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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断尘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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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历七年,大年初一,本应是彻夜欢宴过后的安睡时刻,却被宫中某一处极为恐慌的惊叫声撕裂了清晨。御膳房周总管及其亲信一行人在宫中遇害,被害所有人皆被放干了血溺在酒缸中,血流了满地,几乎没了鞋底,眼尽之处皆是猩红,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踪迹,只有边角处有一些梅花的瓣散落在酒与血混合的液体中。
御林军便开始在所有植有梅花树的宫室中搜查,兵列齐齐的脚步声,弄的各人心惶惶,流言纷起,如此惨烈的血案,也为年节的欢喜蒙上了一层深沉压抑的阴影。
搜查结果除了发现还有一人遇害——奉旨于幽僻之宫潜修的离安公主,再无其他。只是那幽僻之宫中,处处都是若血红梅,风一吹,清冽幽细的梅香带着地上冰凉的血味,莫名有种蘼颓的意味。
据察,离安公主乃是被周总管一行人所害,在梅园中被生生杖毙。而周总管一行人的凶手,却始终没有任何线索,现场也无任何痕迹,就像是一切都是空气所为,除了那些梅花,再无可言非。此事后成一大悬案。宫中有流言称,乃是离安公主怨灵所为,视其为梅鬼。
后出年节,帝阅事情来由后出诏,其书:“闻公主逝世,朕为之神伤,以离安公主为国潜修贤德之名厚葬,立像,引万人凭吊。”
下葬那天,陆压道君带着荆歌隐了身形,跟在送葬的队伍身后。荆歌面无表情的随着聒噪的丧乐,一步一步走向那为自己准备的看似华贵实则粗糙的坟墓,有着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痕迹。荆歌就那么冷静的看着,看着青果被变幻过了与自己仿若双生的脸,无比陌生又冰冷,仿佛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送入皇家坟冢。
她一直看那棺椁入了陵寝,合上棺木,覆上黄土,一切都不复如初。
“她的尸身已坏,现下只能是让她的尸身以公主的尊荣下葬,承接皇家香火,也算是为她多积些福泽。”陆压道君单手抱着荆歌,望着送灵的队伍缓缓走远,陵寝又变的荒凉沉寂,轻声对荆歌说。“这是你为她换来的阴德,也是对你的解脱。”
“这样,也好。”荆歌望着队伍走到看不见,才低头埋进陆压道君的肩上,小手轻抚他的酒壶。“那不是我的归处,能安放她的尸身,也好。”
陆压道君将荆歌放下,她便缓缓走进宗廊殿中,慢慢抚摸着刻着自己封号的在角落尘埃中伫立的牌位,只一眼她忍不住皱眉,片刻便俯身从地上捡起来一块尖锐碎石,想拿着它将牌位上面“离安”二字刮花。
“她”惨死,她修潜,结果仍旧是她从唯一从皇家中获取的、证明她身份的,也是她在宫中仅有的——那被她厌恶万分的“离安”。
离安离安,难以入安。只之前所见的那为她准备的棺木上的凌乱黄符,她便知道,皇室开始对她惧怕,怕她积怨成鬼,将所仇皆杀。
荆歌苦笑了一下,片刻便没了,也对,未曾亲近,何谈悲情。本就生厌,何能不惮。她轻叹着将那牌位重新放好,回身看着宗廊里如青竹般鳞次栉比伫立的牌位,风吹帐幔浮动,满室哀绝,荆歌突然心头泛起一丝悲凉和释然来。
石块从荆歌手中滑落在地,她闭了闭眼,恍若想起了什么,而后她便在牌位中慢慢寻找,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见了她生母的牌位。牌位上布满陈年的灰土,上面字迹模糊。陌生的称谓,和荆歌记忆深处的姓名。
