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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Rabbit Hole(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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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杯的杯壁上挂着的水珠,映出正在打呵欠的翔子的身影。
“昨天晚上因为赶车没怎么睡觉。”
虽然对方没有看自己,但翔子还是下意识露出了有点歉意的笑颜,然而她不知道他正在通过茶水水面上的倒影看着自己。
静雄没有出声,翔子绕到他的对面落座,然后十分具备诚意地合掌:“让我先为上次的事情跟你道个歉!”
“啊?”
“咳咳,之前临也装受伤的那一次,其实我事先是知道的,只是因为欠他人情所以帮着演了那场戏。我知道你很强,但他居然找这种借口逃避打斗,太不是爷们了。”
“……”
那好像不是为了避战吧……
静雄感觉到原来人和人之间的脑回路可以差这么多,但是他并不打算深究,“没关系。”
“我知道是你的弟弟在凪斗住院期间经常送水果。因为知道凪斗住院的人很少,稍微问了一下就知道了,这次也想顺便向他道谢。”
那天在保健室时也是这样,提到凪斗,翔子的神情就会柔和起来。
她的小手撑着两腮,微微笑着:“我们两个本来可以好好切磋下照顾弟弟的心得,但是结果好像都是自家弟弟比自己更靠谱懂事呢。”
静雄借着喝水之际,通过杯沿,有了认真凝视对方表情的机会。
很少有人能靠近他时不尴尬,开学到现在,每次来收他作业的委员都掩饰不住打怵或者困窘。
但是对面这张笑脸很自然,也不失真诚。
不过……如果连他都可以这样相信,那么对别人肯定也是盲目的吧?
“啊,你的表情肯定是在偷想,觉得我被临也骗了,是不是?!”翔子一副不服的样子,翘起眼尾,“我可是比别人多揣着十万个防心对待那家伙,他一张口,我连引申义也一并当耳旁风,不会信的。”
没想到心里话都被看穿了,静雄满心服气和无奈,一本正经地问道:“你难道能听见别人心声吗?”
“诶?哈哈哈哈怎么可能……”
翔子笑着笑着就跟电池没电了的八音盒一样音调越来越奇怪,然后脸朝下趴在了桌子上。
“喂……喂!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喂!”
静雄稍微一惊,站了起来,想要靠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看双手的动作就跟好不容易堆的乐高现在摇摇欲坠却不知怎么扶的样子。
翔子歪过头,小脸被桌面压成年糕饼状,只有嘴唇一开一合道:“太困了,有点魔力不足的样子……”
“啊?啊??”静雄反应了半天,才想起那天保健室的原话,“你……要补魔吗?”
……
…………
这个和卫宫士郎相似的待遇是怎么回事!!!
翔子忍着笑意重新坐直,努力提起精神:“抱歉抱歉,让我们回到正题吧。”
“哦。”
静雄把手往裤兜里送去,习惯性地握住了烟盒,刚要拿出来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上回静雄君你不是跟我提过那个俱乐部吗?我其实一开始和你想的一样,第一怀疑对象是临也。”翔子脸上的笑意不再,“但真相不是这样。如果你今天放学之后有空的话,请来文艺部找我,我需要你帮我……”
“——扮演一个英雄。”
“什么,翔子你真的去淡路岛了?!?!”
翔子下午在文艺部部室里补了一觉,还没完全清醒,就被远子惊愕的声音完全拉回到了现实中。
“也不用这么惊讶吧,现在又不是大正年代了,就是回来的时候倒车频繁,没时间睡觉罢了。”
“淡路岛离大阪近,离我们这可不近呀。”
“我又不是你,回趟岩手老家不过三小时的车程愣是能被你搞成十小时。”
远子埋怨地睇她一眼:“你个嘴利的家伙~~~我只是在怪你要去的话带上我一起就好了,路上也有个照应。”
刚才柘榴也倚在翔子的身边睡着了,兔子布偶垫在怀里,她揉着眼睛醒了过来:“翔子你真的去了呀,那有什么收获吗?”
