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
-
陈渊起身给他盖好毯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露台边上坐下。
眼前是望不尽的黑夜，过去的一幕幕像放映般涌入，凉风吹得人有些头晕，再后来又像是做了一个醒不来的梦。
又是父亲忌日那天。
安欣带他走到海边，牵着他的手，轻声说：“小渊，爸爸就睡在海里，今天晚上，我们也睡在这里，陪陪他。”
“好的，妈妈。”
“陈渊，你爸爸参与的案子破了，案子破了，陈渊。”
“陈渊，他是个英雄。你要记住，你爸爸，陈卫国，他是个英雄。”
安欣和儿子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那时远方的晚霞红灿灿地染了半边天，连海也是。
“妈妈，我知道的。”
陈渊拼命地点头，想告诉妈妈，他知道，他的爸爸是英雄。
安欣望着儿子的眼睛，有一瞬间的迟疑，不知是不是寻到了陈卫国的影子。
眼泪滴在陈渊的手上，海风吹过，凉了大半。
“妈妈，别哭。”陈渊抬手要去给妈妈擦眼泪，却发现自己还够不到。
安欣慢慢蹲下紧紧抱住陈渊，呢喃着：“儿子，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儿子，你以后要健康平安。”
“妈妈爱你，真的，妈妈爱你。”
“妈妈，你别怕，有我在，我保护你。”
男孩奶声奶气地说着，努力地想用自己的小胳膊拥住安欣，想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却发现无论如何，怀里的人都颤抖地越发厉害。
他知道，妈妈想爸爸了。
“别害怕，妈妈，有我在。”陈渊小声说。
三月夜晚的海风吹得有些冰，睡着的陈渊往妈妈怀里缩了缩，努力地汲取着温暖。
“小朋友，醒醒，小朋友。”海滩的执勤人员唤醒陈渊。
“天气这么冷，你怎么自己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嗯？”还没睡醒的陈渊揉揉眼睛，“我妈妈就在旁边，你看。”用手指着证明给他，落下去却发现是软软的沙砾。
妈妈呢？她的外套怎么盖在自己身上？
陈渊还没想通，就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队长，不好了！不好了！昨天半夜有人从这里走到海里，好像是……自杀。”
“什么？昨天晚上谁执勤！”队长生气地大声嚷嚷。
“老……老李，喝了点酒，睡着了……”
“干什么吃的！报警没？”
“报了报了。”
身旁乱哄哄的，陈渊愣着神被队长抱了起来。
后来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昨晚妈妈在自己耳边说，
“妈妈爱你，妈妈真的爱你，可是妈妈真的好想爸爸。”
“妈妈要履行和爸爸的约定了……”
走进监控室，电脑正播放着昨晚的监控。
“那是我妈妈。”陈渊被执勤队长抱在怀里，指了指显示器。
陈渊看着妈妈，俯下身抱了抱他，亲了亲他的额头，把外套盖在他身上，之后转身走进海里，再没有回头。
“小朋友？小朋友？”队长晃了晃怀里的陈渊，不敢用力。
“她……”
“去履行和爸爸的约定。”
陈渊说完，整个监控室的人都沉默了。
队长问什么，陈渊就答什么，不哭不闹。
打通家里的电话，是陈渊奶奶接起的，得知情况后把陈渊接回了家。
奶奶说，爸爸出任务后，妈妈就给家里去了电话。
无论如何劝，她只说，若不是有孕，她早和卫国一起去了，要是卫国不能回来，她也绝不苟活。
再后来，她哭着说：“妈，我爱他。”
“他是我的命。”
奶奶只能哽咽着说：“好，妈……答应。”
爷爷生前也是海军，奶奶和爷爷一起奋战在一线，那时儿子也都跟在两人身边，事态紧急才将儿子送回老家，爷爷牺牲后，奶奶也退了下来，一个人把儿子抚养长大，再后来自己儿子也还是去参了军。
如今，儿子没了，儿媳也跟着去了，只剩一个小孙子。
