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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及笄之日 ...

  •   元泰十四年,冬季。
      十月末时,已纷纷扬扬地下起了第一场雪,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严寒中。让人想起了孟西楼出生的那一年,那个初雪来得极早,更是一连下了三天的寒冬。
      “京城竟这样冷……”一句低语从身着黑衣的年轻人嘴里说出,他拍拍身上落满的雪,抬头看了看天。
      漫天的大雪,无声无息从冷空中降落,飘飘摇摇宛如飞絮。抬眼而望,仿佛天地的颜色全被抽走,只剩下灰白。
      不远处,孟府重重的青瓦被雪所掩,只显出了一片白,泛着灰冷的光。错落有序的高楼玉宇,连绵起伏的屋脊,在纷飞的雪中岿然不动。
      “往年总是腊月才下雪,今年真是出奇了。”旁边一个小摊子,摊主似乎是听到了他无意的低叹,回应了一声。
      年轻人披着厚厚的袍子,整个身子被遮掩住,隐约能看出袍子里的手上握着一柄刀。他听到回话,眼中流露少许惊讶。
      过了片刻,他看了看孟府门前不时有马车出入,有人搬着大盒小盒的贺礼。
      他礼貌的对摊主一抱拳,“老人家,那家人似乎今日热闹得很。”
      摊主回过头,看了一眼,对他笑了笑,“公子第一次来京城吧,可知道当朝丞相孟大人?”
      他淡淡点头,“了解一点。”
      “孟家可不是一般的达官贵人。三代掌权,两代皇后。如今的皇后就是孟大人小女儿,十七岁便入了宫。孟大人长子三十余岁时,已是四品官员。孟家门徒数百人,朝野之上,恐怕无人争锋。”他渐渐说开了。
      “今日正是孟家孙二小姐孟西楼十五岁的生辰。更甚,孟小姐是京城的一个传奇人物,能不热闹么。”他说着,又往孟府看了看,也不顾有无人听,自顾自的继续说,“十五年前,孟小姐出生时哭都不会哭,差点误以为是个死婴。甚至有道士断言,此为异端,非吉相,即妖孽。可这样不祥的说法,竟被莫名的压制了,也逐渐没什么人再提起和当真。”
      怕他不信,那摊主又说,“这可不是什么传言,贱内就是当年的接生婆,这事儿我最清楚不过。”
      年轻人笑着点头。
      “可是后来,那位孟小姐可了不得,虽才十五岁,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真可谓才女啊。孟小姐今日及笄,试问这样好的机会,哪有权贵不趁此机会奉承一番。也不知日后谁能娶到这样的女子。”
      “原来如此。”年轻人又看了一眼那边,眼中多了一丝不屑,也不再多问。说了一句多谢就离开了。

      及笄之礼,由孟诤的正室主持,皇后是西楼的姑姑,未曾观礼出席,只让人送来了礼。各大名门望族的女眷也纷纷送来礼帖。
      看着那些,西楼心里笑得有些嘲讽。
      五岁以前,从出生开始的沉默寡言,几乎让她成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在孟家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沉默孩子,孟家一个不受宠的孙小姐。就连名字,也未以孟家这一辈的‘倾’字而命。只单单因为出生在湖畔月西楼,于是爷爷孟诤便发了话,将已经五个月的她起名为孟西楼。
      孟诤的四个儿子中,西楼的父亲孟承斐排行老二。论出生,高低不就,非正室所出,也非寻常妾氏。然论起才能,可排末端。不受重视的父亲,加之温文驯良的母亲,西楼前五年的生活,在这个大家族中是难得的平静。
      然而一个并不甘于淹没在浩瀚中的人,在五岁那年,看了一册史书后,一切平静如同冰碎一样的瓦解。谁也不知道她的转变为何如此的快,就是仿佛破蛹之蝶。
      六岁初学,天赋异常。九岁,挥手而就的行书,隐有大家风范。十一岁,一手丹青,尽显楚人古意。十四岁古琴冠绝京城。诸如此类的光环,应接不暇的出现、变更。众人言她,莫不赞一个才字。她在孟家的地位也因此攀升。面对西楼的变化,母亲依旧淡薄,父亲却是有些惶恐不安。
      西楼面上荣宠不惊,内心有些排斥。这些过去因苏锡而苦学的,如今每一次的重复,都是对自己的提醒,甚至是……对心的凌迟。

      才刚入夜,天色灰暗下来,明月升起,泛着淡淡清辉。
      湖面上带着夜的寂静与幽深,波纹缓缓流动,浮现着月西楼的倒影。
      孟西楼燃起了灯,开始思索着下午的那一番话。
      “孟小姐今日及笄,本宫想送你另一份大礼如何?”及笄之礼后,十四岁的锦宁公主,私下找到她。
      西楼看着那一张稚气的脸,笑着打量她,淡然道:“公主请说。”
      那张笑脸逐渐认真,一字字清晰道:“本宫……会看相。”
      西楼心里有些不耐,面上却不变,“公主千金贵体,不必为此费心了,这等福分,不是人人享得的。”她说罢便走。
      嘴上客气,然而实质上她并为将这个小公主放在眼里。孟家在朝廷上一手遮天,即便对于王孙贵族,也只有那一点面上的尊敬。
      “诶诶……别走啊,你当真是不信我?”锦宁的计划被这句话全盘打翻,原本属于公主的矜持有些挂不住了。不过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气,没摆上架子,只是有些诱惑人的笑着,挡在她身前,“你别当我是那些江湖术士一类的,你可知我师傅是谁?”急切之下,她省去了本宫,直接以我自称。
      西楼望着她,等着回答。
      “燕行柯。”锦宁缓缓念出这个名字。
      西楼这才好生停下脚步。
      燕行柯。若说世上会有人不认识这个名字,那只能说是常年住在深山的。可即便是这样的人,下了山也会知道这个名字。大夏百姓中口口相传的地神仙,就是此人。
      西楼回道:“恭喜公主拜得名师,但是与我何干?”