“嗯,和我们那晚推理的一样,不存在集体自杀,那消息只是障眼之物,那个地址是假的,上面写的建筑确实不存在。”
“所以当时就劝你不要急着跑这一趟,我们可以考虑别的方式……”远子颦眉。
“但是机缘巧合,我得到了一个很关键的消息哦。”
“诶?”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因为还无法确定,如果说错了就冤枉好人了,还待我确认一下!”
柘榴轻轻点了点头,远子则一直凝视着翔子的表情,始终没有舒展开眉心。
“翔子,你是不是对这件事过于执着了?”
远子站立之时如最清冽的那根竹,端庄,雅致,亭亭玉立。又如被百合花附身一般,柔和的线条包裹着温软的眉眼,眉心间总似藏着一股含蓄的忧愁。
“我知道你对自杀很敏感,我一开始就知道,因为你拒绝的作家都是自杀身亡的实例,你总是或有意或无意的避开他们。”
“……我不是对他们的选择有什么意见,只是不喜欢那些费尽心思模仿的人,比如留下与太宰文书相似的信后投河,或者把川端康成的‘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挂在签名里当成无上真理。总之这些相关的事,我都觉得不妥。”
“我明白。”远子半阖眸状垂下眼帘,“我只是想说,那不是突然连根拔起,又或者直接砍断这类能作比喻的,我觉得更像是图片上的那朵水仙花,它是自己慢慢弯下了腰,选择了看向水面的自己。而那水面映着的东西,又在每个人眼里都不一样,尽管自杀的作家有许多,理由却各不相仿,我们谁也不能轻易断定它究竟在水面中看到了什么。”
翔子忽然猛地吸了口气,肩膀僵硬起来,把靠近自己的柘榴都弹开了。
“但你没有经历过你不清楚的是,自杀是会遭天谴的啊!它弯下腰来看到的,是诱惑,是血淋淋的诅咒啊!”
她说完以后才注意到自己语气中的失控,果不其然迎来了远子带着怜意的眼神,语调也不自觉地哀婉起来:“翔子,你尝试过自杀吗?”
“………………”
翔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原来你前面说了那么多,就想打探我这个问题,是不是?”
说罢她带着讽意的唇角勾了起来,“我忘了,你可是孜孜不倦地向我和柘榴推荐你那标着赎价的书单,恨不得化身成衔着橄榄枝的白鸽,来扫平我内心所有的黑暗,是不是啊?!”
“翔子……”
柘榴摇着头伸出手,却被翔子推开了。
“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告诉你又何妨!对,你猜的一点也没错!我诅咒过自己的生命,用最残忍,最恶劣的方式——然后我便遭到了惩罚,那场飞机事故中逝去的二十九条生命,在我眼里依旧鲜红地刻在那片雪地上!”
五年前那个风雪笼罩的世界,在记忆中苏醒。
绵延不断的纯白雪地上,飞机残骸如同怪兽裂开的尸体一般陷在里面。
她醒来时甚至睁眼都困难,眼睑被飞来的雪花敲打得生疼,呼啸的寒风越过了耳朵直接灌进了脑袋里似的。
花了半个小时爬起来,然后在飞机残骸附近挖了整整一天,只找到了一个还有气的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狛枝凪斗。
翔子永远忘不了当时凪斗的眼神,一片死灰,像经历了一场末日浩劫,无论怎么叫他都一动不动。
最终那场坠落事故中,加上驾驶员和乘务员总共三十一人,幸存者——2名。
“如果像往常一样有正常的通信手段并且马上派来救援的话,应该能救活大部分人……”翔子说着浑身颤抖起来,“可是啊……可是啊……那一日偏偏遇上了几十年里最强的一次太阳风!所有通讯信号都被隔断了!定位也失效了!我……我……和……”
柘榴吃惊地捂住鼻口,不敢出声。
“你和凪斗在雪山里生存了两周才获救。”
远子一边用温柔的声音接住那边颤抖的语尾,一边走近抱住了翔子。
“抱歉,让你想起了悲伤的往事,都是我的专断蛮横导致的,不是翔子你的错。我擅自地认为你再在这次事件深入下去,会伤害到自己,才只好提前这么做。我知道你是个温柔又强大的人,这件事就像阿喀琉斯之踵,是唯一能伤到你的地方,如果提前保护起来,就如同炼成了坚不可摧的金钟罩,接下去做什么都不会怕了。你想要做的,想要救的,放手去做就是,我会一直看着你的,会一直看到那一日的风雪完全停歇,晚晴到来,天光万里。”
翔子心里刮起的冰雪已经被暖化了,她叹息似的一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威胁我把事件真相写成文章给你,你就得先把身体卖给我,COS套餐来一套,我珍藏的角色列表已经饥渴难耐了。”
“…………魔鬼吗你。”
“咦……”
余光瞥到一旁不太对劲的柘榴,翔子和远子两人立刻化身成安慰初恋女友而不得要领的纯情男学生。
“小柘榴你别哭啊……”
“这不是什么感动到哭的场景啊,都是这个部长故意煽情!”
