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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一夜鱼龙舞,一 ...

  •   转眼正月十五,便迎来了长安人最盛大的节日,上元佳节。
      从十四日直到十七日清早,全城取消夜禁,所有坊门通宵开放,喧嚣欢闹夜以继日。朱雀、东直、西直等主要街道上鱼龙百戏夹道林立,曾有人被挤得脚不落地,浮行数十步。连平日不准进出东西市坊的贵戚百官也得到特许打破禁令,挤在人群中体验摩肩擦踵的乐趣。
      所以,一跨过新年,上至圣人与惠妃,下到贩夫走卒乞儿奴婢,人人都在盼着这场大热闹,杜家也不例外,晚膳后,便与街坊们一道举家出游观灯。

      延寿坊的地段很好,距离最热闹的安福门只有两三个坊城。为免牛车笨拙,行进缓慢,杜家人照往年旧例步行出游,单留下老成的福喜、寿喜、房妈妈和莲叶看家。
      刚到坊门口,就碰见住在隔壁的礼部苏郎官家,亦是扶老携幼。杜有邻忙上前去与苏郎官彼此见礼,两间女眷跟着相对道福。一番扰攘之后,大家互相矜持的拉开距离,可是坊门口正是拥堵之地,大道从西往东的人流和坊里从南往北的人流汇聚,呜呜泱泱一挤,就把两家人挤成了你中有我的一小群。

      杜有邻和苏郎官打头,韦氏牵着思晦与苏家大娘子居中。杜若左边是苏家十七岁的大郎,右边是十五岁的二郎,两人都殷切地勾着头笑对杜若。苏家十四岁的元娘子拉住杜蘅咬耳朵,她的婢女和海桐殿后。外围则圈着两家加起来一共七八个家丁。

      苏家大娘子一看这场面说不过去,只得抢先笑道,“啧啧啧,二娘子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就跟那年堆出来的雪娃娃一样,真是叫人看着就喜欢。”
      她越众而出一把攥住杜若的手腕。
      “头先你叫人送来的酥糖,我很是喜欢。正想问你在哪儿买的。”
      “苏大娘子安好!”
      杜若乖巧地叫人,然后骄傲地瞟一眼杜蘅。
      “那是,那是我姐夫送来的。”

      “元娘子定下亲事啦?!哎呀,杜大娘子真是见外,咱们两家做邻居都快十年了。这大喜事竟也不与我家通个消息。”
      苏家大娘子兴奋地叫起来,嘴里念着杜蘅,眼神却上下打量杜若。
      茜红织锦的窄袖冬袄与唇上轻轻一点同色口脂,简单喜庆的装扮,就显得她唇红齿白,艳色逼人。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苏家大娘子暗自慨叹,韦氏的性子那样寡淡冷峻,凭什么养出杜若这么盈盈弱弱天然一段风流的小女娘。
      自己当年比韦氏强的多了,偏女儿不出挑。
      “……都说京兆一带,韦氏男的俊,杜氏女的俏,这话果然不假。”

      她摆出万分遗憾的样子,摇着头叹气,“元娘子想来年内就要完婚?我与郎君必要上门讨这杯喜酒。”
      韦氏从容一笑,不动声色。
      杜蘅忙致谢。

      苏家大娘子挤眉弄眼地向苏郎官道,“诶,人家都嫁掉一个了。我们家这两个孽障八字儿都还没一撇呢。”
      这话的口气大为不妥。
      家长背着孩子与人客气‘我家那个好不容易才脱手’,乃是心实喜之,当着孩子面讲就有些尴尬了。
      几个孩子脸上都火烧云一样讪讪地,偏苏家大娘子浑然不知,还眉开眼笑地招呼韦氏。

      “真羡慕杜家阿姐,一般是养三个孩儿,你就那么爽利。我们家大郎啊,我东看西看,十家八家的小娘子也没个满意的。还是小时候就认识的好,彼此知根知底,拌个嘴吵个架,第二天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韦氏只做没听见。
      苏郎官性情不似他娘子那般天然奔放,忙把人从杜若身边拉开,尴尬地连道恭喜。杜有邻不悦地皱了皱眉。

      这时人流涌动,把大家挤得更聚拢些,偏巧就有个高个汉子不识趣硬贴过来,吆五喝六地举着巨大的红色鲤鱼花灯走过。经过纸张过滤,那鱼灯烛火的光焰温柔如水,徐徐流泻在杜若脸上,给她婉媚的五官蒙上了一层轻软的霞影纱,便减了妩媚风情,添了宁和柔美。

      苏家大郎如临大敌,整个人都呆住了,怔怔瞧着温软的光芒寸寸挪过。揭开面纱的杜若冲他甜甜一笑。
      “苏家大哥哥安好。”
      大郎冻得发白的耳朵立刻无师自通地烧的通红。杜若无辜的像只小白兔,眨眨眼,求助似地瞧向苏郎官,颤巍巍怯生生的小模样晃得连苏郎官都有点恍惚,登时怒从心头起,牛眼一瞪,冲儿子大声喝道。
      “好啦!”