“这……都是命，都是命。”姜奶奶看着自己的小孙子一动不动，流着泪说。
恰好赶上急流，安欣并没有被打捞上来。
早知道了结局，老太太平静地抱着自己的小孙子，看着窗外悬在天上的月亮，眼角落着泪。
“你妈妈昨天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接你，我就知道了。”
“你爷爷和爸爸都是真正的男子汉，你妈妈……真的，太爱你爸爸了，奶奶，何德何能。”
“奶奶也不落后，奶奶不倒下，奶奶还要看着小渊长大。”
“明天和奶奶回苏城，奶奶带你去看爸爸妈妈住过的地方，给你讲他们的故事。”
一直没开口的陈渊说话了。
“奶奶，我理解，别担心，我没事。”说完用小手拍了拍奶奶的肩膀。
姜奶奶看着孙子眼睛里的水光，没再说什么，只轻轻地拍了拍陈渊的背，想着这能快些入睡。
第二天，遗产托管部门的工作人员送来了相关文件，陈渊才得知安欣从他出生就开始买各类基金，各种保险，就把房子转到自己名下的等等后续手续全部办好，准备好了一切一切，唯独没有她自己。
听着工作人员冷冰冰的转述，看着一屋子的模型，书架上满满的故事，阳台旁的钢琴，陈渊才知道，安欣早就准备着放弃，连同他。
搬到苏城后，陈渊像是变了个人，不爱说话，每天除了学习便是组装车模，开心，难过都没有了。
姜奶奶以为拼模型能够让他开心，悄悄地买了更多的汽车模型放在家里。
后来，有个小姑娘来敲门。
“有人在家嘛？”甜甜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陈渊跑下楼，发现奶奶在摇椅上睡着了。
“有人在家嘛？我妈妈做了如意糕，很好吃的。”
“有人嘛？没人嘛？没人那我就走啦？”
“有人嘛？有人嘛？有人嘛？”小姑娘在门外像是哼着曲子一样问候。
陈渊站在门里听着她的声音，勾了勾嘴角。
“我走……”辛甜还没说完，门开了，门外的阳光跑了进去。
辛甜看着眼前好看的小哥哥，眼睛都亮了，脑子有些转不动，最后只好机械地说完“……啦。”
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脸越来越红，嘴巴也忘了合上，一时间都忘记自己手里端着糕点，手一松，陈渊上前接了过去。
辛甜反应过来，迅速低下了头，“那个……这是我妈妈做的如意糕，很好吃的……给你吃。”
平时说话劈里啪啦的辛甜好半天才说完一句话，陈渊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进来吧。”陈渊倚着门邀请辛甜。
“什么？真的吗？方便嘛？那我进来啦！”辛甜抬起头，眼睛又恢复了刚才的光彩，喊着跑了进去。
看到摇椅上睡着的老奶奶，辛甜立刻噤了声，停下来，回头看看陈渊，发现他点点头，才又蹑手蹑脚地走近，乖乖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陈渊把如意糕放进屋，鬼使神差地也出来陪她坐下。
辛甜不好意思看他，奶奶又在睡觉，不能说话，只能悄悄地打量院子。
院子里干干净净，拐角处有一棵小榛树，一有风吹过就摇头晃脑，屋前的两个小花坛，被种上了当季的果蔬，窗下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盆，盛开的向日葵、杜鹃花、山茶花、马蹄莲……都在随风摇摆，好似冲着她笑。
怪不得每次经过他家，都好香哦，趴在门上眯着眼偷偷瞧一瞧，也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嘿嘿，这一次终于进来了，辛甜想着想着笑出了声。
“怎么了？”一直盯着奶奶的陈渊转过头问。
“没事……没事。”辛甜紧张地有些结巴，一边摇头一边摆手，拼命地想证明自己没做什么。
看着眼前慌乱的小姑娘，陈渊也笑了。
“小渊，小渊。”醒来的姜奶奶急着唤陈渊。
“奶奶，我在。”陈渊迎上去，辛甜也乖巧地跟着站在旁边。
