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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章十 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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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季节里,除去一些常青的植物,俞府内的草木果然开始大片大片脱落着叶子,那些枯萎发黄的叶片落在地上,有一个人正全神贯注,一只脚踩一片地踩着树叶。
是谢回。
谢回穿得比较厚,俞任知怕他冻着,还特意挑了几件厚实些的衣裳让他穿着,不过谢回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是冷还是热,但他不抗拒,就说明他这几件衣服穿得很舒适,不会闷到他。
而谢回突然想踩叶子,是午间过来送饭的仆人踩到叶子上,正好被他听到个响声,于是他出来对着地上的叶子发了好久呆,就开始踩。
他从午踩到晚,俞任知晚间回府时,他还在踩。
俞任知一路过来要带他去吃饭时,他还在踩。
俞任知过来拉住他的手时,谢回有瞬间的停顿,直到踩下最后一片叶子,才回过头看一眼,然后他把自己的手从俞任知手里抽回来,拎起一片衣袖塞进俞任知手里。
谢回虽然没有说话,但这意思很明显,让俞任知拽他衣袖就好,不要碰他的手。
俞任知有些苦笑,“你这人啊……”
然后俞任知拽着谢回的衣袖,拉着他去吃饭了,谢回很乖,亦步亦趋地跟着。
吃完饭,有个声音就从屋外传过来,“我先说好,出诊是要加钱的。”
接着是阿生的声音,“我家大人晓得。”
谢回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过去,就跟进门的扁鹤对了个眼。
扁鹤瞧了谢回好一会,咂舌,“我说俞大人,这人病得好厉害。”
他说完就要上去给谢回搭脉。
谢回立马将手藏进衣袖里,方才扁鹤的打量让他感到害怕,警惕心大起,人就躲进俞任知身后,用空洞麻木的目光望着扁鹤。
俞任知去拉谢回的衣袖,“阿回,不怕,是给你看病的大夫。”
谢回静了好久,才道:“嗯。”
可他明显不明白俞任知话里的意思,只不过因为俞任知喊了他一句阿回,而他也下意识回应他一句,表达的意思也仅仅是——阿回这个人在。
除此之外,什么其他意思都没有。
扁鹤观察一会谢回的言行举止,没忍住唠叨起来,“我说俞大人,这病早发现早治疗早康复,拖着绝对越拖越严重,这谢公子有这样的情况,您该早点喊人给他瞧瞧的。”
俞任知沉默。
他刚见到谢回时整个人都被仇恨充斥,只想着要怎么报复,如今没把人彻底整死已是压了又压,哪里想得到这人有病,又哪里想得到这人得了失心疯。
俞任知沉默了会问:“怎么医?”
扁鹤表示自己很难办,“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俞大人知不知他的心病是什么?”
俞任知摇头。
扁鹤瞪他一眼,随即问:“那大人知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状态不好的?”
俞任知想了想,还是摇头,“本官不知道,但他以前不会,可本官不知他以前是不是装出来的。”
扁鹤继续瞪俞任知,“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病这种东西是装不了的。”
俞任知默了。
他年少时并不聪明,虽然扁鹤这话是无心之失,但俞任知还是感到了讥讽。
再说现在的他,其实也还是不怎么聪明。
如果他聪明,就会在第一时间发现谢回的不对。
如果他聪明,事情也许不会这么不可挽回。
俞任知还是当年那个傻小子,即使他学会了耍小手段,但他还是傻。
扁鹤瞥一眼谢回,谢回安安静静缩在俞任知身后,垂头望着手发呆。
扁鹤说:“以他这种情况,只能先试图打开他的心扉,让他见见新鲜的事物,什么时候愿意接触人了,就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俞任知认真听教。
扁鹤说:“心病这东西,还是要靠病人自己走出来,大人最多只能引导,帮助,目前且把他当个孩子哄着吧。”
扁鹤说完还加了一句,“大人应该哄过孩子吧?”
那不信的表情以及质疑的语气,俞任知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得罪过扁鹤。
于是扁鹤被俞任知客客气气请走了。
扁鹤临走前还不忘说:“大人,记得加钱。”
谢回从头到尾一直安静地看着他们,明明他们讨论的是跟他有关的病情,可他目光空洞且茫然,似乎这群人在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哪个跟他同名同姓的叫谢回的人。
俞任知送走扁鹤回来时,谢回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模样。
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他的脸。
谢回快速地躲开了。
俞任知手僵在半空,要是之前,他铁定要生气,现在他连生气都不会了。
谢回小心翼翼绕开俞任知的手,忽地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往外走去。
俞任知一怔,喊着,“阿回!”
谢回回他,“嗯。”
俞任知追上去,“你去哪?”
谢回却没搭理他了。
俞任知只得问:“阿回,你去哪?”
谢回空洞的表情这会有了些微的神采,他终于说出一个别的字。
他说:“花。”
俞任知皱眉。
谢回走到西厢。
他还记得路,像是俞府里的所有都刻在他脑子里。
俞任知一路跟着,夜间视线有些昏暗,西厢那边自从把谢回安置在他自己房间后便一直没人燃灯,一路上黑漆漆的。
他怕谢回没注意摔到自己,小心地跟在身侧。
谢回回到他原先住的房间,打开门时里头冒出一大股灰尘,扑了他一脸,几只苍蝇还飞出来撞了他脑门一下,谢回面无表情,但目中却又依稀多了些茫然,咳了两声。
俞任知连忙上前帮他挥了挥,“傻子,你不知道躲的吗?”
谢回看他一眼,没有理他,走了进去。
屋子一片黑漆漆的,只有月光照进去,勉强照亮四周的景色,谢回走到桌前,一个花盆放着。
花盆里的白色杜鹃因为没人照料,已经枯萎,里头的花都快掉没了,树枝也有些干瘪,在枯败的花朵与根茎周围,结着不少蜘蛛网,其中还有一只蜘蛛正缓慢吐着丝线。
俞任知站到谢回身边。
谢回呆呆地看着。
他是来找到花的,却没想到自己看到了蛛网。
谢回又说了一个字,“网。”
那声音里带着些嘶哑,又似带着些茫然。
俞任知抬手就把结在花边的蜘蛛网给勾破,然后说:“没有网了。”
谢回看了俞任知一眼,珍重地抱起那盆已经枯萎的杜鹃花。
俞任知知道这盆花。
在阿生向他禀报谢回房里多了一盆花后,他就要比谢回更早知道这盆花的来历。
当初的俞任知想到的是杜鹃啼血,而谢回这个人,想到的是一首诗。
那是锦瑟。
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俞任知望着谢回,这人果然还是跟年少时一样,爱掉书袋。
他望了他好一会,谢回却抱着枯萎的杜鹃,带着空洞的茫然,迎着屋外的月色,走了。
桌上只留下一点被俞任知挑破的蛛网。
再也网不住什么东西。