荆歌用衣袖将牌位细细擦拭干净,荆歌将它抱在怀了看了好久,才重新摆正摆好,而后深深跪下去,行三次大礼。
“最是无情帝王家……”荆歌想起那天大年夜里上好的丝竹声,想起她母亲生前似乎也是因舞获宠,那女人回光反照之际的最后一句都让荆歌抚琴,她要在舞中渐死,她在盼望着见到那龙座上的男人。荆歌似乎能想像到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中,那些舞姬纤细金莲下,是岁月堆积起来的累累白骨,此时艳歌即是彼时丧曲。
“走罢。”陆压道君安抚的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拉过她的手,扫去她跪拜时手上与衣衫上沾染的灰尘,而后将其抱起,最后望了一眼这皇家宗廊,转身随即乘风而去。
“不,我还想,再见一个人……”荆歌仰起她的脸,扯了扯陆压道君的衣袖。“我想见他……可以吗……”
“是啊,你该去一趟东宫的。”陆压道君了然的点了点头,便携她向东宫而去。
当荆歌推开东宫寝殿的门时,两位太子如对镜般各执一色棋子在坐榻上对弈着,他们听见推门声都转过头来,相似的脸,却是一人温润,一人凌厉。但他们看着样子都坦然,丝毫不诧异已死已葬之人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荆歌走上前,拽住温润的那一人的袖口,目光澄澈又疑惑。“昭恒哥哥,他是谁。”
温润的那人笑了,轻捏了下荆歌的鼻尖。“他,叫做及巳。”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恢复了他原本容貌,一身浅蓝色服饰,带着一股子常人所没有的凌厉威压。
“凤凰及巳,你不是应在……”陆压道君眉一挑。
“道君大人。”及巳打断了他陆压道君的话,而后顿了顿,暗含深意的说。“既然道君大人已经来了,那及巳也该回去复职了。”
及巳说罢,深深看了荆歌一眼,抿了抿唇,而后突然消失在众人眼前,只留下一声隐隐约约的凤凰的长吟。陆压道君摇了摇头,只是回身将门合上,望见门外一闪而过的身影沉了面色,但转回身仍旧是云淡风清。他坐在榻上,看着棋案上未完的棋局,伸手示意继续。
“小幺儿,你是要离开了吧。”太子昭恒一边将荆歌抱起,让她坐在自己怀中,一边弈棋,就如同她幼时一般。太子温和的眼眸,时不时仔细的描绘着这个在他明中厌弃,暗中护佑的女孩。“……皇兄当初也不知听那及巳的话对你做这些事,究竟是对与不对,但现下看来结的果,是好的。”
“昭恒哥哥……为何这样。”
“及巳说……这一世是你最后一重劫,此世之后,你便不会再受苦……”太子昭恒眸里闪过一丝愧疚。“但其实我还是怕的,万一……万一及巳他骗我,所以我留下了一点余地,能将你挽回,即使是父皇下的慢毒,我也有解药,日后经调理就可恢复如常,不会伤了你。”
“可青果死了。”
“她……算是死得其所,她是我从府中选出来的人,心性是可以料想到的,为了保全你以命相拼,她可以做的到。”太子昭恒淡然的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诧异,他温润的气质,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冷漠。“可我没料想到,姓周的那个小人真敢伤你,竟暗中知道了慢毒一事,险些害了你……幸好你没事。”
荆歌忽而明白,为何那幽禁之所虽偏僻,但陈设一应俱全,住所虽简陋,但冬暖夏安,当初虽孑然一身但青果及时走到了自己身旁,告诉自己,公主在任何时候都不应丢失自己应存的风骨,但是……
“可是为何一定要……”荆歌问到一半,看着手中摸着的黄色袍服,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们是皇族,皇兄是当朝太子,他不能有弱点,不能和不祥之人有任何牵扯。