      “因为你很不一般啊。我寻常所见的人大都很平常,没什么好看的。可是刚才,我一直观察你,发现你真和那些人不一样。你也不要再左一个公主右一个公主了,叫我锦宁就成了。”为博得西楼的友好,锦宁决定继续以我自称。
      西楼看着对她无限感兴趣的公主,轻声问道:“那么,公主也认为,我是那道士口中所说的,妖孽?”话的尾处,语速慢了下来,话音带着一丝不和谐的肃杀。
      锦宁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甚至稍稍有些得意,“我说了我不是江湖术士。什么妖孽不妖孽的,京城哪里会有妖孽,那早被我师傅干掉了。何况,人是生不出妖孽的,只会有异相。”
      “公主的意思是说,我是异相?”
      锦宁发现了西楼话中细微的不自然,“你不要想多了……这哪能和俗人口中的那些话一个意思。说了半天,你到底让不让我看?把手伸出来就行了,又不是很麻烦。”
      西楼疑迟着,伸出了右手。肤色白皙,掌上纹路鲜明。
      锦宁缓缓说道:“从你的面相上,透着一股与常人不同的心志。眸子黑而深,你的心里藏着很深的东西。从手相上说,命线不长,却为深,且有过多杂线,你的命不长,但经历繁多,过于自负……然后……”她渐渐的说不出来。
      西楼的脸色有些冷,“然后呢公主?命运坎坷,华年早逝?公主,今日好歹是我生辰,你是在送我贺礼,还是咒我?”
      “还,还有……还有就是什么……非本相,乃魂异。”她仿佛在努力的回忆什么,好容易才挤出几个字。
      西楼的眼睛登时亮了亮,正欲问什么。
      “启禀公主,刘公公传话来,该回宫了。”院子的那一头,门栏边,有人叫唤。
      锦宁忙对西楼说:“我学得不多,说错了你也别见怪。要不这样吧,上元灯节时,王公贵族里及笄的女眷都须入宫。那个时候你来找我,我带你去见我师傅。”
      没等西楼回答,她已经快步走了出去,几步后,停了下来,回头道:“不要忘了,我住在锦华宫。我会提前告诉师傅的。”
      西楼看去时,人已经没了影。
      灯下,有些昏昏暗暗。黄晕的烛光洒满了屋子,却显得无限静谧。
      她想着这一切,再次伸出自己的手。
      “非本相,乃魂异……”
      真的,能看出什么?
      她的手,缓缓捏成了拳头,纤细的手指,透着骨节。
      “小姐。”罗衣站在外头,说道,“老爷有请。”
      “知道了。” 西楼应了一声。
      整理好了衣着,心里虽不惧,也多少有些疑虑。孟诤从不会单独召见她,莫非今日公主那一番话,传到了他那里?
      她冷冷一笑,是又如何,当年没有信那个道士,这次,他又怎会轻易相信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西楼给爷爷请安,不知爷爷有何要事?”见到孟诤,西楼一脸平静。
      “坐吧。”孟诤坐在书房的正位上,有着平日一贯的随和,“西楼,恭喜你及笄。”
      西楼不紧不慢,“多谢爷爷。若无爷爷请先生教诲,何来西楼如今的成就!”
