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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江澄宁的女儿江苇杭在香港读大学,主攻英国文学,大多数时间里课业繁忙。虽港澳两地来往便利,一年里回家的时间也不多。
圣诞假期,江苇杭回家。她现在大四,在努力争取奖学金前往英国深造。江澄宁看着日渐长大的女儿,眼中有欣慰也有失落,孩子长大后总会如鸟儿般振翅飞向远方,年迈的母亲留在巢里,也只能远远望着,不知道是希望孩子越飞越高,还是希望他们早日还巢。
二十出头的江苇杭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江澄宁。康养正造访江家时初次见到她,也不免失神,像是时光平白倒退几十年。江苇杭听母亲讲过在野人山的往事,礼貌问好:“康伯伯。”
康养正回神,慈祥地笑了:“是苇杭吧,长得很像你母亲年轻的时候。”
江苇杭笑了:“大家都说我像妈妈。”
长得像,性格也像,个性独立,追求理想与自由。
康养正此时已经搬到江澄宁家附近,工作和串门都很方便。房东全家搬到澳洲,急着将房子租出去,江澄宁想起了康养正。
江苇杭正好买了明天的早餐回来,手中提着带子,散发出糕点的甜香。进门后,江苇杭先喊一声:“妈,我回来了,康伯伯也到了。”江澄宁在厨房内应了一声,说:“我炒个菜马上就出来。”
江苇杭请康养正坐下,拿出茶具茶叶,煮水泡茶,将买回的点心拿出一些摆放在碟子里,放上茶几。她性子活泼,话也比较多:“我买了很多老婆饼和老公饼,我和妈妈平时都爱吃。但妈妈喜欢吃老婆饼,我喜欢吃老公饼。我嫌老婆饼太甜,妈妈不喜欢老公饼又甜又咸的口味,所以都是各自吃哈哈。”
一会儿江澄宁从厨房出来,康养正帮她将菜一道一道摆上餐桌,麻婆豆腐、山药炖排骨、百合炒虾仁、水煮菜心、还有一大碗鱼汤,旁边放着一碟辣椒酱。苇杭自觉地去盛饭和拿筷子,回到餐桌旁惊讶地问:“妈,你现在居然吃得了辣?”
江澄宁笑着说:“我当然吃不了辣,但你康伯伯吃得了。他是江西人,赣菜就是偏辣的,口味也比较重。”
“原来是这样的,我还以为只有川渝和湖湘的人才吃辣。”
餐桌上言笑晏晏,听着江苇杭讲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最后讲到一个追求他的男生:“他喜欢我什么呢?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我,原来和我也并不认识,只在校园里见过几面。无非就是觉得我长得符合他的审美,个子身材还能入他的眼,也就是冲着皮相来的。我最喜欢的诗人是谁?我最喜欢弹的曲子是哪一首?他也只是道听途说,根本就不了解。我的精神世界,我的理想追求,他估计也没有探究的兴趣。我想要灵魂相通的共鸣,不想要见/色/起意的激情。他们都太幼稚。”末了语气还带着点自得与骄傲。
江澄宁笑了:“加油!一次恋爱都没谈过的Wendy小姐。”
苇杭听了,低头有些泄气。
康养正笑着安慰她:“缘分到了,总会相遇的。”
饭后苇杭主动去洗碗,洗完之后,三人在客厅里坐着聊天。夜渐深沉,晚风徐拂。今天刚好是圣诞,街道上仍旧热闹非凡,但家里一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江澄宁对过圣诞向来兴致缺缺。倒是因为今天是农历十五,她还学着当地人的习俗,晨起买了丰盛食材和几束鲜花供奉家里的观音菩萨和土地公。
正逢望月,康养正望向阳台,天心月圆,明亮而丰盈。
苇杭递上茶几上碟子,话语间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康伯伯,试一试这一家的老公饼,绝对比老婆饼好吃。”
她太热情,康养正不忍拒绝,拿起一块老公饼,入口就是那种又甜又咸的口味。
“是吧?”苇杭问道。
康养正只好点了点头。
她又拿了一块老婆饼递给旁边的江澄宁。
江澄宁伸手接了。
之后江澄宁与康养正谈及材料整理的一些缺漏指出,江苇杭也安静地在一旁听着。
最后,康养正拿着几份资料独步归家,想着明日的安排。短暂路途,他抬眼望向天际,夜色温柔,月色依旧。
民国三十七年秋,满月夜,南京。
康养正最后在金陵女大校舍见到江澄宁,他手上提着一个小提琴盒。
平津战火欲燃,江澄宁打点行装,带着相关资料,准备从天津《大公报》总社转往香港分社。她从天津坐火车南下,在南京暂留,投宿在金陵女大任教的学妹周宜君家中。今日了却一桩心事,明早又将坐火车前往上海。
康养正今日有事外出,不在洪公祠[1]。所以一个月前寄往天津的船票和眷属证,江澄宁直接归还给他的副官唐衍清。
他的口袋里放着眷属证和船票,手上提着琴盒。他想,无论如何,这些东西都要给她。
但她眉目冷淡,似是不欲多言,开口却又尽量温和:“谢谢康先生的好意,但船票和眷属证交给我真的不太妥当。”
若非此番去信,他们已有近两年没有联系了。
民国三十五年末,她的恩师,著名民主人士,时任《大公报》副总编辑的吴潮生惨死于军统枪下,她和师母李寻梅扶棺送葬,归于钱塘老家。
她满腔孤愤难平,最后也只能无力地处理后事。
情缘亦远亦近,最终还是远了。
此次行动虽与他无关,但他是军/统成员,这一身份天然与她划开界限。
他知道她父亲留给她的琴在四三年毁于空袭,他找了很多关系,最后用好几幅字画换了这把琴,想要送给她。但一直没有机会送出手。
他说:“这把琴留在我这里也没用,你收下吧,好琴应赠知音人。”
她只是摇头婉拒,“多谢好意。”
这把琴最后没有赠出,最后被旧日同僚带往台湾,等到兜兜转转再次寻到这把琴时,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了。那时候的江澄宁手指僵硬、指法生疏,也已经拉不动琴了。
他又拿出船票与眷属证。
江澄宁只好说:“我明天就坐火车前往上海,大后天坐船前往香港。”她早已为自己准备好退路,无需他人安排。
闻言,他沉默良久,把船票和证件又放回了口袋里。
“之后我有可能上战场,去徐州。”
今夜的别离可能是永别。康养正即将奔赴战场,一个自相残杀的战场,一个必败的结局,一个错误信仰的献祭。她已经可以预见他的结局:他可能因为同室操戈而死,埋骨横野;也可能狼狈撤退台湾,守着永远无法实现的反/攻/大陆的梦;甚至可能成为战犯,在数十年的lao/改生涯中消耗生命。他当然有过,双手染血屠过无辜,但他当然亦有功,也曾铁骨铮铮保家卫国。但功过无法相抵,他注定以历史既定的结局落幕于她所向往的未来。
但真的至于如此吗?他真的完全是一个罪人吗?他走了一条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道路,最后无路可走,他也只能坠入深渊。时耶命耶?
