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竹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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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贞元元年，她十六岁。
在太原，没有人不知道她教坊薛令娘的美名。
令娘的面容，芙蓉相似；令娘的身段，杨柳弗如；令娘纤指轻舒，便是一手能使宫廷善才都嫉妒不已的琵琶；令娘玉喉缓吐，便是一曲管教梨园乐伎也羞惭难堪的歌谣。
佳人难再得。
令娘成为各府权贵的座上客，终日周旋于珠玉阁前，锦绣堂下。她唱着，舞着，尽情笑着，妍态百生，仿佛盛开在阳光里的花……
她不知愁为何等滋味，不知思是哪种忧伤，直到……
大唐贞元元年，他二十岁。
在泉州，没有人不知道他进士欧阳詹的才誉。
欧阳的文字，珠玑缀成；欧阳的诗赋，冰玉碾作；欧阳款然挥毫，便是满篇能使长卿再世都拍案慨叹的绮思；欧阳略作吟哦，便是连首管教潘岳重活也击掌赞颂的丽藻。
才子天纵就。
欧阳成为众人眼里的幸运儿，终日徘徊在琼瑶宴内，章华台中。他写着，论着，开怀饮着，意气风发，仿佛高翔在天空下的鹰。
他不知情为何等事物，不知悲是哪种失落，直到……
太原将军府的这场盛宴，摆在了紫竹林里。
她在座尾，他在座首。
隔了那么多冠帽，她看见了他。年轻的进士，安静，沉稳，微微含笑。
隔了那么多脂粉，他也看见了她。妙龄的女子，活泼，娇俏，顾盼生姿。
“作首诗吧，我们的才子！”将军乘着醉对他说，“写写这些美人，你最钟意谁？”
他只是扬着嘴角，不语。
“谁呢？谁呢？”莺莺燕燕一时齐集上前，企盼地盯着他。
他站起来，端着酒，来到她身边。
“太原有佳人，神艳照行云……”他慢慢地、慢慢地在喝彩声中念完，隔了一会儿道，“娘子，可以陪在下喝了这杯酒么？”
她双颊飞上霞光，有一瞬间不知所措。
“当然。”很快反应过来的她，接过他的酒，一饮而尽，“……无以为报，请让我为您舞上一段吧！”
手持竹枝的令娘，在紫竹林间旋转起舞。
取过玉笛的欧阳，在她一侧，为她吹起舞曲。
她一边跳，一边望向他。
他则始终注视着她。
他们配合得那么好，就像是他们一个是左手，一个是右手，因为用着同一身体，彼此默契无比。
一瞬间，有热流在他们之间涌动。
乌云般的发髻散开了，花钿洒落一地，她舞得更疯狂忘我；而他，奏得更加欢快投入。
刚才还好好的天，竟然倏忽间下起了细雨，雨滴敲打竹叶，也敲打着愈靠愈拢的他和她。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两人浑然不觉，除了他，除了她，世上已无人烟……
“佳人与才子，真是一时美谈。”旁人叹息。
这一句最终被他们听到，她停止了舞蹈，他停止了吹奏，相对站着，目光交织。
良久，他对她伸出手。
“娘子，可愿与我偕好？”他有些羞涩，又有些认真地问。
她如释重负似地，纵体入他怀中：“……便如郎君所愿。”
欢愉奈何短暂，浓情不堪别离。
授官的诏书下来了，大唐皇帝要求萃选的欧阳进士去往帝都履行他的职务。
临行前，令娘备下酒肴。
可端起杯，未及出声，泪已先垂。
“我自知身份卑贱，不能与郎君同行……”她嗓音颤抖。
“我向你发誓，等我到了长安，安顿好一切就回来替你除籍，迎接你一同到天子脚下安居。”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忍放又不得放。
她叹一口气：“天高云远，何慰别情？请郎君为我留下一首诗，让我朝朝暮暮望着它，勉强活下去，守候你誓言实现的日期。”
他点点头，思忖片刻，泼墨作成。
她捧着他的字迹：“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況复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一屦不出门，一车无停输。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多好的诗……郎君啊，请上路吧，在那繁华之地，别忘了这里还有断肠人……”
“不敢相负，生随死从。”他默默凝眸于她，许下盟誓。
高城已不见……
回头长路尘……
仕官之途，比甫过弱冠之年的进士所作的最坏想象还要艰辛。
四处奔波，几经升降，他还是如无根飘萍，浮沉在长安的浩淼宦海。
无数次，独灯孤枕的夜里，他想起她，心如针扎。
可是，她的倩影，她的巧笑，比起真实的她来亦不减温柔，魂里梦里陪伴着他，抚慰他的焦虑和愁烦。
令娘呵，等着我，只要我在这异乡站稳脚跟，就能与你重逢，与你昼夜厮守，不负鸳盟。
……
终于，他在国子四门助教这个职位上安定下来，并且有了京中的住所。
然而，这些波折，耗去了两年光阴。
接到升职的敕令，他第一件事就是告了假，雇了车马，准备去太原的行程。
还没踏出门槛，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满面风尘地依傍在他府门前，怯怯地问：“这里，是欧阳大人的宅邸么？”
