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鸢》沈乐隐

1、楔子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快步上前殷勤地招呼来人。

　　来人身形清瘦，一袭黑衣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帷帽上的黑纱蜿蜒至肩膀，露出来的手腕白皙如凝脂，盈盈握着一柄花纹繁复的古剑。

　　来人并不答小二之问，足尖轻点行至小桌前，翩然落座。

　　小二倒好茶，殷勤地又问了一次。

　　“一碗面，一壶酒。”黑衣人终于开口，声音冰冷沉稳，言语间藏不住的杀伐戾气。

　　小二微微发愣，这黑衣里帷帽下的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不过在这旻都待得久了，乱世之年天子脚下腌、臜血污之事见得多了，便也习惯了。

　　小二深知少说少看少问才是这乱世活命之道，于是麻溜地上好面和酒，然后麻溜地退下了。

　　沈九离夹起香气四溢的面条却并不动口，右手拿着夹面的筷子静止如雕塑，眼神却片刻不离小餐馆对面的青楼——春风渡。

　　六殿下的手下方才来报，沈南辞于一刻钟前进了这春风渡，至今未出。

　　——春风渡。好一个春风渡！

　　——沈南辞你好样的！

　　沈九离掐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那筷子经不住她发怒使出的内力竟拦腰横断，落在地上发出吧嗒的声响。

　　她招来小二换上新的筷子，微微掀开黑纱吃起面来。

　　面纱下是张堪比芙蕖的面容，柳叶眉点缀于玉面之上，清泉一般的双眼落于眉下，似弯月映湖泊，明明是盈盈一春色，美人红唇却低低垂下。

　　沈九离觉察到小二的视线，抬眼瞪去，吓得小二连忙捡起掉落的抹布埋头继续擦着柜台。

　　面很香，酒很烈。在这初秋时节吃一碗热乎乎的面，喝一壶烈酒本是再惬意不过的好事，沈九离却觉得自己如坠冰窖，浑身冰凉。

　　三年了。她想。

　　自三年前死在沈南辞手下，再到复活回到苏泽渊身边，已经三年了。

　　边关苦寒，旻都繁华。恶人踏在无尽的尸骨上享受荣华，而她枉死的家人却背负着人人喊打的恶名，清名不保。

　　三年了——

　　沈九离呵出一口气，抬眸望向灰蒙蒙的苍天。

　　康定王，有些债该好好算一算了。叶家的冤魂回来了……

　　片刻后沈九离唤来小二结账。小二刚收好铜板，猛觉脖颈一凉。

　　一根筷子堪堪只离小二的咽喉不足一寸处，冷冷泛着短匕般的寒光。

　　小二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额角和后脊直冒冷汗。

　　沈九离沉声开口，“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小二闻言‘扑通’跪下，铜板散落一地，战战兢兢地开口，“小的方才一直在柜台算账，店里没来客人，亦没有生意——”

　　“记住你说过的话，要是敢泄出一个字本座就挖了你的眼珠！”

　　小二连连称是。

　　沈九离一个巧劲将竹筷甩回碗沿上，足间轻点便消失在人群中。

　　“公子——公子——奴家在这呢。”

　　“嘿嘿嘿，美人儿，我的小美人，你在哪儿呢？”

　　“这呢——这呢——”

　　春风渡的一楼旖旎连后墙都阻隔不住，就算是身处其后院也能清晰可闻前院的淫言秽语。

　　沈九离利落地翻身入院。她打昏一路过的送酒侍女，与她换装后易容成一明艳少女后，端着酒具翩然行至春风渡最好的包厢——抚槛阁。

　　“公子——”她叩门三下后轻声开口，声音魅惑酥软，翩翩扭着纤腰小步走向屋内男子。

　　屋内正是下朝后来喝花酒的沈南辞。

　　——三年了。

　　沈九离想，这个让她深恨至极的男人竟丝毫未变。

　　沈南辞依旧是那副薄情寡义之相，握着一只玉杯低思的饮酒之姿宛如画中仙一般。

　　沈南辞五官深邃，剑眉星目，笑起来一双多情眸能勾人夺魄。他肤色白若琼花，丝毫不显苍白，一双手不知沾染过多少鲜血，却依旧光洁如玉，指节分明。如果有个人细细摸过他的手，方可知这双执笔书画，轻抬抚琴的双手究竟藏了多少看不见的暗茧。

