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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贩卖故事的人 ...

  •   1

      在这样春芬弥漫的季节,我总是能想起很久远的事情。
      现在呀,我总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不那么矮,不那么爱哭爱笑,也许久不见那一直垂到碧色水面的柳枝了。
      但是偶然想到五六年前的事时,却还是能记起那个人。穿灰衣,戴鸭舌帽的,神神秘秘的家伙,猜不透他的年纪,只知道他笑起来眼睛眯缝,牙齿雪雪白,全然像个孩子。
      好些年不见啦。想起他讲的那些故事的时候,心里依然那么柔软,好像燕子想念春风。
      我现在住在一座这样大的城市里头,却常常觉得人挤人,有时候在地铁里什么都不攀扶也不会倒。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就那么站着静静微笑——他总是抱怨穿过人群会给他抹上灰色。
      “我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彩色的衣服……拿你所有的梦来换都不成的。可是压根不能穿啊,你不知道它们多容易被染脏,只要你在那些不说话又板着脸的家伙们中间穿过去,马上又这样灰扑扑啦……”
      我一共和他一同度过三个春天,却只见过他穿了一次别于灰色的衣服。
      那是个江南的早夏。整个城市都还浸在梦里头,晨曦抹开天边暗灰色的云霭,那个人站得很远,却又仿佛离得极近,一只大得离谱的旅行袋丢在地上,他笑着招手,露出尖尖的虎牙。他身上的衣服是一种用怎样的话语也没有办法织缀出来的颜色,像是飞絮天气,抽高的嫩节,潮湿的、一捧一捧的春风春雨……所有的将将过去的那个季节最美的东西。
      他说:“我要走啦。”
      他说:“这回是远行……也许明年不再来,也许再也不来……谁知道?”
      他说:“如果你还能卖给我这样甜美的梦,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我会把将来那许多年的故事再说给你听。”
      他说:“……”
      他说着说着,就不笑了。像只倦冬的留鸟,忽然地喑哑了。
      那时我对他挥手道别,我不知道他突然沉默的原因。我的朋友啊,除了他曾经讲过的那些故事,我对他简直一无所知。
      他也许早就知道,我们不会再见了。他也许等待过很久,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但是谁也不能在别后多年,再拿出一样的干净剔透的梦境给他。我的朋友,你是失望,还是伤心呢?
      你不再回来啦。当年的小姑娘长大了。
      那些曾经换来无数故事的梦境,都已经散落在渺渺记忆之海。可是我却依然想念,无论是那些令人怀恋的春天,那些故事,还是那个一直裹在灰色之中的人。
      现在,我要把我的朋友拓在纸上,为了不让一切被时间的激流打磨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2

