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这样说过》须言

56、第三部 迁徙与降落 18（6）

　　陈竺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望了望，高原晴朗冬夜的天空繁星点点。她继续说：

　　“狼人杀是林璟琪把刘旻杉和我连成情侣……”

　　“我不想聊这个。”纪舸打断她，双手捂住耳朵。

　　陈竺被他孩子一样的举动气笑了，直接使劲掰开他的手，自己双手按在他的脸侧，以防他再胡搅蛮缠。

　　“你得听。”陈竺说。她看着他的脸，感受着手底的热度，“我会去和林璟琪说一下，他应该也会把我的想法传给刘旻杉。”

　　纪舸看到陈竺凝视注视自己的眼睛，她暗色的眼眸在夜里愈加深邃，显得十分迷人。

　　“我来说。”纪舸右手覆上她的手背，觉得脸上很热，又为陈竺先关照起他的情绪而心疼她。他其实明白，在狼人杀游戏里陈竺是被动的参与者。而他不甘心的是，他却像是被连接的情侣的漫长缘分的闯入者。这漫长缘分要以十年起算，一想到此，他涌上心头的复杂情绪如海浪层层，退潮之后遗留最多的竟是伤感。

　　“我不想你和他说破，”纪舸说，“徒增很多事端。”

　　“不行。我得自己处理自己的情感麻烦，你去说，这算什么事。”陈竺拒绝地很不容置疑。

　　纪舸直直地盯着她，又不说话了。

　　陈竺手上微微用力，抬起他的头，说：

　　“先前怨我不拒绝，现在我要说了，又不行。横竖都不行，嗯？”

　　她说话的语气里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真的在征询男朋友的意见。陈竺觉得，纪舸身上那种简单清晰的感觉消失了，他踏入世事复杂的漩涡，这个不幸引起了陈竺的些许恋爱——换个角度想，大概这也是商兰草说的“恋爱使人完善”？

　　突然，纪舸转换语气开口说道：

　　“竺子，如果刚才那局游戏没有巧合收场，你有没有想过它最有可能以什么方式收场？”

　　“不管什么方式，它都不会对任何关系产生任何实际影响。”

　　这不是漂亮话，这是真心话。即便将来决定人生的更重要的事到来，谁也不能质疑陈竺这一刻的真心。她继续说：

　　“只是一局游戏，游戏结束，回到现实。你放心，我没要去找刘旻杉说什么，我的意思是去敲打一下林璟琪，我会把握好这个度的。其实刚才游戏里，我本来……”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最后三人出局离席的场面，应该会让人以为她和纪舸被连成情侣；若成功执行了兰草的解决方法，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和刘旻杉被连成情侣，除了计划中劝之先离席的纪舸。所有人都知道而你不知道，还是其他人都不知道而只有你知道——她不知道哪种结果在纪舸心里更好。

　　于是改了想说的商兰草的主意，改口说道：“我本来是想夜里做一些场外，把那局流掉的。”

　　陆续有些学生走到空旷的后院上，围聚在篝火边。火光通明，旁边人的很难看到院落四周光线不足的地方。陈竺怕纪舸追问，好在他的脸已经不再拧巴着，陈竺更凑近一些看了看，问：

　　“不生气、不难过了？”

　　纪舸吸了一口冷空气，静静地摇了摇头。——只是伤感。

　　陈竺在心里长舒一口气，闪现出一点类似任务完成的隐约高兴，有心情开玩笑说：“我总是听别人说哄对象很难。也不是很难嘛。”

　　纪舸对她莫名其妙的得意劲儿有点无语，和没过去的糟糕心情交织在一起。陈竺也意识到自己过于高兴，开始惭愧，想抽走还捧在他脸侧的双手。

　　纪舸覆在她右手上的手不让她成功，左手又按住她的左手，拉到唇边吻了吻她的左手心，小声说：“是我比较好哄。”

　　手心触到温热的气息，掀起一阵麻意，意识到两人的脸挨得很近，陈竺心里涌起一股剧烈的感情。她感到纪舸似乎想站起来，碍于被她按着，站不起来。陈竺弯着的腰有点酸，但看他不上不下的样子很有意思，于是保持着姿势没动。

　　他们彼此对视，就像观察玻璃缸里的小金鱼。纪舸忽然开口说：

　　“你觉不觉得……现在氛围很好？”

　　“那你还说话。”陈竺一双眼睛含着戏谑，因纪舸逆来顺受地像小动物一样被她按着，心里感觉很好。他看着陈竺的目光专注又带着某种渴望，陈竺灵光一现、忽然开窍，手下的温度好似燃烧的篝火般灼人。

　　她结结巴巴地用德语说：“你闭上眼睛……”

