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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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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州北地山林,一瘦削少年手执火把,背着一长条木箱,正艰难走在枝横草杂的山林中。落枝老根、齿边野草,幸好他小腿上裹了棉布又着皮靴,不然此刻双腿怕已被划出伤痕。深山老林枝叶繁茂,寻常阳光难照到地上,此处又临海,潮湿之气催生了许多青苔,幸而少年选的并非面海一侧上山,山林背风处,到底比迎风面好上少许。
他步履匆忙,纵然十分小心,亦摔了一跤,好在火把摔落处乃是一条清溪,并未出事。然火把未曾出事,他的面上手上却添了些混着青苔的泥土和伤口。他也并不在意,只在水边将伤口随意洗了洗,从怀中摸出一小瓶药随手给自己上了药,就再次踏上了他的行程。
这片老林何时生长已无处可查,然此地遍是合抱大树,想来很该有些年头。范若若边上山边打量着周遭环境,思量着何处适合架枪,何处能出其不意。她的伤口敷了药,手肘处有一道伤伤得尤其重,皆因她摔倒时下意识地撑地,不慎擦破。她的药虽已极好,到底伤得重了些,肘间隐隐传来疼痛和肿胀,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摸黑朝着山上继续前行。
火把已湿,她便弃用,且方才着实吓了她一跳,若引山火,后果难设。却是她托大了。范若若眉眼冷清,只在黑暗中前行。此处蛇虫猛兽极多,好在出发前她带了几种驱蛇驱虫的草药在身上,暗夜里虽听闻飞虫爬蛇之声在身边时有响起,倒不曾有东西上身或发难。她手握利刃将拦路枝丫劈开,林中不时有物飞快穿行,想来便是山野之兽了。范若若边走边注意周遭,然等她一路行至山顶,竟无一野兽行凶。她站在山顶的平地上,还觉得这一路有些顺利得不可思议。甚至,顺利得让她怀疑这是否是个陷阱。
范若若到达山顶时,日已东升。茂盛草坪生在山顶,与山中那老树攀枝仿佛两个世界,她从林中走出看到这片草坪时,便想到此处看星夜定是极美。然她只那么一想,旋即猫下了腰。她在树林和草地的交界处,小心的藏匿着脚印地走了一圈。这一圈,看不出草里有没有人,但看出了她无法在林中埋伏。到底是个山顶,哪怕山顶是平地毫无障碍,也有高低之差。范若若眯了眯眼,将背上木箱背得紧了些,若有埋伏,不在草地之中,便在山下。
山下若有伏兵,便罢了,山顶草坪若有伏兵,却是极不可能的事。她与兄长此谋,不过是兄长设下的一个后手,且不说此情形极不可能,便是应了那千万分之一可能,又何人能料到此事兄长竟以身做饵。便是燕小乙料事如神,他怕也想不到哥哥竟然敢赌这一手。若哥哥所料成真,他一路至此已是千难万险,又要令燕小乙不半路生疑,更是艰难。范若若愿赌上一把,赌燕小乙对这次追击不设防,不会在这路上设下陷阱。若这一把赌成了,此后哥哥的路便顺了大半。
她从树林与草坪的交界处摘了些草,才小心的沿着悬崖边摸到一处方才她四处观察时择好的位置,此处草长可将她遮住,视野也好,且哥哥跑到此处,直直跑向悬崖边方才不显刻意,她所择位置,与她预计的兄长所奔至处,有些距离,却可互相照应。
范若若解下木盒,将木盒中物取出架好,小心伏地,将方才摘的草插在自己发间,隐下自己身形。
哥哥说了,等三日,三日他不到,她便可自行离去。
范若若未曾怀疑哥哥的计策,那人强悍多谋,若非置之死地,难引他上钩,成败在此一役,哥哥会尽力。且,半死不死却不断逃跑的猎物,最令人想要擒住。范若若了无感情的笑了笑,这般冲动,捕猎技艺精湛的猎户尤甚。
范若若伏在地上,她的面前架着她的狙,身后是万丈悬崖。此时青天白日,山风不动,很有些静谧的味道。她本不该分神,然不知是这山间太过安静,还是这阳光太艳,她终是不禁分了神。
