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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壹 绯樱一舞天下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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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伶绯姬。
还没有人来得及明白这一个名字的含义,缓慢地,那把微垂斜指的舞扇已经动了。扇尾垂吊着的朱红缨络,摆荡出撩人的弧线。于是,追逐的目光动了,飘忽的心也随之而动。
「唰」地一声,妃色扇面乍开掩于朱颜之上。不见口鼻,只因那对顾盼生辉的妖瞳已足以让在座倒吸一口冷气。眸光如月,静静流转一周,忽而莞然一笑——虽不见扇面下的笑容如何惊心动魄、倾国倾城,仅仅一瞬间,那眉梢、那眼角却都生动轻灵起来,渲上了绮丽鲜活的色彩。
哪里传来悠远而凄清的丝竹。像幽渺的水巷,乌篷伴着冗长的摇橹桨声蜿蜒而来。
「乱世纷纭,夜寒霜苦,人如原上哀草草上露。
血肉肥原,脂膏沃土,但见月迷烟水水迷渡,不知归处。」
歌声。
世界上好听的声音有很多。动人的歌声更是不计其数。婉转的,怆然的,高亢的,明丽的,险峰迭起云破日出的,此消彼长排闼而来的,悠远的,深静的……可它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它只是一片轻盈落在你掌心的鸟羽,当你想握紧时,它却自五指间漏失;它只是,夜色朦胧之处那一点幽然游动的萤火,当你想要看清之时,它却于雾气中消逝。
它甚至可能算不上优美。
可是你却要听。你不得不听。你要去追,你想捉住它灵动跳脱的韵脚,你想把它抖落的每一个字眼都牢牢握紧。
那女子的歌声里,有种一触即发的东西让你全身的发条都绷了起来,让你的灵魂动荡、不得休憩。
唱词一停。幽幽咽咽的芦笛插入。
看着众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女子妙目一闪,手中忽又「刷」地一响收起掩面的折扇——
全场静谧。就连三楼的几位贵客都不例外:贾人锦早自雅间行出,为了将台上人儿看得更仔细一点;甚至连最左边、潜龙谷主的纱帐都不禁微微一动——这一刻失魂落魄的凝滞中,她朝前缓行三步又后退一步,姿态若临水照花;眼观手手执扇,幽然一叹,白道:「中宵月色如水,寒露湿衣,谁怜妾身独听蛩鸣蝉泣、辗转不得成眠?」又是一叹,「良人啊良人,早知如此,纵是十丈软红挽断,也要留得一住……」
说罢,便作势双手将舞台边红绸一拽——
如泣如诉的芦笛声中,房梁上悬挂的十丈红绸带着烛火轰然坠落。及至此时,所有人尚以为这只是歌舞的一部分。直到杯盘砸落、碎片四散,蜡炬倾倒的火舌蔓延开来,人们才如梦初醒,引发阵阵纷乱嘈杂。
而本该在舞台正中的绯姬,却早在那一瞬如惊鸿掠起,姿态轻盈优美如同弱柳扶风,动作却迅疾更胜电光石火,甚至还来不及以目光捕捉,身形就早已朝三楼雅座掠去——
「刺客!快来人啊、有刺客!」一片刀兵的铿锵作响声中,她轻而易举地和两名侍卫擦肩而过,掀开纱帐直闯右边的雅室——
两名浓妆艳抹的侍姬早已尖叫着摔落地面,再多胭脂也无法掩饰面上战栗的惨白。只有软席上斜倚着的锦衣男子岿然不动,仍旧保持着最初的从容,定定地直视着她。
那是一双,很奇妙的眼睛。
她在那里,看见鸿蒙初辟之前一片虚无而荒蛮的混沌,空洞却专注,灼热却茫然。他甚至没有去看她红袖中翻出的冷刃在黑暗中滑出一道鲜赤的流线,一直逼近至距离他的颈项不足毫厘的地方,只要对方手中再递出几分就足以毙命。身旁已经有人惊骇大呼道:「——『真红』!是『真红』!她是『木石盟』的『绯樱』!」
然而,「真红」的去势虽疾,却出人意料地并无下一步的动作。
他和她又对视了片刻。饱含凶杀戾气的「真红」在他颈间震动着,几欲脱手。
「你不是『他』。」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直起身来。然而手里的刀却不肯善罢甘休,在她掌心急躁不甘地蜂鸣颤动着,如同一头饥饿的凶兽被近在咫尺的新鲜血脉所激怒,正欲破笼而出。世间真武,一旦出鞘,必要见红,否则逆极必反噬其主。
她皱了皱眉。反手挽出一个刀花,就照自己右臂内侧划去——
数点朱砂,如同触目惊心的灼痕,就此烙印在了这个作为一切故事开端的、最初的夜里。
他和她又不约而同对着地面上那处血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其实也不过一瞬间,她侧脸留下了一句话,随即一拂艳红的衣袂,如同一团火焰掠出了窗外。
她说,告诉萧匕,今日之血,有朝一日必以他的项上人头偿之。
一夕之间,美誉为「京华第一楼」的百尺楼惨遭祝融,焚为平地。