　　纪舸地睫毛颤了一下，听话地闭起眼。

　　陈竺发现自己有点哆嗦，心里狠狠骂自己没出息和这冷天气，垂眸看着纪舸微张的嘴唇，突然感觉到他的上下颌也轻轻哆嗦着。

　　好，谁都不要装大尾巴狼了。

　　她抬起纪舸的下巴，以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他的。如新雨后潮润的嫩叶，意想之外的过于柔软的触感让她直愣神。

　　纪舸在陈竺触上来时轻颤了一下身体。空气里散发着篝火的烟味、烧烤的香料味、头发的香波味，耳边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想看陈竺的表情，不期然撞进陈竺那使他心悸的眼睛。她立刻后撤一步弹跳开，如翻越围栏而触电的小羊羔，睁大两眼站着，手也从他的脸上逃走了。

　　陈竺气愤地说：“你，你睁什么眼啊！”

　　指责的架势就仿佛刚才亲人的不是她。

　　“我也没想到你没闭眼……”纪舸用手摸了摸嘴唇。

　　陈竺挨着他坐下，两个人都不说话，分享着忽然来临的安宁感。纪舸轻轻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说：“你还挺会哄人的。”陈竺的轻笑声消融在夜色里。

　　林璟琪一面吸着寒冷的空气，一面和商兰草走出回廊。突然，她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指了指站在十几步远外灯笼下的刘旻杉，什么也没说，离开他往篝火边走。

　　林璟琪看到刘旻杉抬头望着天空，背后远山轮廓绵延淡漠。他走上前去，问：“旻哥你在做什么？”

　　刘旻杉看向他，声音似乎冻哑了一样，干硬平淡。“在找冬季大三角。”

　　“冬季大三角？”林璟琪向上凝视天空，发出惊喜的呼声。冬夜的星空灿烂壮阔，在城市里难能一见。

　　“三颗亮星组成的等边三角形，天狼星、南河三、参宿四。高中地理课不是去天文台学过？”

　　林璟琪头抬累了，收回视线，才看到刘旻杉的脸。他的眼圈是红的，一开始林璟琪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刘旻杉接着说：

　　“以前我和陈竺经常找夏季大三角，送她去公交车站的路上。有一回洛城天气好，没想到真看见了。”

　　“旻哥，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林璟琪一阵心酸，感到发小很可怜。

　　刘旻杉看了他一眼，无情又尖刻地说：“是很狼狈，你来了，我就更狼狈了。”

　　林璟琪嘴张了张，停顿片刻，那表情似乎在反问，自己难道做错了什么。刘旻杉整个人表现得很消沉，在林璟琪的头脑里第一次出现一种对刘旻杉的感情担心的想法，他自己直白分明的感情和刘旻杉的静水流深是多么不同。

　　商兰草和朱婴在人少僻静处说话，祝朝歌和白秧围在烧烤架边，陈竺和纪舸坐在树影下：苍穹之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

　　“就算了吧，我不想陈竺讨厌我。”说出这句话时，刘旻杉只感觉到空虚，好像身上所有气力都被抽走。他像是对林璟琪说的，也仿佛在自言自语。他见过对陈竺死缠烂打逼近的人的下场。

　　林璟琪不理解。“你倒是试试看……你为什么试试都不愿意？我不信她不知道你喜欢她。”

　　刘旻杉心里一阵紧缩，林璟琪的话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甚至气都无法喘，他深深地压抑着心中的荒谬感。

　　多年来，她是他成长的阴影。他囿于陈竺遮住光源而产生的背后阴影里，后来这遮光的人反而成了隐晦的光源。他无知无觉、困惑不解地跟在后面，路标是一些极其微弱的道具：宣传海报、几张试卷、一段钢琴曲，渐渐找到远离洛城的心愿，希望奔向陌生地方的勇气。而现在，那个人用行为告诉他，你不必追。

　　“咻”地一声，然后一声接一声的砰砰声响起，天空中一朵接一朵烟花绽放，覆盖了肉眼可见的星辰。院子里几个学生拿着纸卷的烟花筒，而更多人在篝火周围围成一个圈，学习彝族舞步。陈竺已经加入其中，她左手挎着商兰草的胳膊，右手被纪舸拉着，踩着乐曲的节奏，摇摇晃晃地同大家一起齐步转圈，笑得开怀。

　　刘旻杉自问：到此就可以结束了吗？火光使他感到晕眩，他听见虚无发出的召唤，惊觉人生道路模糊不清。一想到与过去一刀两断，就心痛得无法自持。过去的一切连接成他的此时此刻，形成一张网。

　　他无法逃脱困局，也不愿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