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格蕾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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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新搬来的乔伊是个怪人。
大家为这一糟糕印象所做的注解，就算有违仁慈的父一直以来教诲人们向祂祈求的美德，从而使人落得个不谨慎和不宽容的把柄，却也像地震来临前从地下室飞窜而出的蟑螂老鼠一样，总有些微的缘故可循。
格蕾丝觉得，自己在人际方面其实就和长期卧床且虔信的母亲一样迟钝，但即便如此，也在开学这短短两三个月以来发现不少端倪。怪就只能怪在这个女孩太反常，而不巧的是，镇上居民的生活大多平稳顺遂，一辈子没亲历过多少风浪，不知外来客发起神经来居然也能像周六放送的脱口秀一样精彩。比如，你明明见她神色如常地背着书包走在路上，刚要打声招呼，下一秒却能听见她突然大笑出声，就像被谁透露了什么惊天秘密一样。可她的两只耳朵上分明没挂耳机，也没有与任何熟人同行呀。说实在的，任谁都知道，这个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女孩智力正常，而且平时大部分时间里也举止得体，突然间性格如此迥异，难道还有比这更稀奇的事儿吗？格蕾丝却会答，有的是呢！这不，她发现，乔伊平日里文静恬淡的脸色，时不时会变得像阴天的水潭一样黑沉，一旦和超过三个人共处一室，还很可能变得如坐针毡，活像被其中哪个人得罪了似的。但当时大家都在活动室里各忙各的，声色表情皆无任何出奇之处。此外，也不知是不是青春期迟来的叛逆所致，有一天下雨了，她宁愿顶着头顶上井喷似狂飙的大雨，也不愿打开早就挂在书包背带上的伞，非等到整个人被淋得透心凉，活像一只不慎跌落在水塘里的孔雀，全身的毛狼狈地紧贴在身上，还要抻长脖子，倔强地踩在溜光打滑的积水路上。
平日在学校里，同学们见了她总爱绕道走，然后躲在她视线外的地方窃窃私语，谈论的无非是她的行径如何荒唐可笑，处处透着反常。格蕾丝碍于面子，虽然也不得不跟在八卦的人群里，但她充其量只不过站在外围听着，也不随便说话，偶尔会跟着笑几声，目光却似有若无，始终追随着那个女孩在一无所知中离去的背影。到要上课的时候了，心知道乔伊爱坐在最后一排，格蕾丝总会选择占据教室的另一角，像平时利用二楼卧室的窗帘观察她那样，利用书本的遮挡投去耐人寻味的一瞥。
长久下来，格蕾丝意识到自己几乎活成了乔伊的反面：温和，隐形，忍让，也从没怎么做什么吃力不讨好的事。而与此相对，乔伊并非是循规蹈矩的一个人，所以在他们一向以安静祥和著称的教区里，她就显得格外怪异。格蕾丝自然不爱与不受欢迎的人为伍，但以这种迂回的方式慢慢去了解她，倒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消遣。偶尔的亲身接触是免不了的，但若仅限于正常的社交范围，也没人会多说一句闲话。毕竟只要保持距离就能免除许多麻烦，既然如此，还何必费力去自寻烦恼呢？
她住在乔伊的对门。得益于最近对固定观察对象的了解，格蕾丝觉得镇上的人无论是谁，一定大老远就能瞧见这个可着劲儿标新立异的孩子。在窗边撞见她雨中散步那一回，那头蓬松的金发被杯口大小的雨点哗啦啦地一淋，贴着细瘦的鹅蛋脸，就那么紧密地倒伏着，像是田野里被狂风收割的麦穗，却在末端稍微带点儿遭受阳光暴晒的白色，遥遥看去，和她衬衫上的黄白札染花纹上下呼应，色彩搭配就如杂志上画的那么协调。她身上甚至还穿着一件颇有年代感的灯芯绒马甲，乍一看像是旧货，但身为外科医生女儿的格蕾丝倒是知道，它和自己那件生日时从奢侈品店买的猩红色百褶裙一样，标价并不便宜。她的视力很好，而且有点远视，知道从女孩的袖子底下伸出的是一只骨节略凸的红润的手，正松松地扣着滑板，另一只则毫无戒心地勾住帆布书包，殊不知一大串雨水正从半开的拉链缝止不住地涌进包里。
