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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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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太子殿下。”
顾鱼慢吞吞道,身子仍稳稳当当坐在梳妆台前,连衣摆都不带晃一下。倒是荔枝见了太子微微一惊,连忙行礼。
此前她一直按着顾鱼的手,生怕后者抬手去摸。等太医的间隙也一直小心翼翼觑着她,忧心自家小姐因这事更生悒郁。
却是想多了。
顾鱼瞥见荔枝的表情,轻轻撇了撇嘴。她爱美是爱美,但现下有更紧要的事堆在心里,哪还有力气去对这几颗疹子撒气?巴不得太子瞧见恶了自己才好。
自殿外进来的男子一身雪色深衣,流云袖上盘着杏色的四爪龙纹——若不是那龙纹,便说是天上降下的仙人也有人信。
“仙人”望见顾鱼面上的疹子,眉峰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那清濯渺远之感刹时褪去了。
他却并未唤她,只对太医温声道:“劳烦何太医。”
任由他生就一张如何温文如玉的好样貌,周身气质又是如何沉静中带着威严,顾鱼思及梦中自己死心塌地最后自戕的惨状,都是心如止水——他进来甚至不曾唤她一声!这叫哪门子的温柔体贴?
她心中忿忿,却也不在这时发作。毕竟脸是自个的,想到梦中那枯朽模样再添满面的红疙瘩……不由一个恶寒,便乖乖仰起脸让那何太医看。
后者端详片刻,询问:“太子妃殿下是否去了什么灰尘大的地方?”
不待顾鱼回答,荔枝急急道:“是,可是那些灰尘的缘故?”
何太医颔首:“因是太子妃殿下从不曾接触这般脏污,肌肤娇嫩,这才起了疹子。待下官为您开一剂药膏敷上,一周内便可消去。期间需记得清淡饮食,莫要吃鱼羊等发物,莫要时常用手触碰,”
顾鱼瞟陆珣一眼,娇滴滴道:“竟要一周那么久。”
后者不语。
他眉间微拢只存在了那么短短一瞬,在场并无人捕捉到,现下面上沉静一如秋日潭水,何太医觑他一眼,试探着提议:“若是添一味清雪子,当能在三日内好转,不过……”
“那便添嘛。”顾鱼促声打断,掀起睫又去睇陆珣,“太子殿下……”
不等她摆出泫然欲泣的面色,陆珣已微微颔首:“孤会命人送去太医署。”随即轻声唤,“临和。”
“是,殿下。”随侍的太监生就一张嘴角上翘的笑靥,笑眯眯望了顾鱼陆珣二人一眼,行礼退下,去内库取那味清雪子了。
这主仆二人一令一答不过是须臾功夫,顾鱼表情一僵,迅速若无其事一眨眼,换上喜色:“谢过太子殿下。”
何太医的视线在他二人面上逡巡几回,低头拱手道:“既是如此,下官便先告退了,”
望着何太医退出殿中的背影,顾鱼轻轻将手指按在桌面上,咬住嘴里的软肉,细思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虽说她同太子大婚已有十日,然婚礼那日她累得狠了,又实在提不起虚与委蛇的兴致,索性倒头就装睡,却没想陆珣也没说什么,在她身侧睡下了。接下来第二日二人向圣人请安,第三日陆珣伴她回门,路上皆是安安静静的。不过这位太子见了她爹倒是能说几句“定会好好待顾娘子”之类的漂亮话,引得顾尚儒十分满意。
除此之外,陆珣自有课程与政事要忙,顾鱼就寝也不等他,两人压根无甚时间说话。
不过是睡在同一张榻上的生人罢了,也不知晓她梦中那未来是如何发生的。
“殿下……”
“太子妃……”
顾鱼收声,拿眼睛瞅陆珣。
后者也是顿了顿。
望过来的女郎颊上起了大片红疹,却并不难看,反而显出一点面如桃花的娇艳,衬得眸光清澈若水,里头方才透出几分复杂情绪,却很快沉下去,叫他看不清晰她的意图。
或许是在为起疹子而惊慌,如今……是在撒娇?
