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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柳满皇都,一 ...

  •   延寿坊杜家这一向总有客人。
      两进的小宅子,只正堂那间北屋布置了地屏,椅子扶手上光秃秃的,没有软垫和衬背,更别提官宦人家那些雕花和铃杵横枨。
      乔媒婆初次登门,一箩筐吉祥话徐徐倒完,已是瞧清了杜家的底细,心道这般寒素,却还端着韦杜两族大姓的架子,顾面子不顾里子,婚事大有眉目,遂满意地起身告辞。
      韦氏送客出来,忽然天空乌云翻卷,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转瞬间,刷拉拉砸下黄豆大的雨点。

      韦氏忙拉她避到廊下,和声致歉。
      “真不巧,家里只一架牛车,二娘上学没回来,不然将好送您回兴化坊。”
      “就隔两个坊城,不用啦!”
      正月风冷,韦氏叫丫鬟莲叶去拿把伞,趁等的功夫,乔媒婆眼珠转了转,殷切地问,“二娘子这一向还是上学?”

      兜来绕去问了几遍,总不肯放过,韦氏有些好笑,含蓄地嗯了声。
      “女孩儿家读书干什么?不能考学,又耽误嫁人……”
      乔媒婆试探,受不住韦氏冷冰冰打量人的神色,讪讪往回找补。
      “在您跟前说这话,活该您笑话我眼界低。长安谁不知道赫赫韦家?二娘能去韦家族学读书,真是面上有光彩,别的不说,往后议亲就顶份好嫁妆!”

      韦氏打断,“若儿还小,一个一个来。”
      乔媒婆接过雨伞,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那是自然!元娘包在我身上!定让您满意!您哪,这是嫁头一个,心里没底,怕说媒的胡说八道。不瞒您说,我走本行也有二十多年,当年太平公主下降薛家,还是老身那个死鬼先夫上门说和的呢!公主貌美,驸马少年英气,何等般配?只可惜驸马走得早。”

      韦氏听了一愣。
      薛绍的生母是高宗李治的妹妹城阳公主,所以薛绍与太平份属表兄妹,孩提已经相识,何须冰人奔走说和?
      这都是小门小户编出来的瞎话,也可见她——连她那先夫,根本就没接洽过正经宗室亲贵的婚事。
      韦氏懒得驳斥,只笑着点头。

      “您数数,韦家这三四百年,出了多少大官儿、妃嫔,中宗朝还有皇后哪!哎呀当年……”
      乔媒婆滔滔的语调忽然突兀地一顿。
      “哎呀!……都是我老婆子嘴碎!”
      韦氏轻声道,“韦家人哪还敢提中宗?罢了,提起来都是罪过。”

      两人顺着回廊走到大门口,彼此福身致礼,就见一个冒冒失失的姑娘跳下牛车,顶着漫天风雨,一手摁帽兜,一手拢下摆,尖叫着往东边耳房冲。
      雨夹雪二十多天,阴霾重重,污水遍地,城坊的大道叫人踩烂了,就连杜家宅门内也处处布满黑黢黢的泥脚印子。
      韦氏摇头不已。
      人人都在世道里打滚,独这个杜若,水汽不沾身,明亮得像团小火焰。

      乔媒婆眼前一亮,举步向杜若迎过去。
      可是韦氏含着笑把她的手臂一推,吩咐车夫。
      “送官媒人回兴化坊,打伞送进屋再回来,路上别急,慢慢走,遇见马车就避一避,别跟人争意气。”

      这头杜蘅早听见她喊,因乔媒婆还没出门,实在羞得不敢出来。
      杜若一头撞进房里。
      “阿姐——”
      “这一脸的水!”杜蘅忙拿帕子替她擦,摇头无奈地问。
      “又看上什么好东西了?”
      “阿姐——”
      杜若故意把脸藏在帽兜里,甜甜地喊了一声。
      那帽兜出的好锋,毛绒绒一圈笼住她巴掌大的脸,把鬓发嘴角全掩了去,只剩下一双轻灵妩媚的猫儿眼。

      “是要首饰衣裳,还是铺子里新出的好果子?”
      杜若笑嘻嘻抓住杜蘅的云纹短襦摇了摇,掐出底下空落落一把纤腰。
      她便捉狭地嗳声划脸。
      “家里门槛都叫媒婆踩烂了,你再不吃些,太瘦了婆家不喜欢呀。”
      “去你的!”杜蘅唾了一口。
      “好个出门读书的女郎,哪里学些嚼舌根子的混话。”
      她长长地睐妹子一眼,“到底要什么?”