      孟诤若有所思的点头,“你的所学,的确超出了一个普通孩子的范畴。张先生很赞扬你,有才无傲,恃宠不骄,足以堪当大局。”
      “先生过奖了。”西楼小心应对着,感觉出一丝不寻常。
      孟诤屏退了左右,背过身,拿出了一个卷轴,小心的放在书桌上。抬头示意,“你过来。”
      西楼走上前去,孟诤将卷轴打开,约四尺多的画卷缓缓展开,西楼的眼睛逐渐睁大,最后竟整个人愣住了,半晌方才回神。抬眼望向孟诤,却见他有些深凹的眼睛沉定的看着自己,眼角的细纹都似乎定住。
      西楼被那个眼神惊醒,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内心的惊异迅速的平息下来,“爷爷,这是后楚的古画,出自……”内心翻江倒海,却平静的念出一个熟悉得如同午夜梦魇的名字,“出自,后楚苏锡的笔下。”
      泛黄的画卷上,一个美貌年轻的女子在梅树下抚琴,有梅花瓣落在女子的发梢。女子颔首,指尖拨动琴弦。女子的右眼角有一颗淡红色的痣,愈发显出淡雅的意味。
      “是真迹么?”
      西楼点头。
      怎么会不认得。那幅画,正是苏锡当年为她而画。
      “画风的确是后楚苏锡的画风,只是苏锡的画,从来只有山水竹林,而无人物流传,你从何断定?”孟诤问道。
      即使再稀有的画,她都不可能不认识。她甚至能清晰的记得,那个时候,有个人每天都是温暖的笑。那天他说,萦儿,我为你作画。
      西楼感到指尖有些战栗,消逝许久的片段,像是从指缝中滑落的沙,漏了出来。内心如同有海浪在翻腾着,她小心的控制,唯恐满腔的恨怒倾涌而出。
      “是苏锡的留诗。我曾经在古书上见到过,苏锡极少作诗,留下的区区几首皆是为他的夫人而作,这一首正是如此。而他的行书,笔锋轻盈飘逸,却不失铿锵之意,少有人能临摹出几分。他的刻章,锡字右角有一个微小的破口。能够如此相同的仿作,应当不可能。”
      她说着这些,精神上却是麻木,全然不知道说的什么,心里是很乱,也很空阔。
      只是……她心里微微有些发凉,总感到孟诤的眼神有些细微的古怪之处。而这幅画的是她的前世,与她如今的样貌仍有着些许相似。
      孟诤嘴角流露一缕笑意,却道:“张先生说你行文作画皆有楚意,了解后楚甚多,果不其然。如今苏锡的真迹可谓最是珍贵,目前流传的仕女图,恐怕只此一张了。”
      西楼终于定下了神来,也想起了她的姐姐和妹妹,虽非一母所生,却也稍稍有些相像,孟诤应该不会只单单对她有异想,“所以爷爷不愿张扬,于是让我鉴定?”
      孟诤点头,“如此宝画,怎可轻易示人,更何况,与我们孟家有莫大的关系。”
      “什么?”西楼听得这一句,立刻问了出来。
      苏锡为她画的画……与孟家有莫大关系……她重生在孟家……孟诤对她的一贯纵容……这些事情迅速在她脑子里连成线,却丝毫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孟诤却不愿多言,“西楼,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该问的应当怎样,你很清楚,不必让我多言。你只需记住,今日之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包括孟家的人。”
      她低下头,“西楼知道。”
      西楼走出了书房,方才发现自己手心快被指甲掐出血来。
      《梅下琴仙图》是苏锡在她十八岁生辰所画,他们成婚的第一年。其实那并不是苏锡所画的唯一一幅仕女图,在此之后,还有一副以竹林为背景的,曾经一直挂在西楼的卧房内。被赐死的那一天,她将画撕得粉碎。
      苏锡,苏锡……
      西楼闭了眼睛,再度睁开时,已是面色如常。
      及笄的第二日清晨,西楼早早起身着衣梳妆,给父母及爷爷孟诤等请安。这是第一次行成人礼,可是对于她,已是第二次。
      西楼记得第一次行成人礼的时候,也是下着雪。按照记忆,是二十一年前,然而现在算来,已是三百年多年的事了。逝者如斯,未尝往也。时间流水一般过去,好像一切都变了,又恍惚着似乎并未改变什么。
      一样的是繁复礼节,不同的是人面皆非。
      孟诤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深究的意味,却又似无意的瞥过。西楼从来便知道自己所做的张扬,但也低调得难在众人前露面。但是她不会为平静而沉寂,不会如她的父亲孟承斐一般。
      哪一个王朝都一样,不想成为棋子,就必须成为布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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