关于那场神秘的大火,京城百姓纷纷议论揣测。大火过后,百尺楼的花老板与一众伙计也都不知所踪。或许世间的事本就如此,繁华的轰然倒塌,总跟它当初的拔地而起一样,忽如其来。
而这戛然而止的裂帛之音,也许不过是另一章宏篇乐诗的序章罢了。
其实,那一夜她并没有离开百尺楼。
她知道很快就会有各色人等前来追捕,于是故意制造假象,实则又返回了百尺楼——万万不会有人想到逃离的刺客竟会在转身以后又回到了事发现场。她藏身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靠坐在墙角,默默地等待。直到人流尽数散去、把守的官府衙差也都撤离,直到一切又安然地回落到最初的沉寂里。
她这才轻身站起,去处理一些不得不由她亲手完结的事情。
包括刘班主在内二十六人等一一打发上了路;剩余的几个酒楼仆役也被她顺手送走;楼高百尺,至此也付之一炬。
当最后一根横梁在交织的风声火响中塌落,她却仍旧伫立在原地。焦木坠落在脚畔,灰飞起无数炽红的光点,飘散开来,在暗夜中明明灭灭,忽远忽近。宛如一只只小小的蝶儿,扑打着明亮而脆弱的翅膀,恋恋地萦绕在她随风舒卷的长袖上,煞是好看。
废墟中探出一只稚弱的小手,曾经鲜活,此刻却静默如木石。她脸上却并无一丝怜悯。她的手中已经握着太多早逝的生命,其中很多人上一刻尚且与她言笑晏晏,就像这个名叫「翠浓」的小女孩。无以悲悯,只能凭悼。她亲眼目睹过太多人事,所以深知所谓「命运」其实是一种不可抗力。
逃不了,也无处可逃。正如这焰尘。
她淡笑着看那些扑落熄灭在自己衣袖的烟烬。身似微尘,命如浮絮。灿烂却匆促,漂泊而无常。
逃不开啊。逃不开这缤纷绚丽,实则殊途同归的宿命。
「曾经听人说过『绯樱一舞天下醉』,今日有幸目睹阁下的舞姿,果真名不虚传……足以让人『一见忘忧』呢。」
夜色中,缓步行来暗银锦衣、碧玉华冠的年轻男子。其人面如冠玉,发若乌檀,眸似点漆,举手投足之间一股清贵之气,手握一把文士所用的香木折扇,衬托出他的气质含蓄而儒雅,风度翩然。随着清朗的语声,他渐行渐近。烈焰辉映之下,他含笑的嘴角更平添一种妖异的俊美,又带一点点不可言说的神秘。行至近处,他谦逊而优雅地朝她施以一礼。
然而废墟之中的红衣女子却依旧保持着垂首佇立的姿态,甚至不曾侧首看他。顺着她的目光,男子仿佛这时才看见翠浓的尸骸,不禁微微蹙起好看的眉锋:「……她还是个孩子罢?十一岁,还是十二?难道说你们木石盟的杀手,为了掩人耳目,就连这样的对象都不肯放过?」
闻言,她这才缓缓转身,正对上他犀利的视线。
那一刻暄天的火光,就此繁华了她的苍凉,妩媚了她的淡漠。
「『勾结刺客组织木石盟』、『试图刺杀嘉荫世子』——扣上这样的罪名落到官府手上,会遭受什么样的刑罚都不出奇。……与其等她受尽折磨、毫无尊严地死去,还不如,」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斜看了那焦黑的小手一眼,「还不如像这样死去。或许还不会那么痛苦。」
对方看着她,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才轻笑一声道:「你让子忧转告我的话,他已经带到了。」
自这个神秘男子独自出现在夜色之中,她就似乎已经猜到了他是谁。
然而直到此刻,当他说出这句隐含承认自己身份的话时,她还是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传闻中,「嘉荫世子」萧匕虽然文才出众、谋智无双,但是却丝毫不会武;而眼前人的气息和步法也确实证实了他不谙此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能面不改色地出现在一个欲杀之而后快的刺客面前,如此胆量、如此气度就非一般人所能企及的。无怪乎这公子年纪轻轻,却能够叱咤朝堂。
但她的念头也仅仅只是这么一转。隔着一段似远还近的、微妙的距离,他们互相审视、揣摩着彼此。只是片刻,她遥遥向他欠身还礼,然后在他纳罕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你不是要我的人头?」远远传来他迷惑的声音,语末还带点孩子气的懊恼,似是气恼自己竟然脱口问出这么不上道的一句话。
倘若这话不是出自那个「嘉荫世子」的口中,她想,她或许真的会笑出声来。还是很沉着地答道:「世子想必还不曾听说绯樱的规矩罢?『真红出袖,一击见红』。若一击不中,决不为二。」
「噢……」身后的人发出了悟的声音,停了停,突然又问了另一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主戈侯』萧也,是你的什么人?」
这一次,她没有停步。红衣一拂,随即暗去在东天泛白的霞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