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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焚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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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承帝二十三年十一月·上京城
连绵几日的冷雨终于停了,但天仍不见放晴,浓云低垂如阴郁的江面,天光暗淡,迷雾茫茫,便如这个国度未可知的命运。
“传各位大臣入朝觐见——”太监尖细的嗓子在薄薄雾气中划出一道尖锐破口,回音在厚重的宫墙上打转,平添了几分无来由的惶急。
宫门缓缓打开,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鱼贯而入。他们中有人间或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对方也存着与自己一般的忧虑。
大魏朝气数已尽。
这是朝堂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之事,只是无人敢言。
自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一统天下,绵延国祚四百年,终于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末途。西胡、东夷、南庆群狼环伺,各地叛乱四起,民怨沸腾,大厦将倾,国已危矣。
西疆告急的文书昨夜便已送入了宫中,而皇宫便如一滩死水,巨石入水,竟一丝波澜也未起。
天际那份厚重的阴郁如浓墨一般浸染了宫内的气氛,一派安静之中,只能听见愈发惶恐的呼吸声。
大殿中一盏以龙纹作饰的长明琉璃灯忽然闪了闪,无风自灭。
不祥之兆。文武百官脸色纷纷大变,看向右侧躬身低头的丞相,而丞相垂眼不发一言,他们便只能闭紧了嘴等待,在脖颈酸痛前,他们终于等到了一声微弱而清脆的敲击声,有人用指节轻轻地叩击着鎏金扶手,击在龙雕双眼之中。
高坐龙椅之上的大魏天子面色虚浮,酒色掏空了他从尊荣的祖先那里继承的贵气,令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四十多岁的病弱男人。因饮酒过度而病态苍白的嘴唇忽地动了动,天子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燕小乙呢?”
众臣不禁心中一凛,这名字掷地有声,摇摇欲坠的大魏朝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至今,起码有一半的功劳该归于这位年轻的大将军,自二十岁崭露头角起便屡立奇功,一柄弓下不知折损了多少敌国名将,十年间南征北战,为大魏平定内乱外患。可是,大魏朝根子上就已烂了,一介将军如何悍勇终究无用,只不过将王朝溃灭的时限再往后拖延片刻罢了。
“朕的大魏朝倚仗的神弓,此刻为何不来见朕?”天子话语冰冷,几位熟悉这位皇帝做派的老臣竟是从中听出了杀意。
“启禀陛下,南庆使臣半月前抵达洛山城商讨停战事宜,燕王应是不好脱身。”丞相小心谨慎地回道,这是早已上报给陛下的内容,陛下此刻明摆着是要借题发挥,纵使他对燕小乙颇有微词,也不禁有些不解。燕王蒙圣恩盛宠,是魏朝百年之中唯一的异姓王,纵使作风颇为强硬,但忠君之心也是有目共睹,陛下为何突然发难?
他还清楚记得,四年前,在十连捷报之后,天子龙心大悦,竟不顾群臣反对,出城御驾亲迎十五里,御笔书诏为当时不过二十六岁的年轻将军封王。那时魏天子大笑着拍了拍燕小乙的肩膀说道:“小乙可觉得一人便足以光耀门庭?”便以姓为封号,赐封燕王。此等殊荣前所未有,一时无数嫉妒的目光如利箭射向这位以神弓之名威震天下的大将军,而他只是领旨谢恩,甚至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也未露出丝毫波动。
而早将这位大将军家世调查得透彻至极的丞相却不禁感叹,陛下明是嘉奖,实则诛心。燕小乙猎户出身,父母亲戚在幼时便因变故死尽,而他只娶了一位正妻,那位夫人居然是连姓氏都没有的青楼女子。二人成婚六载,至今无一儿半女。所谓燕家,不过两人。光耀门庭之说固然冠冕堂皇,只是那位燕王听在耳中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而还不等他再想什么,御座之上的天子已问了第二个问题。
“哦?不好脱身,爱卿可否告诉朕,为何他不好脱身呢?”
“这……臣窃以为,恐怕是南庆使臣便是范闲的缘故。”丞相字斟句酌地回道,想起情报中范闲的各种狠毒手段,心里不觉为正与他正面交锋的燕小乙捏一把汗,那范闲无领兵之才,若是战场相遇,定然无妨,可是和谈之时,不知他会使出什么阴险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总不能做出大魏境内刺杀亲王的事来吧……可是,那位小范大人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吗?听说连庆国的前任皇帝,范闲的亲生父亲,都是死在范闲自己的手上。丞相已是冷汗涔涔而下,他忽然想到,为何这等人物要亲自去洛山城和谈呢?他原先只是以为这代表着南庆对这次和谈的看重,却忘了和谈本来就是两国之间最无意义的东西,大概是燕王的强悍令他不自觉地忽略了敌人的狠辣,若是燕王一死,他不敢想这大魏会变得如何。
“范闲。”天子眯了眯眼,却有怨毒之意自眸中一闪而过,“想来这次和谈定是意义非凡啊。朕倚仗了十年,整个大魏朝倚仗了十年的国之栋梁,居然早就是范闲一伙的叛徒!”
