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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乔伊 ...


  •   [上午古塔夫的牙上沾着一颗韭菜,谁能想得到,下午它还在?]

      乔伊慢吞吞地理着书桌上的杂物,这期间,同学们都已经陆续站起来,绕过艺术课老师站着的讲台往门口走。那位挂着可亲笑容的女士刚结束了一大段演讲,正难掩急切地拧开桌上的水瓶。二十几号人从礼堂那么大的阶梯教室鱼贯而出,这节课上她坐在倒数第二排,所以要等其他人先走。

      [我觉得刚才的那个裸女姿势不错,可惜是在陶罐上。]

      显然,在赛菲特城出土的史前文物1号入了她面前那个眼睛仔的法眼,他背朝着她,脑袋尖上露出一撮没梳好的杂毛,一蹦一跳地下着台阶,像从树上滚落的毛栗子。她本以为他的性格也如烤栗子似的,温和中带着一点甜,但很显然,青春期的男生就算面对着鹿型石头和盛酒罐子的图片,也会永远为你带来惊喜。

      [看看V5在埃珍的联盟国境内做的那些事。现在大象要踩死蚂蚁,还要找借口说蚂蚁的社会太邪恶。去他的,蚂蚁的命就不是命?]

      经过她的奥丽莎在心里喋喋不休,乔伊忍俊不禁。虽然她梳着倔强的马尾,在背带裙上系着一个蝴蝶结,但谁能知道学生会副主席私下里比别人想的更激进呢?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奥丽,要是她知道,昨天我给哈利的生日礼物是给他在餐桌上口……]

      这是伊芙,奥丽莎在学生会认识的好朋友,兼好助手。她们在门口会合了,奥丽显然在特地等她,但表面的和平只会持续到明天,或者更短。很快,她俩可能就会围绕女孩子对身体的处置权来一场严肃的争吵。老实说,到底谁会胜出,乔伊还挺期待的。

      现在她走到了阶梯教室的头部,整个教室已经变得空荡荡,只剩她最后一名学生。她还在拖着书包带子,慢悠悠地往前摇晃着走。她正想要这种效果,没错,着什么急?你又能错过什么?是家里有热腾腾的饭菜,还是电视里有百年难遇的奇观?还是省省吧,反正,她的归宿不会是那栋像博物馆一样的房子,那儿的空气让人打从心底里发慌。人是多么奇特的生物啊,我们喜欢一件东西的原因不是为别的,而是看它对自己有没有意义,或者有没有好处。但这真的算原因吗?襁褓里的小婴儿满足地笑了,因为有人对他们予取予求。但长大后的“婴儿”,则会变成带来笑料的人,他们会为双亲以往身上的味道,常看的那本诗集,弯腰刷马桶的动作,感动得直掉眼泪。这就好像喜欢是为了喜欢本身,喜欢上了喜欢本身,而且喜欢本身又不带来任何利益,就像依靠信息素行动的工蚁听从于母蚁。真是愚不可及。人怎样能变得更好,要是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成长有时让人喜悦不已,有时又让人难过得不行。乔伊反复咂摸着这句话,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诗人。为什么从没有谁为这个称赞她呢?是了,她不爱表达,不爱开口说话。但她每次的作文都在替她认真地说。可能在赫伯特小姐的眼里,这些玩意还不如驱车去鲁本斯爬山的周末游记吧。

      在艺术老师那略显惊讶的眼神中,乔伊友好地告了别,开玩笑说她等下就会去郊外游玩,让她千万别跟自己的辅导员打报告。她可能是这个教室里唯四对老师认真打招呼的人,难怪这位一向冷静的女士眼睛睁得那么圆。话说回来,他们的艺术老师姓什么赫胥黎?还是德勒兹?反正是一个听上去高雅的名字。