“我们错啦错啦,你别哭你别哭……”
“哇部长大人你快用你那华丽的文学辞藻抒情俳句使劲夸一下她啊,什么松尾芭蕉什么室生犀星什么原民喜,都来一遍啊,怎么这时候突然嘴笨的不行啊!”
“我我我,我看见小柘榴哭,我也快忍不住了……呜……”
“我的老天啊你别给我难上加难了快打住!!!”
……
放学后部室里很快只剩下了远子。
她清冽的视线向后面的书架扫去:“出来吧,我发现你在里头了。”
从书架后面走出来的,是挂着爽朗笑意的临也:“真是巧啊,部长。”
“你有什么必要躲在后面?你们认识那么久,她的背景恐怕了如指掌吧。”
“部长还真是会为人所难,怎么能要求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对她那么温柔呢?我今天可是忍不住想要欺负她呀,但是欺负了以后教主大人又会找我麻烦,那位教主还是难对付的,我为了自己着想,决定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我总觉得你在说令人讨厌的东西,却一副应该得到夸奖的语气。”
临也笑得诡秘兮兮,更是间接大方地承认了远子在口才方面的缺陷。
远子拿出自己型号老旧远远跟不上时代的手机看了眼时间,距离翔子和静雄离开也有一阵了,差不多该到目的地了吧。
她出声拦住了准备离开的临也:“你有事情瞒着我们吧?不对,应该是主要瞒着的是翔子。”
临也眼尾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语调挑了起来,向着斜后方一乜:“嗯?”
“临也你不可以做对她不利的事情,否则那根蜘蛛之丝永远不会垂到你面前。”远子正面对着临也,“虽然我们知道翔子怕蜘蛛,但我觉得,她一定能成为那根蜘蛛之丝。”
“虽然我不忠于文学,但芥川的名篇我还是读过的。《蜘蛛之丝》讲的是垂给地狱亡者的最后机会吧,你这是以我会去地狱为前提吗?哎呀,虽然我不信死后的世界,但可以的话,还是想去天堂啦。”
临也毫不在乎的笑脸是远子看到的最后一幕,随后他步履轻盈地踏上走廊,脸上表情却瞬间切换成了冷肃。
走廊的窗户经过大扫除现在是罕见的一尘不染,他坏心眼地将手掌贴上去,一路滑过去,留下了一行鲜明的手印,将别人的成果毁于一旦。
与此同时,静雄跟着翔子来到了花店门口,理香店长和往常一样在侍弄门口的花盆。
静雄看到熟悉的风景后纳闷:“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见那个网站的幕后肇事者,为什么来这里?”
