,先利诱。他知道自己的额娘不喜欢哲哲那屋里的人,可他人生有限,并不想委屈了自己。
雅尔檀这个憨傻的娃竟还真的考虑了一番,最后支吾道:“可,可是,我还要去找我额娘。”洛格点头表示理解,语气中肯道:“你去吧,从这回草原十万八千里,你这小短腿一路小跑,不停不歇,若没遇上坏人,也许不出半年就能看到蒙古包。”
还没等雅尔檀在脑海里消化这几句唬人的话,洛格话锋一转,又道:“你走了之后,若你额娘来看你又寻不见人,我会告诉她你回蒙古去了,让她去那找你。只是到时还不知能否收到你的消息,及时地告之她你在何处,恐怕你们母女相见又要耽搁些时间。”
闻言,雅尔檀的小脸彻底垮了下来。阿木在心底叹了口气,小主子诓人的功力日益见长,以后除了大阿哥,怕又要多一个人遭殃了。洛格摸了摸她的脑袋,仿佛是在揉捏他那毛绒绒的小莺鸟,心里空荡荡的一角终于被填满了。
“妞妞乖,你好好地待在这里,迟早你额娘是要回到你身边的。”父子天性,他骨子里那股执拗的个性就是遗传自父亲,心里认定的就一定要到手。雅尔檀抬起脸,眼珠仿佛莺鸟的一般乌黑剔透,轻轻问他,“额娘真的会来找我吗?”
洛格抚上那莹白的小脸蛋,左捏一捏,又掐一掐,清澈的眸子满是笑意,“她一定会回来。”这个聪明早熟的孩子早在这一刻便有了计量,他要把自己额娘的隐患演变成另一种可能,一种皆大欢喜的可能。雅尔檀望着这玉人般的男孩,想起哲哲曾打趣他是府里的一尊小菩萨,竟舍不得松开他的手。
遇佛,如若虔诚,愿望终会成真。
晚上用膳时,哲哲不免与皇太极说了傍晚在洛格那寻回雅尔檀的事情,只道小妞妞贪玩乱跑,并没说破她离家出走的意图。皇太极把小妞妞抱在怀里,不仅没有怪罪,甚至还过分纵容,“咱们的雅尔檀只要不掉金豆豆,闹的姑父心疼,爱去哪玩就去哪。只是得让人跟着,不然你姑姑寻不见你又要着急的。”
雅尔檀早被哲哲训了半个时辰,怎的不卖乖?她咽下口中那小半个肉团子,仰起小脸望着皇太极就说:“姑父,我会听话的。我不乱跑了,就想跟小哥哥玩。”皇太极顺势亲了亲她光滑的脑门,笑道:“怎么?你喜欢洛格?”
雅尔檀点头称是,又道:“小哥哥不像孟克尔也不像大哥哥那么凶,他像姑父一样对我极好。”闻言,皇太极蹙起眉头,问:“豪格欺负你了?”
哲哲脸色一变,冲雅尔檀摇了摇头。雅尔檀顿了一下,道:“没有欺负,只是我与小哥哥说话,他总在边上哼哼。”她说完,还有模学样的故意张大了鼻孔,如小牛犊一样喷了两口气。
皇太极乐了,说:“那他以后再这样,你也冲他哼哼。”雅尔檀点头,瓷声瓷器道:“小哥哥也是这么说的,结果我们就对哼,哼的脸都红了。”皇太极听了就笑,哲哲也抿着嘴笑。
哲哲说:“四爷可别纵着她,一个姑娘家,以后若养成这牛脾气,可没人敢要。”皇太极却不以为意,又喂了雅尔檀一块嫩肉,才开了口:“雅尔檀可是我的宝贝疙瘩,有人想娶都还要看爷答不答应。”
雅尔檀咬着半块肉,也不知听没听懂大人们的话,就鹦鹉学舌一般,口齿不清地应和道:“恩,我是姑父的宝贝疙瘩。”
皇太极自然欢喜,又多饮了几杯酒。酒酣耳热眼神恍惚时,他已听不见哲哲与雅尔檀说了什么话,涎着醉眼他仿佛又看到那片芳草碧连天的原野,他曾与人互相许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呵,什么是永不相离?却只是叫生人作死别,生生地忍受天涯海角之隔的相思之苦。
自雅尔檀与哲哲同住,皇太极便日日都留在景馨园用膳,自然冷落了高娃母子。
高娃一顿饭下来,几乎又是食不下咽。豪格不如洛格心思细腻,只管自己吃饱喝足了回自个屋里捯饬玩具了。洛格一贯有饭后品茗的习惯,一碗热茶搁在茶几上,水雾袅绕。洛格静静地歪在炕枕上,望着又坐到镜子前梳妆的母亲,云一般的眸子似深似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娃拆了原先戴好的发饰,换过一样又一样,不假他人之手,稍有不满,又拔了重选。脸上的妆容更是不允许出现一点瑕疵,屋里满是胭脂水粉的香气。
洛格不知何时靠了过来,高娃描眉之余,还不忘冲着镜中的小儿子微笑。面若红霞,眼角依稀还可寻见沧桑的痕迹。洛格不喜这般艳光四射的母亲,失了端庄不说,反倒生了几分庸俗。他不禁伸出手想要擦掉那多余的脂粉,却被高娃避开了。
“不要动,你阿玛喜欢。”高娃提及皇太极时,眉目依旧含春。
洛格知晓她只是在自欺欺人,满目悲悯。高娃透过镜子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佯装不经意地打探道:“听豪格说,你对那小妞妞上了心?”
洛格不答反问:“额娘,她给你做儿媳妇好不好?”啪嗒一声,眉笔惊落地面,连滚了好几圈,而乏人问津。
“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她额娘是谁?”高娃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心底五味杂陈,一时辨不清是愤怒还是惊讶。洛格面无表情,道:“就是知道,才有这主意。”
高娃见他如此沉着,再仔细一寻思,方才醒悟儿子未雨绸缪的意图。儿女一旦结亲,就仿佛一刀彻底断了皇太极的痴念,皇亲国戚哪里容得下亲家苟合的丑闻?
高娃望着这个懂事又孝顺的小儿子,欣慰之余,竟油然而生一丝惶恐。这几年,洛格几度徘徊死亡的边缘,她吃斋拜佛,为求他的长命百岁,内心受尽煎熬。
若非自己一己私心,她的洛格恐怕也会像他的哥哥一样健壮如牛,勇猛如虎。而她也不会这般提心吊胆,生怕某天一觉醒来又听到儿子病危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