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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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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呜咽,似是知道鲜血将要染红这片荒凉之地。群山之中,万籁怆然,黄叶徒坠,发出萧萧悲声。
燕小乙踏出一步,落足极沉极稳,足底荒草被碾成齑粉,发出一阵窸窣的颤抖,在风中散去。
亮银般的辉光笼罩着整座山林,唯有山洞内如化不开的浓墨,纵然他目力惊人,他的视线也无法刺破这沉重的黑色帘幕,他看不见他曾经隔着遥遥重山惦念了五年,又在虚情假意中纠缠了两年的那张淡漠的脸。
他曾经那么爱她,哪怕她始终像天上的月亮那样冰冷漠然,他仍是觉得或许有朝一日她的眼中会有他,只有他。他是出身不好,他比不上那些王公贵胄,他只是个猎户的儿子,所以他便配不上她么?
即便到了这时,他仍忍不住会想,她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即便他已不知,自己究竟是否想要再看见她。
那双沉静如月的眸子大概依然古井无波,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她的绝情而疯狂,就像溺水的人一般失了理智,仅靠本能在漩涡中挣扎。
说来也是讽刺,他们共同度过了七百多个日夜,而这一晚恐怕是他们之间交谈最久的一次。
话已说尽,他们之间再也无话可说。
他仍是凝视着深邃的洞穴,自他踏上这片绝命之地,他的心神始终锁定着她的方位,四十七丈的距离,她再也没有移动过。
而他向她迈出了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便缩短了一步。
这一步,他以毫无遮掩的姿态暴露在她面前,他不再寻求任何转圜的余地,他不再会问她是否愿意多相信他一点,他来,不为其它,只为与她决死。
那支染着血的羽箭已搭在了弦上,他缓缓拉开了那张弓,月光洗去了他所有的表情,露出刚硬冷酷的脸庞,他的心坚硬如铁。
他不再是庆国的征北大都督,而是那个孑然一身,在深山中狩猎猛兽的猎人。
这是一次并不令人愉快的狩猎,他将要猎杀的对象匍匐在山洞中,也无任何动作的征兆。燕小乙想知道,她该如何杀他?在他看来,可供她选择的并不多,她只能依靠同样射程远的器械,配上淬毒的暗器,试图在他身上留下伤口,利用毒药完成见血封喉的刺杀。这里并不存在任何机关陷阱,他在来的时候便已确定。他没有给她布设那些圈套的时间和体力,即便有,也瞒不过身为猎手的他的双眼。
会是三处新研发的劲弩么?范闲掌控着鉴察院,若是为了对付他而特意研发远程武器,他相信那个小范大人确实做得出这种事来。但劲弩便能有用么?即便她是天生的神射手,自她发出一箭到弩箭及身,其中的时间足够令他从容避开。除非那从黑暗中射出的一箭比声音更快,快到他无法闪避,但是这世上真的有那么快的箭么?身为唯一九品上的弓箭手,燕小乙对自己的箭极为自信,他绝不信这个世上有比他更强的射手,有比他的弓箭更强的远程武器。
弦已拉满,他的箭已蓄势待发,但他仍在等待,他要等她先出手,或许是心底某种不甘在作祟,他要看着她亲手向他发出致他死地的那一箭。
执念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哪怕是这世上再强、再有权势的人物,他们也终是无法逃脱这从更久之前便存下的一念。
而这一念便足以决定生死。
燕小乙耳中忽然捕捉到山洞中传来的咔嗒一声,很轻微,若非他凝神静听,便会忽略掉,就像一小块金属片被扳动的响声,它又带动了某些机关的运作,那如深渊般的黑暗之中有一点火光如流萤一闪而灭。
一声闷雷般的震响令幽深的洞穴随之震颤。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强大到无法估计的力量击中了他背后的岩石,气浪冲击着他的背,如同巨木倒塌的力道将他向前推去。随着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坚硬的岩石崩裂出锋利的碎片,疾飞而出,似纷纷霰雪般扑向他的后背,这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速度,他根本无暇闪避,那些碎石如无数利刃刺穿了他的脊背,他的后背顿时血肉模糊。
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虽然没有死,但仅仅是对方的一次试探,便将他重伤。
在他明白发生什么之前,又是同样的一声,如九幽之下沉闷地动,万鬼夜哭,那仿佛来自幽冥的鬼火直逼他的双眼而来。
他的视线如被炫目的光焰融化,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他的面前炸开,世界骤然归于静寂,他唯一能听见的是血流出的声音,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但他的手指已松开了弓弦,几乎是同时,地动之际,天空自有惊电相随,在倒下的瞬间,他射出了那一箭。
范若若的手指松开了重狙的扳机,她的目光没有看向瞄准镜中倒下的那个身影,而是直直地看向前方。
他的箭已经来了,她没有动,也来不及动。但她仍是倔强地睁眼看着那如挟风雷而来的黑色长箭。