      ——这丫头分明故意仗着这张脸横行霸道。
      韦氏冷眼旁观,只得咳嗽两声。
      “快走吧,待会儿前头更挤了。”
      兄弟俩不约而同伸出手臂虚虚拦在杜若身后,替她挡着兴许远在天边,兴许近在眼前的不知道什么危险人物。
      站在后头的杜蘅默默摇头,想起阿娘从前说过的话:诸烦恼生,必由痴故。

      杜苏观光团顺着人流缓缓前行,一路人头攒动,车马拥挤。
      许多人提着金龙吐水、白鹭转花、银燕或是攒星阁等简单式样的花灯。还有些人拿‘影灯’,又叫‘走马灯’,用五色蜡纸裁剪车马人物,绕着火烛旋转如飞,极是栩栩如生。
      杜若贪看,几次走着走着脚步就歪到一边。

      苏家大郎笑道,“我们兄弟忙于温书,未及制作花灯。不知妹妹为何也没有灯啊?”
      杜若忙得目不暇接,随口道,“阿耶管的严。”
      苏家二郎便道,“杜伯伯太勤勉些,区区花灯而已,有甚值得约束。妹妹莫急,为兄替你买一盏。”
      他顿了顿,仿佛开窍了似的。
      “不,买四盏,大姐姐一盏,小思晦一盏,大哥一盏,我与妹妹共提一盏照路。”
      杜若肚里闷笑不已。

      苏家大哥张嘴喝骂。
      “蠢材蠢材,路边水缸大的油灯,你瞧瞧这不夜天,哪用照路?”
      苏家元娘子跟在后头扬声插口。
      “二哥混把我给忘了,倒惦记着人家的姐姐弟弟。”

      二郎道,“夫子有言,克勤克俭,方是大家延绵之法,花灯而已,妹妹去岁还有一只呢,今年何须再买。”
      前排并肩走的四个大人直翻白眼。
      苏家大娘子这才发现有两个儿子也是麻烦,长到了年纪,不去外头与别人争娘子,光会窝里斗,她贴在郎君耳边埋怨。
      如此一路叽叽咕咕,好容易挤到安福门前,全体人马站好位置,思晦抬头便倒吸冷气,夸张地‘哇’一声。
      杜若闻声往上看,顿时也大受震撼。

      安福门是太极宫的西门,自则天皇后搬去大明宫居住,以及圣人把三省六部等中央枢密机关通通搬到兴庆宫后,太极宫里便只剩下太子的官署——东宫。东宫只有一百多人的编制,又无实际差事,偌大的宫室日常寂寞荒凉,连带着安福门日益冷清,直到这几年圣人重修才加了楼观。
      有了这个‘帽子’,安福门一扫从前的萧条瑟缩,观感比从前威武雄壮许多。

      今日因是上元夜,门上威风凛凛地站着数百个持戈卫士,居高临下俯视万民,虽然只是守卫而已,脸上也隐隐带着沾染了皇室荣光的骄傲。
      但此时此刻最吸引眼球的,还是门前空地上架起的巨大灯轮,足足有二十丈高,饱满如明月,超出安福门甚至整个长安城的最高建筑花萼相辉楼好几倍高度,琳琅满目的各色花灯绽放其上,锦缎金玉不计其数。

      在它的映衬之下,安福门仿佛是个孩子玩儿的摆设,就连上面照明用的一人高羊脂大灯也显得寒酸惨白。
      杜若唏嘘叹气。
      苏家大郎忙道,“妹妹,我听同窗道,这座灯轮上摆放了五万盏灯呢。”
      “五万?”
      杜若好奇地瞧着他。
      “是啊,方才二弟如果买了五盏灯,十倍,再十倍,再十倍,再十倍,才是五万盏。”