      出门转入右边的走廊,乔伊大拇指叉在书包带子的塑料扣上,然后小拇指反复地卷着垂下来的那截小尾巴。她甚至唱起了一首流行歌,典型的爵士小调,但在一个特别婉转的音上反复失误了几次,她掩饰尴尬似的咳了咳,尽管心知自己压根儿没有任何听众。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另一个班的学生下课的嘈杂声,乔伊顿住脚步,然后耸了耸肩,在前方的岔路口处迅速转入了另一条走廊。这栋楼是个工字形建筑,阶梯教室正好在中央那道杠上,反正从两边走都能下楼。

      此时她正从学校每周更新的一面荣誉墙旁穿过,擦得锃光瓦亮的玻璃窗里用图钉固定着不少照片和海报。一个身着蓝色工装的保洁从对面走来,提着水桶和拖布,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下午好”,她愉快地说,盯着对方的黄色眼球。“下午好”,皮肤棕红的人扯出一个病态的笑容,回了句一模一样的话。那个小桶里的抹布被拧成了麻花,很可能就擦过眼前的玻璃,乔伊寻思着。接着,略有些低落地,她放弃了继续向那个先生搭话的念头,然后贴近橱窗,探究地看向那片花花绿绿的贴纸。里面她发现了几个熟悉面孔。好,来看看,C班的劳伦斯小先生,是的,一个前途无量的未来律师,以开学以来从不失手的绩点顺利拿下了荣誉课程的入场券。B班的奥丽莎,他们的奥丽,认真可爱的□□潜在党员,她曾跪在地上,默默帮自己收拾好了被亨利他们打碎的手工作业,接着用最严厉的语言回敬了他们,但乔伊想不通当她要以牙还牙的时候,为什么奥丽也抨击自己报复心重。那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她吸了吸鼻子,皱着眉头,然后立马松开——在一堆要当消防员的朱莉、帮助孤寡老人的格雷、加入沉浸式天才计划的西格蒙德里,乔伊看到了一个披着红色长卷发的戴眼镜女孩。她叫格蕾丝·格雷厄姆,名字的简写是G·G。很有趣,不是吗?她一直对这种由重复造成的巧合感兴趣。尤其是当她发现一个影星的名字是双S打头,就像两条正在交尾的蛇——这里仿佛有种迷人的对称性。

      天气很闷热,发酵的空气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蝉鸣。如果乔伊抬头向不远处的露台望去,就会发现,城市上空的西南角正低垂着厚厚的阴雨云,聚着水汽的云团可能会在傍晚某个时刻完成调兵遣将,降下一场大雨。空气中的湿度突然增加,一阵微风刮过,她鼻炎发作,猛地打了个巨大又痛快的喷嚏。但还有别的因素在,乔伊心想,她认识这个女孩。她记得就在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周二,这个女孩站在她家对面的楼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差点把她吓坏了。简直像恐怖电影里的镜头。试想,你正毫无所觉地在路上走着,被打翻水桶似的鬼天气淋了个底掉,然后在想起来抹把脸时,突然发现眼角处,邻居家失去反光保护的二楼窗边猛地闪过一个鬼影——铁锈红色的,她的头发太醒目了。而且眼神带着某种畏人的羞怯,面色苍白,神情温和,却也冷酷。格雷厄姆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在想起她时,甚至记不起来她是与你同进同出的邻居,而且大部分时间还是同班同学。错不了,她在观察自己,乔伊心里很清楚,最近尤甚,甚至在刚才的教室里,她也坐在同一排,与自己的座位正好呈现着奇怪的对称,像两粒被主帅遗忘在边缘的象棋子。但反常的是,乔伊却一次也没有去探听她的声音。故作不屑吗?还是害怕失望?哦,不对。谁都知道,格雷厄姆一家都是最虔诚的基督徒,她相信自己还没无聊到要去窃听一个信徒的心声。

      属于格雷厄姆的那一栏上写着:14岁,心愿是世界上能没有饥饿和战争。最难忘的事——他们一家利用上个长假在奥里诺科河流域的一个偏远地区进行志愿传教,为期两个月。回来后,父亲托马斯·格雷厄姆特地在本地的一家周报上撰写了一篇专题文章,向居民们热情地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及他们如何从庸常的俗务中抬头,响应父神那慈爱而永恒的召唤。她喜欢市里殖民时期的建筑,但更爱看河流三角洲附近的土著划那种长长的独木舟,去树皮搭的屋子里交易植物块茎磨的淀粉。那里的小朋友们都很友好,只是不太爱讲卫生。