镇子上的闲人很多，年迈的邻居们喜欢停在自家的屋檐下，或安静地对她行注目礼，或是放下手中的茶杯，温和地打一声招呼，问她是否需要把伞。还有一些驱车回家的中年男人，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隔着车窗上两只一晃一荡的雨刷，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个略显瘦弱的小点儿，那个刚搬来不久的温妮家的闺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像自己的妻子说的那样，是个离经叛道的稀奇人物。
温妮虽然比女儿要低调些，但好歹也算镇子里的名人。格蕾丝曾在出门上学时遥遥地望见过她，约莫三十来岁，身材姣好，一看便知是个风韵十足的美丽女子。但格蕾丝记得，那天让自己大吃一惊的反而是另一回事：当面带愠色的亚雷斯塔夫人从正门急急忙忙追出来，正像全天下负责任的父母一样，摆出一副教育子女的架势，可乔伊压根儿没拿正眼瞧她，一把夺过她手里捏皱的作业本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她在自家的庭院里又见过她们一次。滋滋作响的烤肉与陈年酿造的美酒沐浴在头顶的闪耀星光里，与玻璃瓶里插着的永生花一起，正散发出摄人心魄的香气。露天餐桌旁边流动着衣香鬓影，三三两两聚集着的是争先与镇上社交明星打交道的人。当客人们悉数到场时，爸爸推着轮椅上的妈妈从房子里出来了，一面指挥帮佣摆盘，同时还要分出神照料着派对上的一切，以确保宾主尽欢。于是在聚会正酣的某个时刻，他不免问起了乔伊的去向。
彼时，母亲因感冒早已先行回房休息。格蕾丝看到那个身穿黑色礼裙的女人正侧身靠在门户大开的落地窗旁，鬓发微散，如瀑的闪亮棕发斜斜地披落在肩上，独自默对着晚霞吸烟；忽见有人关心，她便顺水推舟，微笑着描述女儿刚才是如何任性地耍脾气，以至于不顾礼节，提前回了家。从那两瓣石榴肉似饱满的红唇里吐露的言辞，虽然克制而平静，可倘若你仔细咀嚼，却不难发现其中大有倾诉之意。格蕾丝莫名觉得，大概就是从这一次起，在人们以往经验里模糊存在的，那些脱胎于乔伊的不良印象，便突然间好似得到了作母亲的首肯，正式成了某块被地痞流氓泼溅在白墙上，又被市政人员派工人遮住的油漆。而另一方面，当时躲在客厅大沙发后面，惊讶之余大气不敢喘的格蕾丝，冥冥之中，也似乎从那两双被烟雾熏蒸的眼眸里领悟了什么。那感情飘渺却难以捉摸，就像在她最富于想象力的梦境里那些灵光一现，却又始终抓不住的岩穴精灵。也是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过来，在那晚的清冷月光下暴露无遗的，除了父亲暗地里印在那个漂亮女人脸颊上的一吻，还有的，是两具迷茫身体之间暗涌的引力，以及那对单亲母女之间彼此横跨多年的折磨与试探——毕竟爱与恨的交织，正如异教徒在书中所描述的衔尾蛇那样，半明半暗，无始无终，能够让深陷其中的人精疲力竭，却又如“真一生成万物”一样趋于完美。
当时的乔伊也已觉察人性的矛盾之处了吗？
格蕾丝知道，她一定是个敏锐的孩子。但要识破感情内部纠葛不清的线团，靠的可从不是孩子们一贯擅长的简单把戏。可惜，那些针对温妮的所作所为产生的所有龃龉与遗憾，无论如何，乔伊再难回头去一探究竟了。说来也怪，就算是从经历剧变后的日子往前追忆，以期能找出行车轨道被命运扳动的某个关键性节点吧，格蕾丝也得承认，作为随机数被骰子掷出的那一天看起来都稀松平常。正如雪崩前最先松动的那块雪球总微乎其微，在死亡来临前的每一阵呼吸里都吹拂着坟墓的湿气，一切变化的开始也往往并不为人所知。
碍于和镇上真正有用的社交消息的脱节，事实上，格蕾丝的那个周五过得平平无奇，和往日一样温馨，规律，乏味。早晨一睁开眼，跪下做晨祷，然后去房间里吻别躺在床上的母亲，换上衣服下楼同父亲吃饭，接着坐他的车去学校。中午下课后，与同学去食堂买饭，然后坐在餐厅前的大台阶上聊天，趁上课铃响起前还去看了自己颇有好感的迈克打球。她这一天，分别跟着老师学了数学、历史、语法、化学和艺术。到了放学后，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居然突发奇想地要全程跟踪乔伊，于是便一路随她来到镇上一个挺大的书店里，度过心惊胆战、东躲西藏的半个小时。而接下来呢，格蕾丝记得自己本打算在路上小心地保持距离，一前一后地回去。