她与燕小乙初次见面,好像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里。
哥哥夜探深宫,清晨未归,她在房中焦急等待,等来的不是哥哥,而是他。宫中侍卫统领,燕小乙。姨娘同她说时,她纵然隔着窗纱看不清楚,仍能依稀瞧见是个高大男子,她长到那么些年岁,所见不过高门子弟。那些人满腹诗书,说的是诗书经纶,行的是君子之事,哪一个像他,隔着门也是一身冷峻。她那时才多大啊,硬着头皮出门拦他,三两句间便被他识破。男子倾下身,看着冷冰冰的一个人,掌心与鼻息却是灼热得很。后来想来,他这人看着傻,倒是很有几分心思。她一个女儿家在门前不走,他九品射手如何会推不动,然若是将她推狠了,此事便大了,便是长公主命人强闯户部侍郎府,两厢难看,长公主恐吃瓜落。他虚推不动,又识破她的谎话,俯身说话,不过逼她女儿家清誉要紧,不得与外男这般近,若是个重清誉的,定转身便跑了。近些说话,她自行离去,他虽有过,却不大了。
幸而哥哥回得及时。
后来再见,是她赴诗会,诗会上她听着那些人摇头晃脑写出两句,便要互相夸奖一番,然她心下暗比哥哥所做诗句,这些却是连哥哥诗句的一二分都学不到,心下兴味阑珊,寻了个借口到园中闲逛,在花园的一处偏僻角落里,遇见了他。
他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黑色皮甲,披风猎猎。她见到他,恐他再寻兄长霉头,忙转身不欲碰上,谁料他却叫住了她。他是怎么叫的呢?若若在草丛中拧眉想了一会儿,像是叫的“若若小姐”。范若若这才意识到,他竟从头到尾叫她都是“若若小姐”好无理的称呼,那时听来,她竟没有察觉,想来定是那人语气太过自然,一介武夫,也不知羞。范若若将这事怪定燕小乙,这才接着想下去。
她在园中碰上燕小乙,被叫住,那人抿着嘴,表情愈发的冷硬。范若若既被看到,再走无用,便上前见礼。谁知那人静了半晌,竟拿出一个秀气锦盒递给她,说是给她赔罪。两人恩怨门前已然结清,却不知他赔的又是哪门子罪,范若若正要问,那人已足尖一点翻墙而出,徒留她站在原地张着嘴,活像个傻子。后来她回到家中才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盒近来坊间女子多喜爱的胭脂。她那时才多大,怕了一阵便也罢了,又见那胭脂,想起那人面沉如水,竟在房中笑了出来。
后来,她好像总能在各种地方遇到他,以至于那时范若若都在想,侍卫统领这般闲的么?
后来,两人慢慢能闲聊上两句。
再后来,她在家中邀各府姐妹一聚时,听她们说起燕小乙竟倾心于长公主。那天范若若连饭都吃不好。下一次再见燕小乙时,她便冷了脸。那呆子啊,初见时心中那般弯弯绕绕,那日竟慌了手脚。范若若此时回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仍忍不住弯了眼。他那么大个人,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话,满眼的担心和无措藏都藏不住。那时的她啊,也不过是闺中少女,心里到底藏不住事,冷了半天脸,终是忍不住满心的委屈。他既已倾心长公主殿下,又何苦招惹她,如今这般作态,很是虚伪!她板着脸一板一眼地同他说,男女大妨,又忍不住说,燕统领心中既有了人,便该一心一意。她哪会想到,那呆子竟也一板一眼地点了点头,然后……然后就走了。他一走,她强撑着的气势便都散了,只余下无尽的委屈。世间男儿,除父兄几人外,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日之后,范若若很是有段时间没再见到他。直到有一日范若若到城南进香时,在那禅音缭绕的寺院一角见到了他。他鬓发微乱,额角薄汗,见了她便笑了起来。那时范若若还在气头上,只觉得他笑得既憨又傻。她转头便走,却被他拦住,范若若仍想走,却见他摊开手,掌心是一枚小小的箭头。她不解,抬头看他,见他看着自己,抿了几次唇,没说话。他既不让她走,又不说话,她脾气也上来了,也不动,也不说话,两人便僵持了下来。终于还是燕小乙开了口。他说,这枚箭头是他第一次射箭时那支箭的箭头,他还说,他身无长物,只这枚箭头陪他走过这许多年,如今愿送给她。范若若话本看多了,他几句话,她便听出了些暧昧,心中更气,只冷脸问,这枚箭头,长公主也有一枚?那天一贯寡言的燕小乙,竟然同她解释了一下午他与长公主。