      韦氏回来经过耳房门口,杜蘅似被烫了下,不自在起来。
      杜若哈哈一笑,故意大声嚷。
      “阿姐!买了这个,待会儿我就帮你打听!今天这个媒人可跟往常不同,穿金戴银,耳钉子还镶了珍珠呢!定是个官媒人,她要给你说的,是个做官的小郎君哟——”

      杜蘅面色大变,还没说什么,韦氏已在门口问。
      “你方才既然瞧见了人,怎不行个礼,说句话,装装晚辈的样子?轰轰隆隆往里跑,全没半点儿闺阁里的矜持。”
      杜若眨巴眨巴眼。
      “她来相看阿姐,我往前头凑什么?”
      韦氏也不多问,自去了。
      杜若便又扭上杜蘅,搭着两手拱在胸前,小耗子拜年似的晃。
      “就这一次,绝没下回了。那屏风你看了保准也喜欢,做工真精细,月亮就跟画儿上似的,又大又圆又白。”

      “杜家家底儿薄!”
      杜蘅一口拒绝。
      “比不上你学里那些姐妹,今日添个翡翠镯子,明日添个金宝璎珞,不当回事儿。”
      杜若挂着笑,也不反驳,只管盯着她瞧,半晌杜蘅没法,只得问。
      “多少价码儿呢?”

      “老板精得很,我跟他磨了半天,好说歹说,三十二贯肯让我。”
      杜蘅薄薄的嘴唇一下子抿紧了,狠狠瞪了她一眼。
      杜若忙道,“你别急嘛。我方才算过了,我的私房有十来贯,阿姐再贴我十来贯就够了。”
      “胡闹!十来贯是小数?够咱家好几个月吃用了。这不成!”
      “阿姐呀——”
      杜若长叹,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哼哼唧唧。
      “人家房里还没屏风呢。”
      杜蘅只做听不见,扭身便往屋里走,晾她在当地。

      杜若气呼呼把帽兜一撸,她的脸这才完完整整亮出来。
      乍一看,五官脸型和杜蘅有五六分相似,只些微细小的角度线条不同,气质品貌便截然两样。

      丫鬟海桐忍着笑上来劝,“先把衣裳换了。这大毛领子多热。”
      “阿姐真真儿小气!”
      “也不能这么说,元娘子掌着家事,自然谨慎些。几个人似你无忧无虑,日日就挂着玩玩买买。”
      “谁说我无忧无虑?我昨儿温书还温到后半夜呢。”
      杜若叽咕几句,才要偃旗息鼓,恰好杜有邻回来了,天气冷,他玄色袍衫外头罩了件厚实的青灰色斗篷,看着胖大些,越发和气。杜若拍拍翅膀冲过去,殷勤地敲背抚胸,杜有邻颇为受用,挂出一张笑眯眯团脸。
      “若儿又想买首饰了?”
      “才不是呢。”
      杜若翻眼皮。
      “人家就想买架四扇屏风,又不是好贵重,阿姐偏不让,才三十二贯嘛,我出一半儿!”
      杜有邻怔了怔,笑意少了许多,捻着胡须未及答话。

      杜蘅走来,先接了斗篷,再训斥妹子。
      “快及笄了,就只会撒娇任性耍嘴皮子,连思晦也比你沉稳。”
      杜若扭头做了个鬼脸。
      “我要那么沉稳做什么,咱们杜家有阿姐一个人沉稳就好啦!”
      “一天大两天小的——”

      “好啦!”
      杜有邻摆手示意杜蘅不要说话,认真看着杜若。
      “若儿当真想要?那屏风十分特别吗?”
      一听有戏,杜若忙捞住杜有邻的衣袖靠过去,眼角眉梢尽是兴奋。
      “那屏风是四扇黑漆描金螺钿镶贝母的,别的都寻常,独那贝母拼的月亮,真真儿是美极了,又大又亮,乳白光润,水色荡漾。”
      杜有邻嗯了声,询问的看了一眼杜蘅,见她摇头,遂又沉吟。
      杜蘅怕他扫了杜若的兴头,想先从旁敲打劝诫,却听杜有邻道,“若儿果然喜欢便买了吧。”