      教徒们总爱用一些看似宏大又艰深的词:博爱、纯善、超越、恒常,却不能确保每个信徒内心都能明白真正的爱。当你注意去听他们的内心时,你往往会为人类所能做到的粗鲁和野蛮而震惊。一些家暴者会在复活节前的那几十天认真斋戒,接着在人后,对无还手之力的爱人猛/操泄愤的棍棒;一些精神虐待儿童的人每周都会去教堂做礼拜,在笼子里向牧师忏悔罪行后,好能毫无负担地继续犯错;而远程指挥按下导弹按钮的那个老头,每周还会接福音派领袖进其寝宫为国家祈祷,并请那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为他儿子做精神导师哩。这些人的老祖宗们,没准还在大约十个世纪以前,为了点眼前利益和虚假承诺,像在菜场砍猪肋骨一样,砍下盘踞在圣教发源地的那些不识时务者的头颅。这个教区的人,乔伊的父亲说,是被强迫症、自虐狂、双重标准和自私自利者团团围住的危险人群,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邻居在干什么,尽管这些人统统都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互相友好地打着招呼,但私底下,还不知道谁的爱人躺在谁家的床上,谁又缺德地以非法手段霸占了别人的财产呢。不,可惜她父亲从没有说过。可怜的老家伙,他早就死在了十年前,现在与她偶尔对话的,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罢了。话说回来,格蕾丝·格雷厄姆去哪儿了?她这个小偷窥狂,阴沉沉的,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放过自己。

      这时,她包里的手机响起来,一连串的高亢电子音,无疑是为玛莎专设的那一款。乔伊掏出手机,心情顿时重新变得轻松不少。看来,玛莎已经知道我这次化学成绩进步了,她想,接着,她会隔着电话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再板起脸训诫性地告诉我这还远远不够,我远能够做得更好。她是故意的,而乔伊正是喜欢这种故意。因为对象是自己看中的学生,所以要有一定的计划性,目的性,而且永远怀着春风般和煦的关爱和宽容,但却在某些时候,呈现一种别开生面的严肃。其他人可不与她分享同等的严肃。要知道,玛莎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这感觉真好。

      “喂?玛莎老师,怎么想起我啦?”她嗓音甜蜜地说。

      “嗨!乔伊,你下课了吗?我没在教室门口看到你?”

      玛莎的声音经过电子元件的过滤后沙沙地传来,听上去奇怪地急切。

      “真惊人,你们教室走得一个人都不剩。”看来没猜错,她的确在找自己。

      乔伊环顾四周,肯定地说:“今天提前下课了,但我没走远,现在正站在201教室对面。”

      “太好了,请站在哪儿等我,我马上到。”玛莎说着,连呼吸声也跟着急促了起来。她竟然在跑!乔伊纳闷又好笑地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的化学老师为了夸我特地要当面来见我,还不惜像个学生一样奔跑!

      然后她站就在楼梯口,看见了瘦小、纤细的玛莎穿着整洁的条纹的确良套装,在一阵高跟鞋的回响声中,出现在了身后并不远的拐角处。她的套裙熨得一丝不苟,无袖西装内的衬衫领子白得醒目,脖子上戴着一条精巧的金项链,和耳饰正好搭配。她苍白的嘴唇上涂着淡粉色的唇彩,嘴角弯着,正挂着一丝略显欣慰的笑。往上一点看,那道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长的银框眼镜,额头边散着毛绒绒的碎发。不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玛莎脸上的笑容属于骄傲或是夸赞。那更像是你在大热天险些错过公交车的表情——汗涔涔地,带着一丝后怕,然后扬起两指在额角一点,对司机师傅的耐心表示小小的感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乔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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