      他心里嗤笑,可惜二弟只会说,一路走来挑挑拣拣,一盏都没有买。
      二郎咕哝道,“什么十倍十倍又十倍,说百倍又百倍不成么?”
      大郎仗着比二郎高出半个头的优势,摆出挥斥方遒的姿态,巧妙地将臂膀虚虚一抬,圈住杜若微微转身,指点东边兴庆宫及‘十六王宅’方向。

      “妹妹且瞧那边。圣人爱热闹,宗室亲贵皆上行下效。听闻今夜,各亲王、公主、宰相的府邸门前也都摆放了四、五十尺的各样灯树,光华盈天、美轮美奂,光明足可夺月光锋芒。”
      杜若心道,啊呀,不晓得此时忠王府里是何等烈火烹油的热闹,英芙又怀了身孕,更该大肆庆祝了。

      “再加上烟花爆竹、教坊舞乐、万人踏歌,欢庆之声能响彻百里之外。”
      大郎说的兴起,为表沉稳老练,忽然深深吸气纳入丹田,沉声道,“我大唐疆域广阔,人口繁盛,发达富庶。你我二人,上托祖宗之福,下受爷娘庇护,很应当对月祈福,保佑圣人太平安康,爷娘健康长乐。”
      “呃……”

      杜若一时无言以对,幸得二郎插口道,“国有明君自是百姓大幸,不过今夜还是先观灯吧。”
      自家兄弟拆台扫兴,大郎皱眉,正要反击,周围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的人群忽然静了下来。
      数百人不约而同一起抬头,只见宫门上不知何时已点起一整圈火把,熊熊烈焰似金边,隔断了天上明月与地上花灯,单独将那一小块领地勾勒出来。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卫士们全都右手执戈,单膝下跪,整齐而恭敬地低下了头。
      几百件黑色盔甲构成沉默的黑潭,在火把耀映下熠熠发光,仿佛黑玉反射出月亮的光芒,既七彩璀璨,又清冷孤寒。

      杜若被这一幕的简洁和庄重深深击中,无需威吓就能实现的征服,带着一种深邃而难以言表的美感。
      她微微向大郎靠近一步,按捺住砰砰地心跳,喃喃问,“是圣人要出来了吗?”
      大郎满意于她的信任,低头凑到她耳边。
      “应该不是,圣人明夜会在花萼相辉楼摆宴开席,今夜许是点了哪位重臣出来代为巡幸百姓。”

      他难掩得意。
      “妹妹莫急,不论他是哪个衙门口儿的,待会儿人出来了我便认得,再细细说与你知道。”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宫门上漆黑的潭水流动起来,哗啦啦向两边退潮,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从门内楼梯上一步步踏上来。

      对伏在低处的围观群众来说,他头上的天和脚下的地,融汇成完整而浓淡不匀的黯淡舞台,一顶金色的远游三梁冠轻盈地浮起来,越升越高。随着那人沉稳的步态,他一丝不苟的发髻,裸露的脖颈,鲜亮倜傥的朱红大翻领胡服,然后是被织金腰带紧紧束缚住的昂然有力的腰肢,一样样依次登台。

      杜若瞪大双眼,她从没见过服朱的男子。
      她一直觉得朱红不适合男人,那不是又浓烈又旖旎的颜色吗?寻常姿色气度的女郎尚且撑不起来,独子佩那样俊逸潇洒的身姿面相,着朱红翠绿方才勉强能看得过去。
      男人?那得多么俊朗的眉眼才镇得住啊。

      可是台上这抹朱红却盖过了周遭所有明暗交织的光影,甚至远远超过五彩斑斓的花灯,呈现出一种漫不经心但又傲然凌厉的气魄。
      他背着手,慢慢在城门上左右踱步,面孔微垂,似要看清麾下拥挤好奇的民众,又似仅仅在展示自己。片刻之后他稳稳站定,抬起下巴打开臂膀,姿态松弛坦然,像一只巨大的鹰张开双翅,意欲从宇宙洪荒中招揽豪杰。
      杜若竭力睁大双眼,然而宫门上火光太过耀眼,无论如何看不清那人的面庞。
      她着急地问。
      “这是谁?”

  • 作者有话要说:  向大家推荐一首很符合本章主题的歌,叫做《青玉案,元夕》,要听陈彼得的现场版本,在酷狗有。歌词非常美,是辛弃疾的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与雨。感谢在2020-08-08 19:11:19~2020-08-09 20:3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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