      那个一身灰的人坐在盛开的山茶之间。他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疲惫而沉默。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三个春天中的第一个,少雨的江南春。
      我没有多在意他,在最初的时候。那时候我有多大年纪?十岁还是十一岁?我不记得了。我只清晰地记得那一天跑跑跳跳奔向小卖铺的脚步,多干燥的四月,鞋底尘土灰扑扑地亲吻,硬币在口袋里欢快地蹦,迫不及待似的要逃到一个新的主人手中,那个人的手是摸过糖果,摸过果冻,摸过彩笺,摸过各种各样有趣又漂亮的小东西的,让那个年纪的孩子羡慕的一双手呵。
      我从他身边急匆匆地穿过去,那个人的声音穿过春天那种熏熏的暖,透过来,把我抓住了,牢牢地。
      他在哼一支歌,没有词儿,干干净净的曲调,剔透的声音,却让人想起一片色彩缤纷。那支无词的歌儿有着让人一下子宁静下来的魔力,想起滴滴春雨湿了云雾,柳絮漫天,想起化在溪涧的春雪,冰消暖融,想起丢失了的玻璃弹珠,亮晶晶清透透,想起纺织娘,想起纸鸢儿……一瞬间,似乎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梦境都到了眼前。
      我不知怎地就走不了了。我站住看着那个人,他仿佛是个怪人,却也是个让人心里生出温柔的人。我看着看着,他转过头来,似乎是笑了一下。
      摘下他的鸭舌帽,他像个童话书中所说的真正的绅士一样,轻轻地鞠了一个躬。尽管他的动作幅度很小,显得气力不足,却很优雅。
      他与我所认识的其他任何人都不同。我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年纪不会太小。可是大人们才不会对这样一个明显的还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做出这样的动作呢。
      所以我忘记了要买的柠檬汽水糖。
      他说:“我是个商人,我卖许多东西,我保证你会喜欢它们,每一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底都是那种在将来的日子里我逐渐熟悉的笑容,有些神秘,有些狡黠,好像是爱丽丝遇见过的那只柴郡猫……那个时候我正在读那本书呢,我的朋友让我想起了红心皇后花园里的玫瑰花香。
      我把硬币掏出来,攥在手心里。我的手掌汗湿着,温温的,热气从金属和掌心接触的地方冒出来,一会儿就变得黏腻了。我有些不舍得,可是却莫名地相信他的话,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把手里的东西递上去,带着一点可怜兮兮的神情。他却笑了,说他不要钱。
      “梦,我要你的梦,”他把玩着他的帽子,斜斜倚靠着花坛,山茶的香味沉沉浮浮,他说,“你有一种甜美的味道——你一定有很好的梦。”
      “甜美的味道?”我是这么回答的,“你也是,你有一种……”我说着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清甜的味道从鼻尖钻进来,哦,多么美好,“你的味道,就像是……阳光下面毛毛雨的味道。”
      他大声笑了,那种笑法是大人们不会有,也不许我们有的,畅快的、放肆的笑。
      “我很荣幸……”他说,“作为回礼,我给你说故事。”
      我却不很满意:“我听过很多故事啦,我也读故事书……街角那家小书铺的爷爷可好呢,我读一天的书他也不赶。”
      他把帽子戴回去,竖起一根手指,冲我摇了一摇:“我用买来的梦织故事,那可不是一般的故事,那些人——”他向远处匆匆赶着下班回家的一个中年人努努嘴,“他们以为不同的人做的梦都大同小异……当然,他们现在是那样了,他们早就忘记了许多年前他们的梦是什么样子……也忘了现在他们的梦该是什么样子啦。而我会买的梦,就像是你会给我的那样,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我不打算相信的,可是我相信了。我的朋友从他灰扑扑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那册子有着一股梦一样的香味,甜甜的,虚浮,可是又那么亲切,那种每天相见的亲切。
      “西方的故事里有一个小神,他在不肯睡觉的孩子眼睛里洒上沙子,他们就会闭上眼睛乖乖睡觉了,人们管他叫睡魔,我喜欢叫他‘沙仙’——这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的梦,她那一天刚刚听到这个故事,”他念着,“我的沙仙有条小河,他把小河装在口袋里,和他的沙子一样随身带着,他会把他的小河留给我一些,因为我想要和他说说话……他把小河洒在我的眼皮上面,我就醒了……”
      他翻过一页,依着纸页上的字继续读下来,声音清凉好像小溪流过:“我在这一段梦后面织进了另外一个男孩儿的梦,他十岁,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要跟着他的父母搬第五次家。”
      “——沙仙没有家,他原来住在他的小河里,可是小河越来越干啦,他不得不从他的小河里爬出来,他原来是湿漉漉的,可是一天的时间就被晒得很干很干……他只好把他的小河装起来,带着他的家四处走,像一只蜗牛那样……他不知道有哪里会比自己的小河还好,只是他每天还能闻一闻他心爱的小河的味道,那种味道让他觉得既难过又幸福。”
      他又翻过一页,轻声念着:“这是另外一片梦,这个故事的最后一段……沙仙最后很累了,他的工作也没有以前那样有意思……他从前喜欢看不同的孩子的睡脸,可是现在他觉得有点寂寞……他想念他的小河包裹着他的感觉,那时候是冬天,他在我家的花盆住下,因为那里足够盛放他的小河,他说的话越来越少啦,我以为是天冷的缘故……立春的那一天,我和平常一样去和他打招呼,他没有回答,花盆里盛开着一簇报春花。”念到这里,他停下了,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
      我喜欢这个故事。多么温柔的故事呀。三个梦织成的故事,要是展开了,会是什么颜色呢?
      我的朋友说:“如果你把你的梦卖给我,我还有许多这样的故事说给你听,你的梦也会织成故事,留在这里……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你老得已经嚼不动糖果,它还会好好地留在这里。”
      我很高兴地答应了他。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情我并不关心,那离我太远了,但是我喜欢他的故事,还有他。
      那以后他时常拜访,总是裹着一袭灰色,来来往往的人们就像看不见他一样,我也不与其他的任何人说起我的朋友。我只是走到我们约定的地方,然后就看见他鸭舌帽下面的笑容。
      他只要触摸我的额头,就能知道我昨天梦见了什么,他甚至能知道那些我已经忘记了的细节。在那个春天结束之前,我常常与他在那片山茶中间碰面,他摸一摸我的额头,手指在那本薄薄的册子上滑动,色彩缤纷的字迹就那样自己冒了出来。然后他给我读故事。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年轻,那么好听。
      山茶花凋落的那一天,他留下一句‘明年再来’,就再也不出现了。那一年的夏天,台风造访了好多次,雨点沉沉地砸下来,山茶的枝干折断了许多根。
      我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天和地的界限都不清楚了。我想念起我的朋友来,他在哪里旅行?他给谁读故事?他在哪里躲雨?
      那时的我甚至不知道他会走多远,是不是远到可以走出这片积雨云。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那个愿望:
      ——愿他遵守约定,明年还来到这个地方,在山茶花间,用那好听的声音说温暖的故事。