“欸？这是哪家的小丫头，长得这么漂亮。”姜奶奶牵起辛甜的手，柔声问道。
“我是邻居家的，就在旁边，奶奶。”辛甜乖乖地应着。
“你看我这老糊涂，搬过来都很少出门，现在又是陈渊在打理。”
姜奶奶见着小姑娘实在是开心，又和辛甜聊了很多事，辛甜也不烦，都一一回答。
敲开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之后辛甜有事没事，有时间就往陈渊家跑，次次都把自家的东西顺过去。
“这是我姑姑带来的。”
“那是我姨姨给的。”
“家里好多的。”说完给祖孙俩比划，“超多的。”之后又重重地点下头，惹得俩人都笑了，最后姜奶奶只能收下再带着陈渊亲自登门道谢。
辛文一忙着公司的事不常在家，陈竹青又是个爽快明事理的人，看着陈渊这孩子也是喜欢，更何况自家女儿这么开心，也就不在乎，久而久之两家人快变成一家。
两人同岁，都在苏城小学，只不过不在一个班级，辛甜下了课没事就去找陈渊，一会儿送袋糖一会儿买瓶水，一传十十传百，以至于后来整个年级都知道陈渊有个漂亮的小妹妹。
陈渊比同龄孩子个子高些，又长得好看，却冷着脸不爱笑，喜欢他的小姑娘不敢靠近，不喜欢的更不敢开玩笑。
可辛甜长得可爱，个子小小的，软软糯糯，大家都爱逗辛甜，每次都说：“小妹妹你又来啦！”辛甜只会红着脸送块儿糖，然后甜甜地解释：“我不是他妹妹呀。”
惹得旁边的人又开始笑，辛甜也不生气，心里想我对你们好你们就会对陈渊好。
因为太频繁，班主任开始找陈渊谈话，“你不要让你妹妹总是过来，每次都还没下课她就跑过来，班里的同学嘻嘻哈哈的，这还怎么上课。”
“好的，老师，她不是我妹妹。”
靠零食在陈渊班级培养的小喇叭立刻把这事告诉了辛甜，自此，辛甜每天放学只会在楼梯口乖乖地等，等陈渊出来接过她的书包，等两个人一起回家。
“你这两天怎么不来了？”陈渊接过辛甜的书包，看着蹲坐在台阶上的辛甜问。
“啊，没事，我们老师爱拖堂。”辛甜眼睛瞟向别处，起身要拽着陈渊离开。
陈渊也没戳穿，紧跟在辛甜身后，让她停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日日飘飘洒洒，两人一同升入中学。
初一暑假开始，陈渊照常起床，等着辛甜的敲门声，想着要给她展示自己刚拼好的模型。
可到了傍晚，辛甜没有来，她的房间也黑着灯。
陈渊不放心奶奶，下楼看到姜奶奶在摇椅上睡着了，才安心地去放洗脚水。
“奶奶，洗脚。”奶奶没应，近些年奶奶耳朵越发不好使，陈渊总得多说几遍。
“奶奶，洗脚了。”没人回应，空荡的屋子里只剩他的声音，陈渊立刻给医院打电话。
“奶奶，奶奶，你坚持一下，医生马上就来！”
不一会儿，邻居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探出头张望，看到小男孩紧跟着医护人员上了车，都私下说，这家人，唉，以后多帮着点。
陈渊坐在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静静地听医生说：“孩子，病人各项器官都已经衰竭，她刚醒，快进去吧。”
“谢谢医生。”
推开门，看着奶奶躺在病床上，陈渊如何都站不稳，跌坐在地上，失了神。
“小渊……快过来，地上凉……来……让奶奶看看。”姜奶奶嗓子沙哑，努力地想抬起手。
“奶奶，别走，求你了，别丢下我，奶奶。”听到奶奶叫他的名字，陈渊拼命地爬向病床，轻轻地握住奶奶的手，声声地唤着。
“奶奶，我不哭，不哭，你别，你别走，好不好？”他努力地想擦干脸上的泪，颤抖地求着奶奶。
“小渊……对不起……奶奶老了……只能陪你这么久了……”
“小渊……不难过啊……要开……”心，还没说完，手就滑了下去。
冰冷的病房，周边乱糟糟的，却好似只剩他一个活物。
陈渊冷静地处理后事，按奶奶先前说的，家里不兴祭拜，把骨灰撒进大海，让一家人团聚。
从滨城回到家，天都黑了，旁边那户的灯，也还是没亮。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