少年人的脾气大抵都是如此,心上人解释几句,放低姿态哄上几句,便软了心。她亦不例外,那日她最后还是带走了他的箭头。两人终是没说破,但范若若心里就像掉进蜜罐一般,一扫前些日子的气闷委屈,走路都带着欢快。
范若若摸着自己长了薄茧的手,冷清的眉眼也覆上了柔情。那些无忧岁月此时想来,单纯又美好,恍若隔世。
收了箭头,她便做了个香囊还他,上面一把弓一支箭,角落里她私心绣了个“般”字。“般若”“般若”,寻常人该想不到,也不怕别人看到这香囊,只不知他懂不懂。
后来不过寻常偶遇又多聊几句,纵有满腔情谊,到底也是闺中女子,她有心同兄长一般浪漫,也不好意思多做什么。
再后来,便是两方势同水火,她思索了许久,在夜间哭过、难受过也怨过,到底还是做下了决定。就是那么巧,她将箭头还给燕小乙时,燕小乙也正打算将香囊还给她。两人将东西拿出时,她一看,便笑了。这天依旧是个阳光灿烂的天,像他们初见那天,范若若笑着将箭头还给了他,又将香囊拿回,最后敛了笑,对他肃然一拜。他亦敛容回礼。而后二人拜别,各赴东西。此后再未相见。
年少那段时光,如梦似幻,醒了,便醒了。梦不再,路仍要走。她收起女儿心事,学长狙,学医,她知道了哥哥在逼他,也知道了陈萍萍曾劝过哥哥,燕小乙从未对他出过手,然,那又如何?哥哥设了一个局,终是逼燕小乙将他视为仇敌。范若若恨自己怯懦,看着哥哥步步相逼可说不出话来阻止哥哥,却又在听闻哥哥和王启年谈及沈小姐时沉默了下来。她虽怯懦,也不愿同沈小姐一般出卖兄长,做人不能太贪心。她能保全家人,便,也好。
想到这儿,范若若面上重新覆上冷霜。既已做出决定,便不该反悔。她重新握稳了手中的狙。
范若若的运气很好,或者说,她哥哥算得很准。她未曾等上三日,甚至,她未曾等上一日,哥哥已出现在眼前。他十分的虚弱,却仍发足狂奔。范若若看到兄长出现时的情态,抿了抿唇。兄长慌乱不似作伪,既已布有后手,仍被燕小乙逼迫至此,他确实是极其强悍之人。范若若见兄长张望,便知燕小乙被他甩了一段距离,她从草中举起一只手,见范闲看见,便很快地将手收回。山风轻抚,风动,云动,她的手却很稳。她看着树林,等着另一个人的出现。
另一个人很快便出现了。黑色轻甲,手握长弓。他也是一身泥土,却不显狼狈,只像林中野豹追逐猎物一般出现在树林的边界。范若若的枪从草中伸出,她看到燕小乙只是顿了顿,很快地又动了起来。他的行进轨迹很奇怪,但是范若若习枪许久,她几乎是片刻就意识到——燕小乙这样的行进,她极难瞄准。他意识到了,还有一个人。然他还在前进,向着哥哥的方向。
便是还有一个人,他仍要杀哥哥。
纵千万人,想杀,便要杀。这便是他。被哥哥设计后的他。
范若若握紧长狙,她始终无法瞄准他,他却离哥哥越来越近。她知道的,百丈之内,燕小乙无人能敌。她不能让他近到那个距离。
他的身法很快,迅捷又敏锐,总能在范若若马上要扣动扳机之前再次动起来。
哥哥手上只是普通弩箭,她才是后手,她不能暴露。若她暴露,一击不中,燕小乙便可将她射杀。他是用箭的行家,哥哥手上的弩箭根本伤不到他。燕小乙只要将她射杀,杀她兄长轻而易举。背水一战,她不能先动。
范若若紧抿双唇,看着他离兄长越来越近,很快便要摸到百丈之内。范若若咬牙,不能再让他前进了,如今只能放手一搏。就这么电光火石间,她看到兄长拿着他的弩,大喝一声站了起来。燕小乙同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张弓。
与此同时,范若若瞄准他扣下扳机。
黑箭离弦,子弹出膛。
子弹出膛,范若若拿枪起身。燕小乙一箭离弦,他知范闲不死也是重伤,无足为惧,便看向另一人处。范若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起的身。她看着燕小乙看到自己时,面上带出了意外的表情,她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表情,连指尖都不曾颤抖。两人诸多举动不过一瞬,燕小乙的身上便溅起了血花。