　　那是昔日炼狱般的试炼中留下的烙印，是镌刻在他们骨血中最深的诅咒。

　　沈南辞身着朝服也压不住满身的书卷气。他明明是这世上最无情冷血之人，却偏偏总给人一种温和无害之感。像是最凶猛的饿狼，却披着张柔弱可欺人畜无害的假皮囊。

　　他生了副好皮囊。沈九离想。否则自己当初也不会因此险些命丧黄泉。

　　春风渡的包间一向奢华空旷，用来招待沈南辞这种高官的包间更是极佳。

　　沈南辞脚边是散落一地的空酒壶，他面上微微泛红，眸中却丝毫不见醉意。

　　沈九离低眉上前为其斟酒，酒香溢出，沁人心脾。

　　沈南辞亦没有开口，拾起她倒满的酒杯便仰头灌下。

　　就在此时，沈九离猛然甩出藏于袖中的短匕首，奋力向沈南辞刺去。

　　匕首却在他颞颥处被死死按住，沈南辞笑了，那是他今日的第一个笑容。

　　他抬眼望向藕裙冷面的少女，面目身形无一与他记忆中相像，可他还是知道她是谁。

　　“阿离。好久不见——”

　　沈南辞这叙旧一般的口吻气急了沈九离。

　　她甩下匕首，抬掌袭向他心口。

　　两人一来二去间已交手了好几个来回，颇感疲惫与疼痛。

　　沈南辞几次想开口都被沈九离的杀招打断。

　　她是真的恨他。沈南辞想。阿离她恨我。

　　沈九离拳拳无情，直袭要害，足足用了十成十的内力。

　　沈南辞一味阻挡，并不进攻，只是四两拨千斤地化去她的杀招，连格挡才只堪堪使了六成力。

　　她的一招一式都是他往日所教，她又岂是他的对手？

　　沈九离终是被他一记勾腿扫倒在地，压制在软垫上。

　　而沈南辞片刻不离地注视着沈九离，生怕她一个转身就消失不见。

　　他刚想俯身至她耳畔唤句“阿离”，却被她一口狠狠地咬在脖颈，淬满恨意的话语砸至耳边，“沈南辞，我好恨你——”

　　沈南辞正欲开口辩解什么，一阵迷烟无端弥漫了整个雅间。

　　沈九离趁势从他怀中抽离，划向窗边的声源处。

　　“九离。过来。”苏泽渊唤她。

　　她正欲同他离去，沈南辞却在不见五指的迷烟中准确无误地扣着她的手。

　　“阿离，不许走！”

　　沈九离忽的就落下泪来，只可惜此时的沈南辞看不见。

　　她不言，空余的另一只手旋转起利刃，反手狠狠地扎进沈南辞腹中，一字一句地在沈南辞耳边咬牙道，“沈南辞你记着，我，沈九离回来了——”

　　苏泽渊闻言不再犹豫，扯开沈南辞拽着沈九离的手，拥着沈九离从窗台一跃而下。

　　皇子府的人早已在那候着接应，“六殿下，沈姑娘快上车。”

　　马车载着两人向夜色深处驶离，雅间里的暗卫朝着沈南辞屈膝。

　　“主子。沈姑娘跟着苏泽渊回了皇子府。”

　　沈南辞不言，倚在窗边把玩着沈九离方才为自己斟酒的酒杯。

　　阿离，你回来了。真好——

　　三年前埋下的恶果悄然生长，枉死的杀手重返故乡。

　　迷雾里重迭的是谁的身影，那数不尽的冤魂何时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