她会死么?她并不怕死。她总是要看着的,就像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他满身酒气地将她压在了床上,从始至终,她不肯闭上眼睛。她在看着他的眼睛,那个英俊又冷峻的男人眼中并不是桎梏的寒冰,而是燃烧着的熊熊烈火,那火焰太过炙热,顺着他滚烫的体温传递给她,他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似乎要用这火为她取暖,使她融化,将她烧成灰烬。
她很怕冷,而她已习惯了他身上的热度,他抱住她的时候,她的手也会微微颤抖,就像一种微妙的共振。他在她耳边喊她若若的时候,她冰冷的心如浸于热水般无法抑制地发抖。她向来冷心冷情,从未与旁人敞开心扉,因为自幼体弱,家人怜她疼她,她便按照他们期望做个无需操心的听话女儿。最亲密的哥哥关心她的病,支持她嫁给她愿意嫁的人,这便足够了。嫁给他之后,她甚至有些不习惯,居然有人是如此在乎她。
是的,他爱她,她其实都懂,在她扣下扳机的那一刻,那些自欺欺人的借口霎时烟消云散,她全都懂了。
但她杀了他,就像她决定的那样,她折下了那朵花,用无情的谎言折磨了他,又给予他痛苦的死亡。
而他终于也向她射出了那一箭,那是他最霸道、最凶狠的一箭,即便是大宗师也无法抵挡的那一箭。
她静静地看着呼啸而来的一点寒芒,尖厉的风在山洞中盘旋着嘶鸣。
他果然是要带她一起走的,她愿意和他一起走。
风旋逼到了她眼前,劲风袭面,气流冲击着她的眼睛,她的眼中顿时溢满泪水。那道乌光掠过她的头顶,如惊虹掠空,射中了洞穴深处的石壁,发出铜钟般的轰鸣。
她仍然没有动,那一箭的箭风割断了她的头发,碎发在半空飞舞着,似乎要带走一些多余的烦恼与压抑太深的情愫。她定定地看着洞外,看着那片月光照耀下的空地,荒草已被他的鲜血染红。
他的最后一箭没有射中她。
她的眼泪终于涌出眼眶,她闭了闭眼,泪水却如何也止不住,仿佛一口满盈已久的温热的湖泊,这一刻,终于肆意决堤。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地站了起来,重新将那件肮脏的白色皮裘裹在身上,她收起那把重狙,合上了那个细长的黑箱子,然后靠着石壁坐下了。
她本该出去收拾他的尸骸,她很清楚重狙的威力,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一枪足够将人的身体打碎。她必须在别人发现之前将痕迹收拾干净,范闲曾反复告诫过她,这把枪需要被谨慎地隐藏起来,作为秘密武器,在某一天派上极为关键的用处。
但是她只是坐着,脸埋在双膝之间,那双极为稳定的手在颤抖。那两枪耗尽了她的精神,她无比疲惫,她的眼皮已经变得沉重,很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去。但是仅剩的一丝清明提醒她,若是就这么睡着,她会冻死在这里。
脑中又是一阵晕眩,嗡嗡作响,分不清是因为失血还是劳累,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耳中的声息也奇诡难明。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她急需热度温暖逐渐冰冷的身体,但她现在甚至无法生起一堆火。她太过绝情,即便对自己也是如此。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做过自己能活下来的准备。
当范闲因为无法确定自己有把握活下来而选择放弃那个杀死燕小乙的方案时,她已做好了与那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即便是现在,她还可以选择服下激发人潜能的药物,这能令她撑到拾回足够的枯枝生火,又或者就这么深夜下山寻找附近的人家,比起坐以待毙,即便那药物副作用极大,她也应该尝试一下。
但是她不想,身为一个医术精湛的大夫,她很清楚,倘若她服下那禁忌的药,那么她的孩子定然没了。
在她已陷入半昏迷的状态的现在,她仍能感受到腹中胎儿顽强的存在,像极了他那强硬剽悍的爹。
你明明那么努力,可是娘对不起你,娘要和你一起去找你爹了。若是见到了你爹,你要乖乖听话,他会很爱你,而娘不配。她喃喃道,手掌按在小腹上,似是希望将最后一丝暖意留给那个还未曾见过人世的孩子。
她要死了么?在她因为生病而只能躺在床上枯熬时光的小时候,她便幻想过自己死亡时的场景。她知道人若是寒冷而死,在死去之前,会产生许多玄妙的幻觉,甚至有人能够看见天上仙境,哥哥梦中记下那些极美诗词的那个仙界,她也能看见么?可是,她微微动了动手指,试图将手抬起来,拢一拢披散的乱发,若是人能够选择临死之前的幻境,她还是想见他。
她要对他说些什么呢?她会向他道歉,告诉他不原谅也没有关系,恨她也可以,她知道他曾经那么爱她,而她其实也同样爱着他。她没有打掉他的孩子,她不舍得。
而就如上天听见了她无声的祈愿,洞口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一种阴森诡异的气息在洞内聚集,是鲜血和死亡的气味,强烈又可怖。她睁开了眼,即便她的视线已无力分辨出数米之外的事物,但她却知道,是他来了。
果然,在她死之前的幻觉是他。她毫无对死亡的恐惧,心中甚至生出一分欣喜。
