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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狩鹿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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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晦暗,低垂的云层带着一股凌厉的威严,缓缓逼近地面,仿佛九天之上有人正俯身凝视这片北方的苍茫大地。
正午便昏昏然的天幕隐隐有了微弱的光亮,似无数洁白的绒羽,团团簇簇,被鞭子般的北风抽散,在半空纷乱飞舞。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经历了十余个日夜的酝酿,姗姗来迟。
焉勒城也在下雪。漫长时间的放逐令这座城变得冷酷而漠然,它刚刚重温了二十年前的血腥回忆,数百人被杀死在城内的街头巷尾,他们的血肉将与这座城的泥土化为一体,到了来年春天,城中便会开出奇异诡丽的花朵,这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雪花纷坠,轻盈地覆盖了同样冰冷的尸体,死去的人依然双目圆睁,咬牙切齿,似是要将这一股杀气刻在魂魄里,将那些未结的恩仇,生生世世继承下去。
长街街头,在数百具死尸包围中,还有两个人依然站立。
一个是燕小乙,另一个则是狄檀。
狄檀垂下目光,周围都是他所统领的士兵的尸骸,他们都死得很快,很凄惨,被击碎的痕迹随机地出现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不用弓箭的燕大都督在近战中似乎放弃了准头,并未招招命中要害,但无论击中何处,均是致命伤,所有近身者,皆被一击致命。而他的肋骨断了数根,此刻支撑着站立不倒,已是勉强。
他曾想无论是多么强悍之人,若是陷入万军之中,也绝无生还之理。
现在看来,一支区区八百人的军队,要杀一个九品上的绝世强者,还是太难了。
不仅如此,对方还是远程的弓箭手,这令他在最开始的巷战中占尽优势,将近半数的士兵在数十丈外死于他的箭下,而他身上甚至一丝血都没有沾上。
狄檀的瞳孔慢慢地缩紧了,这样的人物,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也绝不能留。
“你为什么不立刻动手杀我?”他慢慢说道,“你是不是要问我范若若在哪里?”
燕小乙看着这个扮成马匪潜入北齐边境的胡人统领,那双不同于汉人的浅色眼瞳里流露一丝诡异的光芒,令他感到厌恶,心中莫名涌起一阵焦躁,“你可以说一句遗言。”
“燕大都督,范若若究竟是你什么人,让你这般看中她?”狄檀微微笑了,“我虽然武功不及你,看人的眼光却未必不如。若是她死了,燕大都督会如何?”
“……”燕小乙的目光骤然雪亮,狄檀全然无惧地对视着那双眼睛,只感觉那目光中凝聚着浓浓箭意,似乎要刺穿他的双眼,但他仍是微笑,“我手下五将,均是八品武者,四人死在大都督的弓下,唯有最强一人木沉,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来。大都督不妨猜猜,他现在正在何处?”
燕小乙的手忽然动了,而几乎是同时,狄檀也动了,那是他最快最强的一击,即便此刻身受重伤,威力依然不逊往昔,那具重伤濒死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右手腕刃弹出,黑光一闪,如一道掠虹,斩向面前男人的咽喉。
这一生中,在如此近的距离出刀,他从未失手过。
但是他没有砍中燕小乙的脖颈,而燕小乙也并未刻意躲避,他只是微微一侧身,让过了腕刃的锋芒,同时左手如闪电般探出,掐住了狄檀的喉咙。
腕刃似是砍中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颓然停下。
机会与生命同时用尽,狄檀手腕无力地垂落。燕小乙再不留情,五指凝力,直接捏碎了他的喉咙。
而在最后,他听见那胡人微弱的低语,混杂着咳嗽与血沫,尖锐地刺入他的耳膜:“来不及了……没有箭,你如何救她?”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胡人豁出性命那一刀,原本的目标便不是致他于死地。
这些在荒原上挣扎求生的胡狼,虽然未必能称得上强大,却极为狡诈与恶毒。
咔啦一声轻响,落入他耳中,无异惊雷霹雳。
箭筒中最后一支黑箭,这一刻,已然断了。
木沉抬头看了眼密云四合的天空,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眼中,瞬间融化成冰凉的水珠,令他眼前一片模糊。
他就着落在手中的雪搓了把手,又随意甩了甩,红色的雪水滴落在地面薄薄一层新雪之上,仿佛绽开点点梅花。
他已经来到了内院之中,四周寂静无人,只有簌簌的半空落雪。范若若的护卫终于伤亡殆尽,那些人身手虽然算不上顶尖,却仍在他身上留下了几道伤口,令他非常满意。
毕竟,只有流血的战斗才不会令人无聊。
狄檀大统领已经死了么?他的手已按在了那扇木门之上,他却忽然想到带他们东行至此的狄檀。
若是我们都死了,这一趟东行,可真是无聊的很啊。
他的掌心内劲吞吐,吱呀一声,已推开了那扇门。
此时天色昏暗,室内也未点灯,虽是匆匆一瞥,他的视线已捕捉到远远站在内墙之侧的一个纤细身影。
冷风袭面而来,他嘿嘿一笑,一个跟头翻了出去,一排弩箭贴着他的衣摆疾飞而过,深深插在门外影壁中。
看来是黔驴技穷了,这些时日,以百余条人命为代价,终于让这位名叫范若若的小姑娘用尽了她的机关和手段,成了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他撇了撇嘴,或许走大门依然不是明智之举,不如直接踏破房顶打她个措手不及。方才弩机发射的劲力与方位已令他心下了然,这小姑娘并无任何武功,不过是个普通弱女子罢了。至于会遭受什么负隅顽抗,他一点也不担心。
他纵身跃起,轻巧地落在了屋顶之上。
但就在他欲破瓦而下时,忽地听见一声鹰唳,一团黑影骤然自高空扑下,利爪凌厉抓向他的双眼。没想到这种地方居然会有猎鹰,他吃了一惊,手却不慢,匕首横于眼前,锋刃向外,强迫那猎鹰收爪回旋。另一只手屈指弹去,正中鹰的翅膀。他的武功路数极其刚猛,仅是一弹,便强行打断了鹰的翅骨。在黑鹰跌落的瞬间,他看见那只鹰漆黑的羽毛中夹杂着点点白斑,有如苍山挂雪。
可惜了,虽然那一击足够凶猛,但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
