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星月夜》有魚

6、六

　　“什……”

　　不久前还毫不犹豫对自己痛下杀手的对象，突然满面愉快地说要饶他们一命？
　　面对这样让人全然理不清头绪的状况，灶门炭治郎本就疲劳的脑子顿时停止了运转。当机了片刻，他才开始思索起这话到底是真是假来。

　　身旁的嘴平伊之助则是直白地表示他才不会相信这一番鬼话。

　　“别假惺惺的了，谁会信你这家伙啊！”

　　“我欺骗两个不堪一击的人类有什么好处？小朋友，讲点道理好不好？”

　　星野绮罗随意地一耸肩，似乎并不因少年那始终未改的无礼的说话方式而感到生气。

　　听她这么和和气气地一说，反倒是嘴平伊之助火冒三丈，忍不住粗声呵骂：
　　“烦死了！你叫谁小朋友！”

　　星野绮罗似乎是觉得他有些幼稚，便没再理他，转而将视线投向了眼神警惕的灶门炭治郎身上。

　　“你带着变成鬼的妹妹，在仇恨、猎杀恶鬼的鬼杀队里过得怎么样？”
　　她露出了些许探究的神色。

　　虽然不知道对方问这意欲何为，灶门炭治郎还是诚实地回答了：
　　“身边的人都对我们很友善。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接纳祢豆子，但是她已经在柱合会议上证明了自己，总有一天大家会彻底接受我们的。”
　　少年深信不疑。

　　“是吗？”
　　星野绮罗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叹息般的呢喃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真可怜啊，祢豆子，有你这样乐观的小天真哥哥保护着。简直太令人痛心了。”

　　她不躲不闪地直视着对面蹙起眉的灶门炭治郎——少年梅红色的双眸明亮得好似淬了火，不消想也知道他是不赞同自己的话的。不过星野绮罗没给他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
　　若是听到什么愚不可及的发言、让她想起那些称不上美妙的回忆就不好了。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
　　流淌在身体中那属于鬼的血液似乎无限放大了她恶劣的一面，让她在面对“同类”时，总忍不住想要恶言相向。星野绮罗嘲弄而饱含恶意地嗤笑一声，故意做出一副浮夸的难以置信的样子来：
　　“天哪，不会真的有人相信人和鬼可以和谐相处吧？”

　　这语气听得灶门炭治郎有些生气，但在鼻翼微不可查的抽动了一下以后，他拧起的眉头忽然又舒缓了。
　　他天生灵敏的感知力，替他拨开了对方竖起的尖刺，让他得以发现在那尖酸刻薄的嘲讽与无比直接的恶意下，隐藏着的却是愤怒，以及深切的、压抑的悲伤。
　　于是少年收敛了怒气，平静而温和地回答说：
　　“有啊。”

　　星野绮罗被这场温柔的雨淋了个措手不及，神情不禁有些恍惚。
　　她收了笑，眼神复杂地盯着少年瞧了片刻，翻涌的血气终于还是平息了。

　　“太蠢了。”
　　星野绮罗抿抿唇，嘴角绷成了一条线。像是要证明这句话一般，她接着道：“你们不是好奇鬼怎么会有伤疤么？现在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们。”
　　她手指抚过颈上那条可怖的伤痕，轻描淡写地叙说着：
　　“这是我特意留下的——作为我曾相信人类、相信‘同伴’的告诫和惩罚。”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只不过让人堪堪窥见了冰山的一个角而已，却已在听到的几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其中尤其以炎柱为甚。只是面对猗窝座猛烈的进攻，他实在是无暇他顾。
　　不过即使有余力跟星野绮罗交谈，他大概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吧。

　　“一朝变作恶鬼，便终生不可能再重回成人。而人与鬼是注定不能够和解的。或许现在还有些相对不那么愚蠢的人们愿意接纳你的妹妹，但时间一久，她也只会落得像我这样的下场而已。”
　　星野绮罗说着又笑了，只不过那笑极其浅淡，转瞬即逝，几乎让人以为那是错觉。
　　“而我只会看着，看着那一天到来。”

　　“不会有那一天的！”
　　灶门炭治郎急切却又坚定地打断了她。

　　星野绮罗没有再回答。

　　视野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她看了一眼东边渐亮的天际，心说果然如此，便打算离开了。

　　临走之前，少女似乎又想去看看身后战场上那已经扭打在一起的一人一鬼，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

　　星野绮罗赶在天亮前回到了上弦之一的住所。

　　剑之鬼端坐在主屋正中，看上去等候已久。
　　星野绮罗不敢怠慢，一踏入屋内便立刻跪坐下来，双手按在红木地板上，深深地俯下了身子，没有要替自己辩解哪怕一个字的意思。
　　这副完全臣服的模样让黑死牟心中稍霁，但他仍然沉声叱道：
　　“你可知耻？”

　　“弟子私自放走戴花札耳饰的少年，未能完成任务，辜负了老师的信任，实在是万分抱歉。”
　　星野绮罗答得毫不犹豫。
　　“犯下此等大错，还请老师责罚。”