他尚在沉默,女郎已经娇娇道:“太子殿下直说便是。”
陆珣的目光同她一触即离,望向荔枝:“太子妃今日去了何处?”
荔枝正要作答,顾鱼眨了眨眼:“太子殿下为何不直接问我?”
她说完,“呀”了一声,抬手去捂脸,“是太子殿下觉得阿鱼生了疹子,不好看了么?”
那指尖尚未落到颊上,便被人轻轻按住。顾鱼一怔,还未反应过来,那清凉如玉石的触感便迅速远去了。
“并非如此。”陆珣收回手,女郎的手指细嫩柔软,叫他情不自禁眼睫微颤,片刻走神后才望进她眼中,叮嘱,“何太医让你莫要拿手指去碰。”
“……哦。”
顾鱼不知为何有些慌乱,讷讷地应。手指蜷进袖中,指甲在掌心压出道道小月牙,细微疼痛瞬间唤回了她的理智,于是接着上一个话题继续:“阿鱼无聊,便在宫中随便逛了逛,”她眸光闪动,“还在御花园中碰见了珍妃娘娘和薛二娘子呢。”
说着,悄悄在睫下觑陆珣的面色。
薛二娘子。
户部尚书薛持之的嫡出女儿,庶姐嫁给了礼部郎中高至性,与珍妃乃表姑侄关系,然而后者至今无子,父皇对薛家的态度便可见端倪。
几条讯息自脑中闪过,陆珣面色不动,“嗯”了一声,等顾鱼继续说。
女郎坐着,猫儿眼睁大望着他,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却是说完了的模样。
陆珣有些不明所以——但他已经习惯了,自大婚以来,面前女郎的态度一天三变,唯一不变的便是她瞧着总是不高兴。
或许往日距离远,他才好沉下心观察她,如今近了……就有不知所措。
只好选用最笨拙的法子。
见对方没有反应,顾鱼并不气馁:“其实……若殿下对薛二娘子有意,阿鱼也并不介意。”
意味深长地说完这一句,她想抬手捂一捂嘴,却又想起方才手被陆珣虚虚拢住的触感,一时没能抬起来,便只好别过脸,“不过这确实轮不到阿鱼来提。”
所以殿下,我已表明态度,您若是有意,自个同薛二薛尚书他们商量去罢。顾鱼在心中暗道,又将头扭回去,睁大了一双猫儿眼望陆珣,以示自己是真“不介意”。
二人对视半晌。
顾鱼:“……殿下?”
陆珣平静道:“我对薛二娘子无意。”顿了顿,“你今日只去了御花园?”
他的声音清冷却不至淡漠,发问时顾鱼可以清晰地辩出,对方是认真地想知道答案。
知道这个做什么?
“都说是随便逛逛,许是哪个角落积了灰,不小心叫我撞上了。”见他确实不接薛二的话茬,顾鱼扫兴转身,望见镜子里自己脸上的红疹又有些生气。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非要瞒着崇华宫的事儿,现下明明什么都未发生,太子便是知道有那个地方,知道她去了,又能如何?
但就是不愿说,仿佛说出来那未来便会应验一般。
又生气了,陆珣颇为无奈,应当……便是为了疹子罢。
他没有强求,只侧脸淡淡睹边上荔枝一眼。
后者听自家小姐的话音便知道她不愿说,一早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了头,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主仆二人嘴都紧闭得像个蚌壳,顾鱼是丝毫不在意太子如何看待自己,荔枝则是对前者以及前者在太子心中的地位盲目自信,二者想法千差万别,倒是在表现上达成了出人意料的一致。
荔枝随侍顾鱼多年,在人口不多的顾府几乎与后者情同姐妹,入了东宫也只听她的吩咐,陆珣不欲打破主仆多年的默契,也不愿破坏她在侍女心中的威严,由此陷入沉默。
寂静在殿中流淌,逐渐没过二人。
顾鱼呼吸不畅地微微启唇,拿手拨弄一下案上的香粉盒子,锦盒同桌面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又松开手,问:“太子殿下今日竟有空闲同我说话?”