“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太子昭恒笑着,看了看棋局,而后投子在棋盘上认输。“小幺儿自小便聪敏,你一定能明白的,对吗。”
“走吧。”陆压道君起身走到门口,唤荆歌道。
“昭恒哥哥,往后余生,你多多保重。”荆歌从他怀中起身,紧紧握了握太子昭恒的手,而后便牵起陆压道君的手,一步步缓慢但坚定的离开,再也没回头。
太子昭恒没说话,看他们至门口,而后穿过窗前消失在走廊尽头,一滴泪,隐忍多时终于落下,砸在棋盘上。“小幺儿……你别怪皇兄,断尘念,绝亲缘……你才能走的更远……这是皇兄送你,最后的礼物……”他重新拿起一枚棋子,下在一处,棋面局势一下子反转了过来。深宫如棋,他的小幺儿,不适合再留恋这里。
陆压道君在空中抚摸着荆歌的发顶,望着昭恒嘴唇勾了勾,而后便携荆歌往凌仙台而去。
他们身后,及巳拽住刚刚已被陆压道君发现的、从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阻止她继续跟踪他们。
“够了,白曬,注重你的身份,可别失了分寸了。”及巳低声喝到。“接下来陆压道君自会处理的,与你我无关。”
“那可由不得你!”白曬怒不可遏地对及巳说。“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在你魂飞魄散之际保住了你的性命。”
“可这里一切已经结束了,往后的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难不成你忘了女娲大人临终之言了吗。”及巳冷漠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救命之恩及巳自会相报,但不是报之于你,我仅遵从女娲大人的遗命,与旁人无半分干系。”
“及巳!邪族之变,地府之乱……这种种虽由天帝镇压刚刚平定,但一切皆生出了变故,早已经不同于神上临终之际!你是知晓的,那邪族……”白曬甩开他的手,对他急躁的说。“为了天下苍生,神上大人若在,也会允许我的。陆压道君他……他与我们,不是同一路人。”
“那这不是你与我可以左右的。”及巳转身,不再看白曬。
“及巳,女娲大人曾经所为究竟是为何,你是明白的……”白曬缓了声音。“你会帮我的,对吗。”
回应她的,是及巳沉默的,渐行渐远的背影。
而此时,陆压道君二人已至凌仙台处,一临近,陆压道君就容色低沉了下来,曾被群松围绕的凌仙殿,已成一地断墙残垣,草木皆枯,不复往日景色,只有凌仙台孤独的伫立着,仿若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杀伐。
陆压道君将荆歌抱起,穿过荒芜登上凌仙台,他们刚刚踏在台上,穿过台周结界之阵,就被凌仙台上的血腥气息冲的差点翻了一个跟头。
“邪族?!”陆压道君仔细辨认着血中残留的气息,而后掐诀一算,惊怒道。“竟然全族都……”
“师父,邪族是什么。”荆歌疑惑,她穿过结界后,五感似乎被冰水淋过,瞬间通透了,在那一瞬间,她忽而朦朦胧胧中听到脚下的土地中,似乎有什么在呼唤自己。“师父,他好像……在下面。”
“荆儿,你才初醒仙感会有些不适……”陆压道君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感应到什么了,什么……在下面。”
“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就在这台子下面……”荆歌拂开血迹,用纤细的手掌贴在台石上。“他就在这下面……”
“这下面,直通隔绝仙妖阴阳的忘川河,难道说……”陆压道君擦干净荆歌手上的血迹,将自己的手掌放在她的头顶。“荆儿,你凝神,细细地寻那个声音。”
“嗯。”荆歌乖巧地闭上眼,仔细追寻着那声音,那声音隔着水,不凄厉,不尖锐,只是透着深深的不甘和难过,不久,荆歌眉心的道门印记绽出光芒来。
“找到了。”陆压道君勾起唇角,而后抬起放在荆歌发顶的手,一个幽魂从荆歌的身体中慢慢被引了出来。“……邪族之子。”