“臣有罪!”丞相高喊而跪,自他以下,玉阶下所有大臣都跪了下去,双股战战,为天子的震怒而战栗。
空中一道霹雳明极而灭,雷声阵阵似战鼓马蹄,浓云翻涌,天如破口,狂流暴雨倾泻而下,滚滚洪流洗刷着这座安定了四百年的宫城。
临风阁是洛山城最高的建筑,为远近闻名的一处胜景。十年前前任城主身死之时曾被大火焚毁,自八年前燕小乙接手了洛山城之后,便下令将已废弃的临风阁重新修缮启用。临风阁东临曲折流水,竹影蒹葭,山城傍水,时见白雾缭绕。清朗之夜,抬头时碧空如洗,自可见月,低头时银光粼粼,亦可见月。
燕小乙正坐在临风阁最高处饮酒,这是他的习惯,身为天下第一的弓箭手,高处有利于他观察周围动静,以便提前做出判断。在十年之前,他只是洛山城负责守卫的一个小小骑尉的时候,他就莫名喜欢这里,不过那时他的身份太低,只能站在远处警戒的时候遥遥地望上一眼。但是他的眼力极好,即便隔得很远也能看得清楚,黑夜中亦是如此,就像那个流血的月夜。
他快要沉浸在久远的往事中了,面前的酒壶不知何时空了。风中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放下酒杯,抬眼看向缓缓走来的白衣女子。她看上去有些单薄,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此处风大,因为临水的缘故更是寒凉,她一向身子弱,为何总是这么不注意身体。
他自嘲地笑了笑,即便如今他已位极人臣,他在她面前还是局促如当初那个年轻的骑尉,“夫人。”他起身走到她身前,用厚厚的披风将她裹起来,“夫人这般不注意身体,若是受凉了,之后又有的折腾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咬了咬嘴唇。他接过她手里的酒壶,锋利如刀的双眉微微扬起,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多了些温度,他笑道:“夫人真是体贴,知道为夫在楼上坐得久了,还特意上来送酒。”
他在外是被公认冷血冷心的将军,不爱开口说话,跟随他已久的几个副将,甚至没见过他笑过。
他笑的时候极为英俊,他的脸本就生的极好,只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太重,才总令人忽略掉这一点,在冷血杀伐的威势下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而面对他的笑意,她却如挣脱了什么束缚一般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清冷如月,嗓音淡漠如霜,裹在狐裘披风里显得纤细柔弱,却又寒冷如冰:“你不问我么?”
“夫人不打算说么?”燕小乙没有看她,似乎对手上的酒壶很感兴趣,那是一整块通体透碧的上好翡翠雕成,水色极好,价格定是非常昂贵,他那位大舅子的手笔自然不会小。光线透过翡翠,隐约可见里面殷红的酒液,明明隔着一层玉石,仍显得凄艳欲滴,仿佛一泓还未凝固的血。
他忽然将那些笑意都敛去了,既然未得到回应,也没有必要维持刻意的伪装,他早已不习惯这样表情。
他回到之前赏景喝酒的地方坐下,低低地叹息道:“为何最后你要来呢,若若小姐?”
他的缠金丝长弓倚靠着一张矮桌,箭筒里装有十三支黑色羽箭。他原本就在等人,只是他等的人并不是她。
“我来替兄长问一句话。”若若嗓音很稳,她的眉间仍是化不尽的冰霜,令她本就略显苍白的肌肤多了几分透明如雪的错觉,仿佛她不是活人,而是一座栩栩如生的冰雕。
“范闲还没有死心?枉我以为他虽然手段下作,却不是个傻子。”燕小乙面色不变,冷冷道,“想要杀死我却全身而退,他没有这个能力,便派你来做说客。若若小姐,你觉得我会信吗?”他的语调很嘲讽,仿佛他不是在对着她说话,而是对那个他极其讨厌的范闲。而他究竟为什么讨厌范闲,除了对那位小范大人的小手段的不屑,还有更为重要的理由,却是他不愿承认的。
“我知道了。”若若淡淡答道,便转身要走。
“若若小姐。”燕小乙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左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桌下握成拳的右手青筋暴起,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
“什么?”她的脚步一顿,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你刻意潜入魏国,自是有紧要任务在身。”燕小乙自嘲道,“那时的我不过是一个没有地位的骑尉,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看重的?”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仍是没有回头,对他的问题似乎也并不意外。
“我不知道你是范闲的妹妹。”燕小乙语调微沉,以掩饰话语中的苦涩之意,“最开始,我只知道那一夜的一切都是你的谋划,从十年前的那一夜起,我便知道。”
“没什么理由,随便选的而已。”她轻描淡写地答道,脚步也不再停留,向楼下走去,“我的任务是杀了这座城的城主,你的箭射得很好,很合适。”
“原来如此。十载监视,曲意逢迎,真是辛苦你了。”原本躁动不安的心忽地极平静,又仿佛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空洞,燕小乙的手放下了酒壶,紧紧地握住了那张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