      3

      第二年,他的确来了,第三年也是。依旧是那丛山茶花,那本册子,那副清甜的嗓子缓缓流淌。
      可是我忽然地不能那样频繁地去找他了。仿佛就是一夜之间,爸爸和妈妈认为我已经不是个孩子,应该要收收心来念书了。他们说,你要小升初啦,你的数学不好,你讨厌读英语,你怎么还能整天抱着你的那些无聊的书?
      出不去门的时候,我就格外地想我的朋友。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
      我想念他说的那些故事,他告诉了我一些我从来也没有想象过的场景,那些东西都真实地存在在另外的城市的一个人的梦里,在那些梦里,有独自流浪的鹭鸶儿,一只鸟儿飞了千万里,只为了找她爱着的湿地;有在地底下住着的人们,他们悄悄地刨掉一些地上的人们种的植物的根,当做食物,我们则对此一无所知;有穿越星空的玫瑰花种,想要在一片花海里称王,可是他爱上了矜持又华丽的牡丹……
      只是那时我太小了。我总是以为,我的朋友会像老家檐下的燕子,每个春天都定时到访,就算我错过了他的这个春天,也总还会有下一个等在前面。
      只有到了现在,我才稍稍地明白了一些,等待是世界上最不确定的东西,在等待的时候,就有一些非常宝贵的东西在悄悄地溜走,并且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那时候呢?我只是坐在窗前,对着一摞书本。偶尔我也抬起头看一看窗外。楼房太高,我又太矮,我看不见楼下的花圃,只能看见灰蓝色的天空,有时候飘过一缕云彩。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我的梦开始迅速地褪色。原来的彩色和清新的气息逐渐地被灰色占领了。我已经有好久没有在山上跑动啦,我都快忘记桑葚、青桃和笋尖的味道啦……我没有那么多地和我的同学们一起出门去疯跑,我不买橡皮筋和游戏棒,我慢慢地不那么想我的朋友了。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天里,那个春天就这么结束了。
      我的朋友向我告别。这个春天我没能给他多少令他满意的梦,虽然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而拒绝给我讲故事,可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然,那种感觉到了第二天也就被抛到了脑后。
      他对我说,他要远行了。
      我没有意识到他那句话里真正的意思。

      4

      我写这些话的时候,削好的笔尖蹭磨着纸面。距离我遇见那个贩卖故事的人已经很多年了。又是一个春天。
      这是个这个城市少见的下雨的日子,窗玻璃上有薄薄的一层水雾,房间里非常地温暖。
      慢慢地回忆这些的时候,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十岁出头的年纪,我的舌尖甚至想起了那一年我买了足够堆成一座小山的汽水糖的味道,它是那么酸,酸得我的鼻子里也有了涩涩的感觉,我觉得我的眼前好像有些模糊了。
      我不知道我的朋友现在会在哪里,也许他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很难回来这里的地方。
      想到他的时候心里很暖,又有些疼。
      小王子对飞行员说,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会感到甜蜜愉快,好像所有的星星上都开着花。
      我偶尔想起远方,也能这样地想起我的朋友。他独自走在遥远的地方,提取最纯真的梦来编制他的故事,把那些美好窖藏,等待它们酿成美酒的那一天。我也许再也不能见到他。可是他让我想起远方的时候就觉得幸福,因为那里一定有着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还有焕发着五彩斑斓的色泽的,各种梦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贩卖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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