“我……是炎潆,邪王嫡子。”幽魂勉强支撑着自己,而后荆歌睁开眼,正好与那幽魂对视。幽魂鬼使神差地感觉到她身上似有一种淡淡的让人信赖的气息,不自觉地、虚弱地伸出手来,努力微笑着行了一个尊礼,而后将她抱住,感觉像是拥抱久违的亲人。“谢谢你……”
荆歌身体在被拥住的一瞬间有些愣怔,回过神来身体就僵硬了起来,而后慢慢推开他,快速躲到了陆压道君身后,暗暗打量着炎潆。
“失礼了……”那幽魂有有点困惑,反应过来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说。
“荆儿,为师要取你一丝血肉。”陆压道君看着炎潆的渐渐变透明的样子,皱了皱眉。
“……嗯。”荆歌犹豫了一下,她抬头仔细望着炎潆的眼睛,澄澈干净并无丝毫闪躲,便转头冲着陆压道君点了头。
陆压道君伸出一只手捂住荆歌的眼睛,另一只手暗暗掐诀,取了烟黛心口一丝血肉,融入炎潆的魂中,不多时,一个青衣少年凝出了形体,他苍白着脸,跪撑在地上。
陆压道君放开捂住荆歌双目的手,荆歌睁开眼,看着炎潆的模样,有些胆怯的看向陆压道君,陆压道君揉揉她,冲她点了点头,荆歌带着好奇尝试着碰触他,也许是他身上有自己的血肉气息,让荆歌莫名有一种骨肉相连的感觉,让她的戒备松懈了些,她感觉炎潆很亲近和有一种莫名想让人依赖的心情。
“他肉身已被忘川河销毁,魂魄也略有残缺,只能借你血肉为形。”陆压道君牵起荆歌的小手,转身沉声问炎潆。“怎么回事,邪族一向镇守地府之下的鬼绝之地,怎么就到了全族被屠,天帝亲征的地步。”
“自混沌初分,地府之域、九界五行轮回初成之时,邪族镇守鬼绝之地开始,天帝因我族自守一域,鲜少与外界相通,便渐渐的对我族就生了猜忌,给予的仙灵福祉越来越少,也逐年削减了赐予邪族的灵器灵药,直至千百年之前,邪族几乎是被变相放逐了,父王隐忍多年,但最后为了给族群谋一个活路、为求福祉灵药而乱地府,导致百鬼夜行,群魔现世……天帝大怒,认为我族谋逆,下令诛邪并披甲亲征……”炎潆声音浅淡,却仿佛含着万般呜咽。
“鬼绝之地,只有邪族一脉的浊骨尚能相抗,你父王儿茶更是个中翘楚,纵使是天帝,也经受不住鬼绝之地的怨煞之气,儿茶应会有一拼之力,怎么会……”陆压道君声音更加低沉。
“首次交战时,父王伤了天帝,使其落入了忘川之渊,可未曾料想,他被我小妹——子苓所救,他给子苓种下一抹神识,控使她出卖了全族,将我推入了忘川河……”炎潆苦笑。
“你如今心中无深仇浓怨,看来,你是已经想通了。”陆压道君看着炎潆缓缓开口。
“是,父王早就想到了这样的结果,邪族虽无帝赐福祉,但尚可自承古神之喻,只是父王他……不能接受,父王乱地府祸九界,结局也是邪族该承担的。”炎潆咬了咬嘴唇。“但我不甘心,邪族不破地府便会自灭于鬼绝之地,乱地府又祸害他人,邪族就无生路可行了吗?!天道有情,给我留这一线生机,我不信我邪族一门真的绝于我这一脉,早晚,我要讨个明白。”
“那你如今如何打算的。”荆歌轻声问,对他的平淡,略有所触。
“我如今借你血肉,想还你这一份恩情。”炎潆冲她安抚的笑笑,心中对荆歌莫名有一种仿佛相识多年的亲近之意,他认真的看向陆压道君。“道君大人,能否让我入你门下……许我一个容身之地。”
“你与我无师徒缘分,但你身承荆儿血肉,暂时不能离她百里之外,你与她有缘……便作为她的近侍,以散修之名,入逍遥境吧。”陆压道君垂了眸色顿了顿,又开口说。“而且……你小妹子苓,如今应被天帝送入我门下为散修了,你……”
“我明白了。”炎潆紧紧闭目又睁开回答说。“我不会与她碰面。”
“你以后,叫阿烧。”荆歌突然开口,而后解下长长的发带,缠绕住他的下半张脸,发带缠好的一瞬间,变成了一张轻薄的面具。
炎潆愣了愣,笑眯了眼睛。“是,阿烧晓得。”
“走罢。”陆压道君说,而后牵起荆歌。
荆歌回头,想了想,拽住了炎潆的袖口。
三人于凌仙台入九重天,进了逍遥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