被那只鹰阻碍了短短一刻,也不影响什么,他这么想着,正要再度蓄力击破屋梁。
他突然听见了一阵风声,那风似是从极远之处而来,凄厉无比又残酷无情,他听见无数冤魂哭嚎的怨声,由远及近,不可动摇不可避让地紧紧包围住了他的身体,是那些阵亡的兄弟们,他们过来寻他,要带他一起走。
一阵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觉得身体忽地变得极冷,是因为这漫天飞雪的缘故吗?可是,他却能感到,比这冰雪还要寒冷的东西正要来了,是与死亡为伍的杀意,从他的后方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冰冷地贴上了他的脊背。
他惊愕地转头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刺骨的冷意击穿了他的胸膛,一闪而逝,他的耳中嗡嗡作响,他似乎能感受到有液体从身体中喷涌而出。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他还没有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慢慢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
他的胸口炸开了一个大洞,血和被绞碎的肉混在一起流了下来。
他没有中箭。击中他的并不是箭,而是近于凝成实质却又无影无形的箭意。
在他彻底死去之前的那一瞬,心头一片空明,他忽然知道了和狄檀统领对峙的那人究竟是谁,输在了这一箭上,这一生的最后一战,大概也算得上有趣吧。
燕小乙半跪在一栋残破不堪的民宅屋顶上,他依然保持着拉弓射箭的姿势,面上神色极其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搏命之战,此刻终于将一切了结。
他缓缓放下那张缠金丝长弓,弓弦已断成两截,作为弦丝的兽筋末端有血珠滑落。
最后那空弦一箭耗费了他全部心力,他站起身,身体竟有些摇晃,险些站立不稳而向前跌去。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唇角渐渐涌出血痕。
他的右手鲜血淋漓,方才射出那一箭竟硬生生将弓弦拉断,反震之力震断了他的臂骨,拉弦的手指均被割裂,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令他皱眉,但他现在却无暇考虑任何事。
他赶上了吗?那个胡人统领临死之前给了他最为恶毒的报复,而他现在却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若若还在等他吗?
他朝那个小院狂奔,他的心突然变成坚硬又千疮百孔的石头,一种莫名的悲哀和希冀混合在一起,代替了沸腾的鲜血,填满了他的胸口,令他快要无法呼吸。
他跨过血迹斑斑的门槛,绕过照壁,穿过回廊,掠过影壁,终于站在了内屋的木门之前。
院中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尸体,大雪还未彻底掩盖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惨烈战斗的痕迹。
他静静地站着,侧耳听去,他听见屋内有一个轻微的呼吸声,不会武功,是个女子。
若若还在等他。他的心顿时活了过来。
他向前迈了一步,仅仅一步,他便愕然顿足。
一声清脆的咔哒落入他耳中,就像是一个小巧的金属机关被扳动了。
天生的危机感捕捉到了危险的气息,他能感觉到,有杀机自屋内锁定了自己。
一种不可抗衡的,极为强大的杀机,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瞄准了他的心脏。
他不理解那是什么,也不懂为什么若若会对他起了杀意。
若真是如此,他忽然感到一阵疲惫,如同崩山海潮将他压倒,如果若若真想要他的命,那他就给了她。
“若若小姐,”他右臂已断,只能单凭左臂勉强朝屋内行了一礼,他原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说出口的只不过简单一句,“我来接你了。”
漫长的沉默,他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那时间可能很长,长到他觉得过了整整一个深夜直到天亮,也可能只是短短一刻,短到他肩上的落雪不过淡淡数痕。他听见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那扇木门被猛地拉开,他看见了他的小姑娘,穿着那件浅黄色的碎花衫子,衣摆缺了一块,眼睛红通通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两年没见,她瘦了也憔悴了,但还是漂亮得令他有些不敢看她。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浑身是血,大部分是别人的,但他自己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点伤,虽然最严重的大概也就是骨头断掉的右手。他的小姑娘还是干干净净的,一点血污也没有沾上,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想把她的衣服弄脏了。
可是若若还在看着他,那双亮亮的大眼睛倔强得就像他们当年在范府的那场门前对峙,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之间只隔着数级石阶,若若谨慎地往前走了一步,就像在试探什么,像在确定这是不是一场幻境。然后她突然朝他冲了过来,在他能做出反应之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的浅黄色衫子染了血,又被积雪打湿,可是她毫不在乎,她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抱得那样紧,燕小乙想不到,小姑娘那双纤弱的手臂居然蕴含着这么大的力量。
他该说点什么,可是该说点什么呢?
“你来了。”他听见若若的声音,和记忆中相比有些哑了,还带着哭腔。
困守孤宅十余天,她经历了多少艰辛,他不会盘问,她也不会说。奔袭数百里,一人破一城,他耗费了多少心力,她不会深究,他也不会提。
“我来了。”他的心忽地变得极柔软,柔软到雪花落下都能留下浅浅印记。
若若踮起了脚尖,而他俯下脸去。
大雪下了整夜,孤城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