是了，在以往那些如破碎水花般落入永恒的日子里，她常做的事情大体如此——唯一的一点不同，可能也只是除了过去没有乔伊外，那天没能如愿在“玛丽亚”面包店里买到母亲最爱吃的乳酪塔，事后更没能来得及赶回去做晚祷。格蕾丝不禁在想，要经历那种好似玻璃橱窗里，那些被大剌剌展示的糕点切片一样不断重复的生活，就好像你在严肃的祖母面前，被迫重读她的书架上面一本内容过时的线装书，而书里记录着的条条框框，那些宗教性质的繁文缛节，益灵善言和内修戒律，曾弄得小小的她在令人窒闷的挣扎里，日渐变得无所适从。
想必她直觉上的这种对一成不变生活的恐惧，就算换做是新来的怪家伙，应该也会认同的。虽说，她甚至还没有真正地与乔伊聊过天——像借铅笔橡皮这等小事，和活动课上的小组搭档作业一样，当然算不上什么正经交谈。但是，凭借着一个月以来自己单方面的了解，格蕾丝已经有足够的把握认为，乔伊在内心里，一定也发觉了这个小镇和平与繁华表面之下的穷极无聊。她大胆猜测，乔伊走在路上的神经质的自言自语和轻声窃笑，必定是因为谁的滑稽姿态而兴起，而她面对他人时的那种丝毫不掩饰的态度，则更加证实了对周遭评价的满不在乎——几乎可以想象，当回环往复的人际关系到了如此令人兴致缺缺的地步，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就没必要再对人假装客气了。
至于这么想是否有些道理……说来也罢，谁没有一点走偏的时候呢？或许比起事发后于事无补的埋怨，她应该做的，恰恰是感谢这个女孩。乔伊就像顽童似的，无意间在她脑中洒下一枚红丝草的种子，这让她在母亲越来越令人揪心的状况中，在对亲人持续性的担忧和歉疚，和对父亲做法的不解，以及对家族那严丝合缝的虔诚生活所日益产生的敬畏之中，看到了一种或许可称为新生的力量。当缠绕在格蕾丝灵魂上的团团迷雾，正不可避免地化作更深更浓的黑雾，向她思维迷宫的幽暗之处流去时，这名金发的雀斑女孩就像从天上降下来的一把劈开混沌的斧子，或者，情况正相反，是这个外来的怪物将她的精神和□□全都毫不怜悯地撕裂了，而且，她还蛮横地，把自己残存的部分一并带入了那块独属于她的混沌中去。诚然，养成了观察乔伊的习惯，这让格蕾丝终日紧绷的心神变得无比舒适，畅快，令她几乎忘了每日晚间照例要与天父进行的谦卑对话，包括在这一过程中，唯有“治死”肉身才能体会到的圣洁荡涤。她想，无比奇妙却亵渎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女孩那些出离傲慢的举动无疑戳中了她内心深处那些细小的、隐秘的渴望，也让她几乎忘记了当严酷的命运降临己身时，那些小小的玩笑可能会向她索取的代价。
但试问，谁又能提前知道代价的配方呢？
结果突然之间，镇上的人们都惶惶不安，觉得天快要塌了下来——
在失踪案发生的一周内，没人能确切地知道，那个长满杂草的花园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报纸上的消息众说纷纭，街区里终日人心惶惶。只有当事人清楚，在一个未荡过一丝风的晴朗周五，格蕾丝偷偷跟着自己因一时兴起决定的观察对象，在机缘巧合下，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在残阳照射中形貌扭曲的所在。至此，她以往作为平凡女孩曾拥有的所有旧梦，都和她与血缘至亲的联系一样，像一道毁灭于星际边缘的电波，永久性地结束在了1999年夏季的一个平和傍晚。她甚至来不及告诉母亲自己保守的那个秘密，就松开了装着糕点的牛皮纸袋子，在一阵痛苦的光芒中被匆匆拽入一个独属于未知和黑暗的世界。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女孩将不可避免地见识到许多难以言喻的光怪陆离之景，而到了那时候，无论如何，我相信你都不会再对她以平凡相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格蕾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