翔子没有很快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理香忙碌的背影。
“静雄君,接下来你听到什么都不要吃惊,不要露出同情的眼神,每一个在挣扎中向正道前行的人我们都应该尊敬。”
翔子谈吐间不经意一个抬头,注视到了静雄那让人产生安心的清澈眼神,恍然发现是自己多嘴了,做了一个求原谅的小表情。
“理香姐。”
理香应声抬眸,看见了二人。
“理香姐,我昨天请假是去淡路岛了。虽然路上有点折腾,但还是坚持去了目的地附近打听,然后好巧不巧地打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理香和他们走进店内时,顺便将门口的营业牌翻了过来。
“淡路岛有一片日本罕见的水仙花海,我是第一次听说,理香姐你好像每年都去看。”
“你想说什么?”
翔子像是接近老大的卑微小弟一样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水仙花田,现在还不到绽放的季节,到了冬天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
她可以向光明妥协一万次,并如此真诚地发问。
理香把视线的正中央移到翔子的脸上,然后又缓慢地看向静雄,她泄气地笑了。
“没想到是你们两个同时来啊,太狡猾了。”
翔子走到理香面前,大胆抓住对方的双肩,每个字音都很认真地道:“我请静雄来扮演一天的英雄,可以原谅一切也可以战胜一切的英雄,你如果有什么想说的,不用着急,可以慢慢地、慢慢地告诉他。”
静雄的喉口气息窒滞般抽动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走向是怎么回事。
理香在翔子的带领下,来到静雄的面前,她仰头看着静雄,静雄也微微低头看着她。这几年来,每次都是静雄看见她时眼神动摇,只这一次,情状完全逆转,理香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动摇,眼睫根部疯狂颤抖,嘴唇反复张合,好似每个字都有千斤重量。
她忽然转身抓住了翔子,疯狂摇头:“翔子,翔子,不,我不要英雄,我不需要英雄的帮助。”
翔子正要说什么,却发现理香死死抓着她的胳膊:“翔子,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讨论过‘枕头人’?”
“嗯。”
“假设你不小心抽中了下下签,悲剧避无可避,临终时有了一次遇到枕头人的机会,你会选择让它面对年幼的你鼓励打气、给与希望,还是选择让它提前吐露真相、结束一切?”
眼泪先夺眶而出的那一方是翔子。
两行泪变戏法似的唰地流下。
翔子摸了摸脸上的泪痕,难掩哀伤地迎上理香的眼睛:“理香姐你的答案是……”
——你的答案是?
——你的答案是?
——你的答案是?
女人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扭曲的信念。
“我现在回答你,我一直、一直、一直在等我的枕头人结束这一切。当时时间有限,你没有将片子看到结尾,你有没有猜到枕头人的结局是什么?结局是枕头人太过悲伤,在自己小时候面前泣不成声,将一切告诉了他,小枕头人拿起汽油浇在自己身上,枕头人对它道歉,小枕头人却笑笑说:没关系,然后点燃了火柴,消失在了火焰中。”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我是多么的吃惊啊,因为竟然有属于我的故事……我可以看见人绝望时的幼年体型,并且可以和其进行跨越时空的对话。网站难以注册的原因是根本没有注册流程,我会主动上前搭话,索要邮箱以后回头主动发过去绿色的窗口。而之所以从建立到现在一次事件都没有发生……”
理香的眼神极其灰暗,这种绝望又扭曲的灰色,如同填满了腐烂后还没来得及细胞消解的植物残渣。就如她常说的那句,送给空洞的鲜花不需几天便会枯萎。
而那些洞,都是名为绝望之虫啃咬出来的。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完成过我的工作。我做的事情与故事里的枕头人恰恰相反,我鼓励他们活下去,并以他们的不幸为生——”
翔子因为与她几乎贴合,距离如此之近,身体第一次出现如此剧烈的反应,眼泪收不住地往下流,冲刷着面颊。
“翔子,帮帮我,成为我的枕头人吧!”
英雄已经没有作用了。
英雄拯救不了自己了。
只有枕头人,才是最后的机会。
“我……不……要……”
拒绝的下一秒,泪雨停止了。
胳膊上的力道也一并消失了。
翔子看着理香躲到了静雄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然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异常稚嫩,恍若一个不超过十岁的孩童:
“静雄哥哥,这个姐姐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