      “真的?!”
      杜若喜出望外,一跃而起抱住杜有邻的脖子。
      “阿耶最好了!”
      杜有邻被她撞得后倒了两步,不得不板起脸。
      “礼法!规矩!姿态!你瞧瞧你像什么样子,韦家六娘这般冒失吗?!你既与她走得近,就多向她学。高门贵女,走一步路,说一句话,都有学问。一个屏风而已,值当你如此?你呀,学都白上了!”
      杜若嗯嗯应着不说话,只管钻进阿耶怀里磨蹭,果然没一会儿,杜有邻的态度软和下来,无奈地向杜蘅道。
      “你瞧这个没脸没皮的。”
      “我有什么毛病都是阿耶惯出来的,阿耶不能不认账!”

      杜蘅在旁皱眉。
      早料到杜若骄纵难缠,看上什么出尽百宝也要到手,必去啰嗦阿耶,阿耶也必然动摇。
      可是家里的境况——
      杜若不知道,阿耶是知道的呀!

      “阿耶!我今日盘了一天的账,才清点完去岁发卖秋粮所得的铜钿,预备下开春要添置的农具,再把家下诸人新做春裳的开销备好,便是所剩……”
      “身外之物,改日再说。”
      杜有邻打断杜蘅,从杜若怀里抽出袖管,怜惜地在她发髻上抚了一把。
      “这怎么……”
      杜蘅没沉住气,差点叫喊起来,然那两个人沉浸在父女情深的戏码里不亦乐乎,她只得失落地默默走开。

      待用过晚饭,新屏风已送到了。
      杜若指挥下人挪到坐榻后头,黑漆的屏风稳重精细,整间屋子便有了焦点。
      “真美!真值得!”
      她满意的拍拍手,心愿得偿,松松快快卸了簪环,歪在榻上打瞌睡。

      杜有邻只有六品官身,所以杜宅的形制很朴素,没有仕宦人家通常的乌头门和夯土围墙,更没有影壁,开门所见即是正房,不过营造结构十分扎实,更兼修葺保养得益,住着也算舒适。
      与整个杜宅比,杜若的闺房就不得了,不仅时髦,甚至富丽得有些逾制。
      东边靠墙摆的三面围合檀木床,雕花图案是这几年才流行的缠枝牡丹,坐榻上垂着藕荷色纱罗,地上摆着忍冬纹样三足铜炉,案几上红泥小炉烧着滚水,满屋温暖馨香,煞是宜人。

      不多时海桐从杜蘅处回来,看见她悠然自得的小模样,忍不住大摇其头,抖开一条红白相间的织锦裙子给她瞧,果然刮丝处已弥缝得天衣无缝。
      “你日日烦元娘子做这些个,她倒是不恼。”
      “阿姐哪会跟我计较这些,阿姐最疼我了。”
      杜若接过裙子细细查看,边看边点头赞叹。
      “阿姐手艺真好,谁娶了她家去,出客的衣裳都比别人家齐整。”

      海桐煮了滚水,调了佛手柑的香蜜晾在案上,听见这话忽然扭过头来。
      “方才奴婢经过厨房,听见莲叶跟房妈妈叽咕,说郎主要叫元娘做妾呢,说的有纹有路。”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鼓起勇气开文啦,激动地搓手手
    ————————————
    《郁金堂》连载中
    瑟瑟是新晋太子之女,亦是权臣捧在掌心的未婚妻。
    没想到新婚不久,处处顺她心意的夫君忽然变脸,陷害她长兄阿姐。
    太子为求自保,不惜亲手勒杀一对儿女,朝野上下,只道这等庸懦之徒不堪为君,俱等着他被废。
    权臣踱入枕园,见女子抱膝望月,侧影伶仃。
    回想当初,被她挂在指尖耍弄,以至父子相疑,兄弟生隙,何等狼狈?
    如今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让给弟弟更不甘心,只得提起笔,再三描画她月下侧影,可是画得出她惊世皮相,却画不出她黢黑心肠。
    至于瑟瑟,她满脑子想,天下是我的,表哥嘛,不妨再挑挑。
    【提示】
    1、女主安乐公主,是有唐一朝距离皇位最近的公主。
    2、我觉得挺甜的,男主男二都同意,HE,所以他俩必有一伤。
    3、女性群像,政治人物不分男女平等角力。
    4、与完结文《长安不见月》共享设定,部分人物重叠,直接看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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