莫名地，他的心咯噔一声。
“我正是欧阳詹。”半晌，他说。
小女孩儿一下哭了起来。
“姐姐死了！”她抽噎着道，“令娘姐姐已经死了！”
他站在原地，如雷轰顶。
小女孩儿解下背上包袱，捧出一只红漆镂金妆盒：“请大人过目！令娘姐姐说：‘我要死了，把这个送去长安，交给他，作个念想吧……’”
他脑中一片空白，机械地开启了妆盒。
盒内是一张叠作方胜模样的诗笺，风一吹起，诗笺随风滑落，赫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蓬他曾握在手内，再三爱抚的青丝……
教坊名葩薛令娘两年前就从太原的大小宴席上消失了。
据说她是为了一个相悦的男子，闭门隐退的。
很多达官贵人为此烦恼甚至动怒，终究没使令娘软畏半分。
好在总有雏凤新于老凤声，失去了一个薛令娘，还有更多的薛令娘等待着承欢蒙宠，渐渐地，有了另外玩具的人们，就忘记了被他们奉作风华绝代的令娘，开始下一轮的追欢逐乐。
令娘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消瘦了，憔悴了。
接着，她病倒了。
昏迷的时候，她念着他的名字；清醒的时候，她念着他的诗。
……某一天，她出人意料地坐了起来，揽过镜台，重新为自己整理云鬓，描眉点唇。
“妹妹。”她招呼她的小侍女，“我要修书。”
小侍女顺从地摆好砚台，铺好纸，在一旁乖乖磨墨。
令娘瞧着菱花镜中的自己，突然，擎起银剪，将头顶的宝髻全部剪下。
小侍女惊呼着夺下剪刀。
令娘凄然一笑，提起笔来，走笔如飞：“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缕金箱。”
写完了，她爱惜地呵干墨汁，一点点地折起诗笺，将它与断发一起放进妆盒。
“令娘姐姐！”小侍女害怕她雪白的不祥的面色。
“到长安……”令娘攥住小侍女的手腕，“找我的詹郎……”
小侍女哭着答应：“是，一定！”
令娘欣慰地松开小侍女。
“竹中一舞，终生不悔……”她无力地坐到地上，倒向长安的方向，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两年的望眼欲穿，蚀骨相思，竟是这样终场……
欧阳詹回过头，仰望新造的府邸。
“哎呀，欧阳大人！恭喜恭喜！”
“欧阳大人，祝贺您升迁！”
“不愧为泉州第一才子！”
得知他授予新官消息的贺客，开始络绎拜访。
满面喜色的人们拥在门前，争相夸赞着这年仅二十二岁的官员的才华，预测他无量的前途……
可是作为核心人物的欧阳大人一言不发。
“欧阳大人怎么了？”
“太高兴了吗？”
“天下能像欧阳大人这样有才又好运的，可不多哟！”
人们继续议论纷纷。
“不敢相负，生随死从。”他们的欧阳大人蓦地开口。
人们从喧闹中静下来。
“不敢相负，生随死从……”他重复一遍。
没谁懂得他在说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
一声凄厉的哀呼划破了长安的天空……
这一声形容不出的哀呼，使得当时在场的人们，至今心有余悸；也使得后来想要记述这段故事的诗人们不知如何描摹，惟有惋怜唏嘘。
当人们从震惊中清醒时，欧阳大人已如玉山倾倒，难再扶起了……
短生虽别离，长夜无阻难。双魂终会合，两剑遂蜿蜒……
两个情人，死生相守，总是容易在这浊世化为传奇。
后来，有些慕名去太原薛欧二人缘起之地游历的学子们传言，夜深人静时会在月下的紫竹林内望见薛令娘与欧阳詹舞笛相伴，直到天明……
真耶？假耶？
倒也……没什么紧要了。
原文附载：
《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四•欧阳詹》：
欧阳詹，字行周，泉州晋江人。弱冠能属文，天纵浩汗。贞元年，登进士第，毕关试，薄游太原。于乐籍中，因有所悦，情甚相得。及归，乃与之盟曰：“至都，当相迎耳。”即泪泣而别，仍赠之诗曰：“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況复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一屦不出门，一车无停输。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寻除国子四门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经年得疾且甚，乃危妆引髻，刃而匣之，顾谓女弟曰：“吾其死矣。苟欧阳生使至，可以是为信。”又遗之诗曰：“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缕金箱。”绝笔而逝。及詹使至，女弟如言，径持归京，具白其事。詹启函阅文，又见其诗，一恸而卒。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竹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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