满脸是血的男人缓慢地从洞口走来,他的脚步很迟钝,每一步都往下滴着殷红的血。他的脸已然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就像被烈风烧过一般,原本是皮肤的地方全是斑驳血痕。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深邃有神,但已无从辨别出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
他沉默地走到若若面前,停下脚步。
若若仰起脸看向他。
他慢慢地俯下身,与她对视。
他可怖的面容没有吓到她,她轻声说:“你来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伸出一只手,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他的手指和冰一样冷,她喘不过气来了。她开始咳嗽,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圈渐渐红了。
他的手忽然变得僵硬,他没有继续下去,他松开了手。
他转过身,他要走了。
幻觉要结束了么,他为什么不等等她。若若没有力气站起来追上去,只能虚弱地喊他:“别走。”
他果然停住了,但是并没有转过身,若若看见他的背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创口,血肉模糊,已无一处完好的地方。
那是她的第一枪激起的崩石造成的伤,她没有把握能够一枪致命,便选择了先开一枪试探的方案,在他为这一枪之威茫然动摇的时刻,紧接其后的第二枪才是致命的杀招。
又或者是因为,她开第一枪的时候,手终于还是颤抖了。
“你再等一等,我很快就要死了。”她就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事情,“你恨我,我知道。但我没有后悔。这一生的所有事我都不曾后悔,包括嫁给你,有了你的孩子。”她顿了顿,“只是可惜,我没能把孩子生下来。”她的眼中涌出泪水,“他明明还活着,可是却要和我一起死了。”她哭了,“还有,你也死了。”
直到这一刻,在她与死亡一步之遥的时刻,在他的幻觉面前,她的心防终于倒塌了,原本冷漠无情的她就像一个蛮横无理的小姑娘一样大哭:“你为什么要和哥哥结仇?为什么要逼我杀你?你死了我本来也不打算活了,可是孩子怎么办,他的名字我都没有想好,就要没了。”她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你还说我狠,我骗了你,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燕小乙,我明明是喜欢你的啊,你为什么会信那些话呢?”
他的身体剧烈震动起来,他终于转过身来。
她仍然在哭,她的脸已经彻底花了,她哭着说:“簪子掉了。”
她哭着说:“我冷。”
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嘶哑着嗓子说:“不要哭。”他的喉咙似乎也被损毁了,声音变得极为沙哑且难以分辨,说话对他而言十分费劲,但他仍然说了下去:“我还活着,你的第二次攻击没有打中我,我的脸只是被风擦到罢了,伤并不重。虽然我不知道那武器究竟是什么,但既然要杀我,你只有第一次的机会。”
她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怀里小声啜泣着。
“簪子我捡到了,若是你不打算继续杀我,若若小姐,和我回去吧。”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等待着她的答复。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她说得极小声,若非他耳力甚佳,怕是听不见这细如蚊蚋的低语。
“我后背受了伤,只能委屈一下抱你下山了。”他低头亲了亲她哭肿的眼睛,“既然夫人认那门婚事,我很高兴。只是我有些担心,当娘的原来这般爱哭,以后孩子也成了一个哭包该如何是好?”
“我不哭了。”那股发泄般的劲头过去了,若若想起自己刚刚那一通哭诉,那无理取闹的无礼行径是原来的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想象的,不禁两颊飞红,把小脸埋在他的肩窝里。
“搂好我的脖子,我们走了。”怀里的小姑娘乖乖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这算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么?看得出她的精神也渐渐恢复,应该没有大碍,令他放下心来。恢复得这么快,是因为见到他还活着的缘故吗?纵然她已经嫁给了他,甚至有了他的孩子,在他眼里,她始终是他的小姑娘。
即便她说出那般狠话令他陷入疯狂,最后那一箭他仍是无法瞄准她。
即便他差点死在她手上,他仍是爱她。
他抱着她走出阴森深寒的山洞,走在下山的路上。风依然是冷的,他的手臂紧了紧,将内力顺着掌心输到她体内为她御寒。她已经睡着了,呼吸匀称,气息扑在他的耳畔,有些发痒。他加快了脚步,但愿不要让她着凉才好。
那一轮寒月依然悬于高天之上,只是已开始渐渐西沉,再过不久,天便要亮了。
皎皎天上月,茫茫万里清辉,他不再抬头望向那死寂凄清的光亮,无比漫长的一夜即将结束,他的月亮已在他怀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