他曾是民国三十一年的英雄,最后也只能做一九四八年的罪人。
时代多么残酷,无情地分割人的前生与余生。
她心生不忍,“虽然我坐船前去香港,但应该会定居于澳门。相比于香港,那是一个平静宁和的地方,更适合栖居。”
他点头,浅笑不语。
她看向他,又继续说:“这么多年里,你帮了我很多,我无以回报。虽然思想政见有很大分歧,但还是很感谢你,请多保重。”
她目光真挚,他看见其中薄薄的水光。有太多话语哽在喉头,却也难以说出口,他只能说:“你也多保重。”
残蝉鸣声短暂而凄切,树影幢幢,微凉的晚风拂过梢头,引起一片枝叶簌簌,除却天心一轮圆月,离别的气氛恰如其分。
“那就,再见。”她说。
“再见。”
他看着她转身离去。
她往前走了几步,却又突然转身,忽地朝他笑了:“如果有一天,你还记得我这个故人,就来澳门找我吧,我会一直在那里。”
“好。”他也笑了。
她有过片刻犹豫,还是上前几步拥抱他,在他耳畔轻声说:“再见,请多珍重。”
他的声音比晚风温柔:“再见,你也多保重。”
之后她快速转身,匆匆离去,努力藏住情绪。
只有月亮知道她曾为他流泪。
千言万语也只化能作一句珍重,时代洪流又将其无情冲散,祝愿是祝愿,苦难是苦难。等到再次相逢,已经是二十七年后了。
1989年末,康养正的回忆录《往者不可谏》准备在香港出版。上午十点钟,康养正和江澄宁两人一同前往邮局领取出版社寄来的样书,路上讨论着书里的一些细节。回去时刚好经过一家士多店,店里正大声放着关淑怡月前刚出的新歌《难得有情人》。
他们经过时,温柔的女声正好唱着:
“甜蜜地与爱人在风里飞奔
高声欢呼你有情不枉此生
一声你愿意一声我愿意
惊天爱再没遗憾”
前面是一对手牵手的小情侣,还穿着高中校服,面容稚嫩,却已经炼就了无惧世俗的勇气,坦然自若,我行我素,叛逆乖张,却又单纯可贵。
他们的前人之中,曾有人错失了不顾一切的勇气。留有遗憾,但遗憾或许更完美[2]。
难得有情人,珍惜眼前人。
江澄宁不禁感叹:“年轻人呀!”
康养正:“现在的年轻人和以前的年轻人不一样。”
“以后的年轻人会更不一样。”她的语气无比笃定,“不过以后是怎么样的,我们可能也看不到了。”
“不过也没关系。”
2002年冬,江澄宁于澳门去世。
2003年春,康养正亦于澳门去世。
墓碑相伴,风雨相偕。
某年清明,江苇杭前来扫墓。
她仔细擦拭着墓碑上的尘土,点了三支清香,摆好供品,献上两束白菊,向墓中人絮絮地说着自己的近况,过了很久才离去。
山路微雨,打湿人衣。时代在长久的残酷无情中,也终于心生悲悯,不再送来狂风骤雨,世事也大抵如绵绵春雨,希望远大于绝望,洪流亦变缓流。
等她走到山脚,不仅感叹气候之无常,西边微雨燕飞,东边天色初霁。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她看见花丛之上蛱蝶翩跹,在日色下轻柔地振翅,渐渐隐没于花丛之中。
“其实有很多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年轻人总是过于急切地表白心迹,情感热烈而真挚,有着令长者叹服的勇气。岁月会慢慢摧折这种勇气,但无需心生遗憾,后来也会发现这种勇气不是必需品。平淡地顺从生活,其实最后也未必被生活驯服。”
——摘自康养正的日记,收录于辜竟成《书生与特务》
[1]洪公祠为军/统在南京的办事处。
[2]引自陈奕迅《失忆蝴蝶》“这样遗憾或许会更完美”。
本章BGM推荐李克勤《月半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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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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