　　黑死牟没做声，只是垂了眼帘，来回盯着少女贴在地面上那雪白的鬓发与刘海瞧，似乎是在拿捏惩罚的度。
　　半晌过去，外面的天更亮了些，微弱的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和纸，勉强在障子上留下了一点影子。
　　该是日出的时候了。这么想着，他终于下了最后的判决。

　　“去院子里。”

　　绕是星野绮罗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甘愿他的接受任何惩罚，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震。
　　她未发一言，低着头站起来，将有些受伤的表情很好地掩藏在了垂坠的白发之下。星野绮罗脚下未有停顿地越过正坐的上弦之一，来到了障子跟前。
　　少女伸出苍白的手，拉开了制得厚重的障子。一缕微弱的光线自缝隙中透进了这间昏暗了数百年的屋子里，但随着少女飞快地闪身出去并拉上门之后，这道微不足道的光便又消失了。
　　它短暂的好似从未出现过，自然也不会给留在屋内的鬼带去不适。

　　晨光熹微，甚至不会给人带去多少温暖，然而仅仅是从回廊下到院子、在这不过几步的路程里，星野绮罗身上就已灼烧出了数个焦黑的洞，带来钻心刺骨的疼痛。

　　从记事起她便不喜欢阳光。只是在日头底下稍晒一会儿，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便会刺痛，再厉害些还会起疹子。
　　那时也是这么痛吗？
　　星野绮罗已经记不清了。不如说，她已痛得难以思考了。

　　这疼痛好像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还在不断地加剧着。
　　终于，从屋内传来了黑死牟的声音。

　　“够了。”
　　上弦之一的嗓音清越，加之本人一向重视体面，说话从来都是吐字清晰，听上去优雅又威严。
　　然而那声音此刻落在星野绮罗的耳中却模糊得厉害，犹如被冬日大作的凛风所裹挟着的幼猫的哀鸣，若不耐心分辨，便会伴着性命一道消逝在寒风中。

　　星野绮罗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摇摇晃晃，迈步往回走，但到底是伤势过重，被平日里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跨上的台阶绊倒在地，狠狠地扑到了回廊上。
　　这一摔动静不小，甚至惊起了栖息枝头的雀鸟。
　　星野绮罗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算是被彻底摔没了。她想要爬起来，然而挣扎了半天也未见一点成效，依旧狼狈地匍匐着。

　　太阳自东边的山际上整个儿的露了出来，阴影渐移，马上就要退至少女足尖。
　　千钧一发之间，有人拉开了面前的纸门。他撑开少女那把颜色素淡的罗伞，将其支在了她身侧，堪堪遮住了斜进来的阳光。

　　被阳光直射自不必说，哪怕是站在阴影中，四周的光线都会令鬼感到不适。故而虽然明知受罚后自己可能连开门的气力都不会剩，星野绮罗方才出来时仍小心地带上了门。
　　若非事情紧要，日出后黑死牟连纸门都不会打开，更遑论踏出屋外了。
　　可他现在却这么做了。

　　星野绮罗顶着浑身上下无数愈合极缓的血洞，硬是咬牙站了起来，跟在剑之鬼身后进了屋，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黑死牟心中唯有叹息。
　　对于少女的所作所为，其实他并不如何生气，至多是有些失望罢了，远不至于要降下如此严重的惩罚。
　　但是这次的任务的发布者并不是他，而是鬼王。那位大人从来只看结果。他太了解那位大人的手段了。如果不是对方尚且会给他几分薄面，他这个连数字都没有被赋予的弟子只怕要被直接抹杀。
　　连受罚改过的机会都不会有。

　　“现在可知错了？”

　　“是。”
　　星野绮罗声音有些喑哑。
　　“若下次再遇到那少年，弟子定将其项上人头带回。”

　　“自当如此。”
　　黑死牟有意无意地瞧着少女被沾湿的浅色振袖上晕开的血迹，视线最后落在了脖颈上。
　　“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为何逃避柱之死？”
　　他毫不留情地挑明了。
　　“是仍念顾旧情么？”

　　星野绮罗垂着头，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她心中清楚，按照老师这个语气和态度，此时扯出上弦三不许她插手的理由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这推卸责任一般的言论，对老师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莫非事到如今你还认不清自己的立场？”
　　黑死牟眯起眼睛，语气越发严厉起来。

　　“……不。我很清楚自己的立场。”
　　星野绮罗飞快地否认了这一点。

　　她无疑是恨着这些昔日的同伴的。且是曾经有多爱、有多信任，如今就有多恨。
　　便如雏鸟认母一般，世间万物总会把第一次经历看做是特殊的，她也不能免俗。
　　在成鬼之初远窥不见尽头的痛苦和难以忍受的饥饿中，这怨与恨是她所尝到的第一份食粮。即使跟随老师经过了许久的修行，这刻在她骨血里的恶念也依然没有散去，犹如跗骨之蛆，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了。

　　只是偶尔，极偶尔时，她也会念起他们的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