半晌,陆珣才慢慢:“嗯。”
那可正好。顾鱼拾起那早上被她丢到梳妆台最里侧的春暖阁香粉:“殿下,这香粉为何不是许娘子所制?我只用得惯她做的。”
“还有这镯子,阿鱼不喜欢翠镯,就没有红的么?”她又打开那放了冰玉镯子的木盒,最后才是那金累丝蝴蝶芙蓉镶玉珍珠头面。
再看还是这般可心。顾鱼忍痛收回视线,把那堆盒子往陆珣的方向一推,“这头面也是,翠玉太普通了,哪里衬得上我?”
候在一侧的荔枝嘴角抽搐,更远些的宫女太监更是倒抽一口凉气:这太子妃……可真大胆啊。
“还有殿下的小厨房,一早上来都是素的,粥里也是白燕,阿鱼不喜欢白燕。”
一股脑说到这里,顾鱼不敢抬头去瞧陆珣的面色,只好佯作恼怒地垂着头。
没等到回答。
她的心七上八下跳着,吸了口气才压住它叫它不要从喉咙口跳出来。顾鱼定定神,微微抬起头,用余光去瞄陆珣,却见对方面上殊无异色,似在沉思。
陆珣确是在沉思。
顾鱼说得这些……往日上报的人并不曾提到。
懈怠,失察,该罚。
然而这些并不好说与面前不愉的女郎听,毕竟是他御下不严——“是我的不是。”
他慢慢道,思绪并未在即将遭受无妄之灾的下属身上停留。
顾鱼张着嘴,说不出来话。
那厢陆珣说了那句,抬起眸继续,“确是我不曾了解太子妃的喜好。”
荔枝:……哇。
顾鱼没瞟见她的神色,对上陆珣视线眨巴了几次眼睛才勉强道:“那太子殿下可要记住了,莫要只是嘴上哄我。”
“不会。”陆珣慎重道。
顾鱼:“……”
她干巴巴道,“太子殿下如此,倒显得是我无理取闹了。”
并不是无理取闹,是他作出决定要娶她,如今却未能尽责。陆珣只摇了摇头。
“……还有,”
顾鱼绞尽脑汁,打破沉默,“我面上生了这些疹子,不好污了殿下的眼,便先搬去偏殿睡罢。”
陆珣微怔:“并不会……”
“哪儿不会?”顾鱼娇斥一声,背过身去,“便是殿下现下说了不会,对着我这张脸几天下去也该生出厌恶了,到时阿鱼该怎么办?”
还要夸这疹子来得及时,她之前一直发愁大婚才短短几日,出去睡有些不合规矩,只好每晚早早上榻装睡,有时睡不着还能感觉到陆珣回来的动静,躺得背都麻了。
如此想着,她嘴上更是不依不饶,“何况殿下不懂我们女儿家的心思,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便当是我不愿被人瞧见这模样罢。”
女郎背影窈窕,明明是此前量好的尺寸,腰上却仿佛宽出一寸,显得她整个人弱不胜衣。
语调又娇嗔。
本该唤傅娘子为她裁衣的,然而前者忽而告病,未来得及做常服——这般想来,他确实待她多有不周,对方不高兴是常理,小节之处,自然该顺着她:“如此,还是我搬去偏殿。”
虽然太子沉吟了良久才给出回答,顾鱼还是十分满意:“多谢太子殿下|体恤。”
又等了一会,左等右等不见他离去,便假惺惺道,“阿鱼知晓殿下身担重任,日理万机,便去忙罢,毋需挂念我。”
“……嗯。”
那人似又在她身后立了片刻,才响起一阵细微布料摩挲声,太监宫女齐声道:“恭送太子殿下。”
顾鱼不以为意,拈起袖角瞧了瞧,转脸吩咐荔枝:“去叫人备水,我要沐浴。”
荔枝欲言又止地瞅着她,到底没说什么,应了声“是”便退出去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