他颓然倒地,合上了一世英豪的最后一页。
范若若看了他片刻。他此时身体残败,实在算不上好看,然范若若看着他,仍能想到那个京都里神气的侍卫统领。听说他还掌了征北营,还能领水军,果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她眉目平淡,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此后如何送兄长下山,听兄长在他身前感叹他确是一代豪杰便不一一赘述。
大东山之变,风云变动,死伤几何,朝中又将有什么变化都是许多人私下讨论的话题,然没有人提起一事——大东山之变后,范家小姐范若若不知所踪。范家不是没找过,却是找不到。她只修书一封,说自己要云游天下,便失去了踪迹。
连王启年都寻她不到。
寻了好些年,范家终于歇了心思,只是偶尔提起,话语间便只留几声叹息。
跳丸日月几经秋,当世间已无范闲等人,一场浮华又归尘土时,荒山老林间,误入了一名采药的郎中。
这名郎中是个医痴,立志踏遍险境修撰一本《荒地草药录》,这日行至这深山中,山泥湿滑,偶然落入一处被藤蔓遮掩的洞穴中。他方从落叶堆中抬头,便被眼前所见震撼。
眼前乃是一方洞内小天地,洞顶透下光来,洞中有一小池,池边一间简陋小屋,屋前一个小院,院中一个孤坟,坟边一具白骨,骨边还有一只小小的箭头。郎中本就是看惯生死之人,他倒也不怕,只大胆往前走,心中想着不知是哪个被官衙富户逼迫到山林中求生的可怜人,今日被他遇上了。
他先走到坟前,看了看那个墓碑。这碑上字迹斑驳,一看便是写了很有些年头,然此处不在洞口之下,想来风雨难打,故而还留下些字来。他仔细认了认,上书“亡夫燕小乙”,边上一行小字“妻范若若”。虽斑驳仍能看出字迹娟秀,看得出是女子手书,能断文识字,想来不是穷苦出身,不知为何落到如此境地。
郎中叹了两声,鞠了个躬,又进屋内。屋内东西简陋,不知是何年何月之物,他观花样,倒有些像老物。洞穴潮湿,屋中物件大多霉锈,他见无物可查二人身世,便又退了出来。
这洞穴小得一眼便看得见头,他又看了看坟边枯骨,叹了口气,冲坟头拜了三拜,道:“既某遇见,怜你夫人死后仍要守着你,改日叨扰一二,令你二人团聚。”
郎中说完,离了洞。他细细记下路途,直回到山外镇上。这郎中买了锄头,仍是好奇,有心探查,然连问几位老者皆道不知。他正丧气,一老眼昏花的长者颤颤行至他身边,问他可问的是一燕姓妇人。郎中连应,女子出嫁在外称夫姓也是有的。那老者便坐下和他说了个故事。
那是老者幼时的故事。
那时镇上来了个女神医,妙手回春,自称未亡人燕氏。她生得好看,通身气派,那时镇中常暗自猜测是不是那家大户人家的女儿,不知为何沦落至此。女神医不住镇上,她只偶尔来镇上行医。那时有歹心人跟过她,要么没回来,回来的就说女神医自入山林便不见踪迹。又因她向来无悲无喜,寡言少语,镇上便有传言说女神医是山中菩萨,下凡救人。不过她知道这事后,便再未出现。
那老者说到此处,满脸懊悔,直说许是他们撞破菩萨真身,菩萨便不再显世。
郎中听了,静了一会,道了谢又要与老者些银两。老者却不收,只问他是否知道神医下落。郎中只好说他也是来寻她的。老者这才罢休。
郎中仍不知二人的来历,然他带着锄头回到坟前时,看着那具枯骨,叹了口气,道:“既是行医济世,便积了功德,何苦长眠于此,却是凉了些。”
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方将那具枯骨放入坟中与其夫合葬。诸事毕,他再拜三拜,转身离去。走前将洞口藤蔓枝桠一一摆好,又拜了三拜,方才离去。
此间事告一段落,山林又如往日一般,只深山之中藏了个秘密。史书不留名,人间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